返回第九章  藏身孤星的你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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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喊了几声,颜欢似乎都没有听见。

直到手机在他掌心里突兀地震动起来,他一愣,才回过神。

柜员小姐按捺不住好奇——这么英俊好看的一位客人,究竟谁的航班延误了,能让他着急至此?倘若是女朋友,未免命也太好了吧——偷偷伸长了一点脖子,想窥探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无奈颜欢接起电话的动作实在太过迅速,她只来得及看清来电头像的一角。

额头亲密相贴,那分明是极为年轻的两张脸庞。

x市西行约三百公里,q镇。

谢光沂在心底为自己的倒霉大肆唏嘘了一番。

和x市办事处同事们的道别宴办过了,行李收拾好了,正要预约去机场的出租车,冷不丁接到一通电话——她刚跟完的一条大新闻,事件主角又出了新状况,指名道姓要她去采访。天大地大,工作最大,她只得急急改签了机票,登上开往q镇的绿皮小火车。

没错,q镇虽毗邻市,却相当落后闭塞,交通枢纽只有僻处郊野的一座老旧火车站。无论如何当天也乘不上飞机回p市了,谢光沂本想给总编打个电话说明情况,掏出手机来刚调出通信录,就听叮叮咚咚一阵欢快的提示音,电量告罄,手机自动关机了。

受访大爷年届七十可中气十足,唠唠叨叨说到天黑,经谢光沂再三讨饶“不回市里就赶不上发稿了”,才意犹未尽地放行。天空已经飘起小雨,她冲进火车站买到末班车票,刚走到候车厅门前,便觉外头骤然一亮,紧接着闷雷劈开死寂夜空。

暴雨如注地倾泻下来。

火车站唯一的破喇叭好一阵嘶鸣,从里头钻出让候车厅顷刻间被怨言和咒骂淹没的通知——由于轨道积水,从q镇开出的车次全部暂缓通行。狭小的候车厅里位置不多,更是有无所顾忌的大叔怀抱硕大的行李袋横躺着占据了整排座位。谢光沂好不容易找到立足之地,目光四下里扫视,发现验票闸口下方藏了个小小的插座,赶紧给手机充上电。她蹲下身,连着充电器便拨出一个号码。

本该先打给总编汇报工作,或是告诉办事处的同事们不必等待发稿,这就可以下班,但神使鬼差地,她连通信录也没打开,手指就在拨号键盘上按出了一串烂熟于心的数字。

长音响过一声半,那头接起。

一如既往地淡然平和,无论在怎样困窘的境况下听到,都能让她焦躁狂跳的心霎时平静下来。

“飞机晚点了?”颜欢依稀带着点笑意。

谢光沂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新闻里都说了。机场里状况怎么样?趁餐厅还没关门,快去买点吃的。”

“我不在机场。”谢光沂圈起膝盖,简单概括自己穷极背运的一天。颜欢听到中途打断她问“现在在哪儿”,她又汇报了此刻的坐标,“所以至少也要明天才能回去了。谢大福再麻烦你一天。”

隐约听到电话里人声嘈杂,她顿了一下,疑惑地问:“你在干什么?”颜欢缓了好几秒才回答:“看电视。做了一大桌菜等你回来,汤也炖好了,这下可都浪费了。”

“闭嘴,我好饿。”

“车站没东西吃?”

“当然。门口打不到车,附近也没有饭店旅馆。”谢光沂随手翻了翻包,“身边还剩一片仙贝、两颗柠檬糖和小半瓶矿泉水,往好处想,不至于饿死。”

“你以前不是有随身带零食的习惯吗?”

“早就改啦。花季少女随身带零食包是可爱的表现,快三十岁再这么做就只能叫恐怖了。”

颜欢被她说得笑起来:“车站人多吗?”

“嗯。”一位大爷要从她身后经过,手里尼龙袋蠕动着,不知装了什么活物,谢光沂尽力别过身,还是被尼龙袋擦过后背,感觉到禽类的尖喙在后背心一啄,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可能要经过一番恶战才能抢到椅子打瞌睡。”

“加油。”

“承你吉言。”

仿佛又回到记忆里的日子。

手机从左耳换到右耳,讲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间或为日后想起来简直不明所以的笑点而不约而同地笑出声。直到两耳发疼,手机滚烫到仿佛要爆炸了,也不愿挂断电话。

“小光。”

“嗯?”谢光沂先是下意识接了一声,接着反应过来,“不对,我什么时候同意让你叫回这个称呼了?多大年纪了,恶心死了……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怎么回事啊,最近总这么吞吞吐吐的?”

还没等到颜欢回答,手臂就被人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中年妇女很紧张地看着她,手里抓着款式过时的老旧手机:“姑娘,能让我用一会儿插头吗?充上电给儿子报个平安就行……”谢光沂拿开手机看了眼屏幕,闲聊许久,不知不觉间电量已近乎满格。她忙拔下插头:“不好意思。”中年妇女很和蔼地笑起来:“跟男朋友通电话吧?”

“唉?不是……”谢光沂立刻捂住手机,可这句话还是传到颜欢耳中。他没说什么,言语间却流露出很明显的笑意:“用不上插头,我们还是别乱通话了。注意财物和人身安全,找个位置睡一会儿。”

听着切断通话后的忙音,谢光沂有片刻的茫然。

都说颜欢天性凉薄,但她从未亲身体会过,总是不愿相信。曾几何时她打定主意不当一个黏人又麻烦的女友,步入社会多年,更是珍视“一个人”的自由。可在这个荒凉嘈乱的火车站,在这个暴雨雷鸣的夜晚,她还是想要听着熟悉的声音,安抚心底漂泊动荡的恐慌。

然而颜欢挂断了电话。

分别给总编和办事处的同事发去信息说明情况,谢光沂收起手机,往墙脚垫了几张纸巾席地坐下。大雨依旧没有歇止的迹象,冰冷的水汽沿着墙根上蹿,心急如焚的人们终于失去了咒骂的力气——也或许是终于接受了倒霉的现实,各自找到角落打起了瞌睡。

一时间,候车厅里寂静得只能听见雨水不断从屋檐倾泻而下的声音,哗啦一片,好像瀑布一样。

谢光沂吃完仙贝,克制地喝了一小口水。那两颗柠檬糖,她握在手心里犹豫了半天,终究叹着气塞进背包。

还不知会被困在这里多久,节省一些吧。

蜷起身体,脱下外套从小腿一直裹到肩膀,谢光沂眯起眼睛养神。

静坐着更觉得冷,手脚都像被塞进冰窖一般,不多时便开始发麻。怎么可能睡着嘛,脑中翻来覆去盘桓着这个念头,她不知不觉间陷入无梦的沉眠。

“小光,小光。”

一定是寒冷与饥饿带来了幻觉,或许做起了荒唐的梦,她竟听到颜欢的声音。将眼睛闭得更紧一些,外套更用力地裹上肩膀,她反复向自己强调“意志力”,咬定主意要驱散这幻觉。可那声音不依不饶地、真真切切地在眼前,连带着被稀释到几不可闻的laguna homme的气息——这图腾让她一下从睡梦中惊醒。

颜欢站在她面前。

或许是因为一路奔跑过来,他一只手支住墙壁,俯过身体微微喘着气。深色外套上明显有着彻底淋湿后又风干所留下的水渍,黑发凌乱地覆在额前,眼中密布着疲惫的血丝。

他的身后是车站破旧漏风的、巨大的窗,倾盆暴雨已化为绵延的淅沥,清晨的微光些许改变了颜色,给他描画出清晰确实的轮廓。

“你怎么来了?”谢光沂愣怔着。

颜欢眼底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松懈下来,化为嘴角轻柔的笑意,同时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一般朝下瘫倒。谢光沂条件反射地抬起手臂想架住他,不提防被他一把用力拉近,紧紧圈进怀里。

“之前说过有话要等你回去再说……虽然可能是我多想,但总觉得这是个很糟糕的兆头,不赶来见你就会发生什么非常不好的事情似的。”颜欢稍稍松开手臂,看着她,“已经错过一次,我不想再有任何新的遗憾。”

谢光沂噗地笑出声:“你少女漫画看太多了吧?好蠢的理由。”

手臂下垂,途中转过方向,一只手坚定地扣住她五指:“睡眠不足当然会导致智商下降。”

“小福又要吐槽你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回去不要告诉她不就行了。”

谢光沂刚说了句“想都别想”,就被颜欢拽出了候车大厅。踏过门边时有人醒了,正是前一晚在插座旁跟她聊过两句的中年妇女。“还说不是男朋友。”中年妇女半梦半醒的,嘀咕了一句,“害羞什么哟。”

谢光沂缩了缩手,却被走在前头的颜欢抓得更紧。

把所有的背阴译成向阳,

把所有的黑夜译成白昼,

把所有的月光译成日光,

把所有夜间苔藓的阴湿译成白昼晶亮的嫩叶在摇曳。

确实有那么一个人,抓紧一份执拗的温柔与牵挂,为你翻转了他的整个世界。

终究,试图把所有过去时光里的灰暗、痛苦和遗憾,译成未来无限漫长日子的光与幸福。

“你真是淋雨淋到脑壳进水了哦。”

“还不是为了你。”

“少来。”谢光沂拔高音量,“我有拜托你连夜赶来吗?你是在演偶像剧?在机场柜台买全价机票,钱太多不知道拿去给小福买新衣服?!这辆车又是怎么回事?大半夜跑到市跟朋友借车,亏得对方真的肯借给你啊,真爱啊!”

“吃醋?”

“滚蛋!”

颜欢笑了笑,打过方向盘驶上高架桥:“他刚巧要赶回新台,听我说能帮他把车子开回去,简直感激不尽呢,怎么可能不借。”

谢光沂警觉地嗅到诡异气息:“等等,借车给你的到底是谁?”

颜欢说了一个名字,扬起眉毛似有几分诧异:“他要回新台办婚礼啊。怎么,你没有接到请柬?”

“我说我到x市出差,请柬寄来的当天就已经拒绝了……所以你正打算把车开回新台去?停车,停车啊!我要下车!”谢光沂用力拍打起车窗。颜欢镇定自若,开过收费站时还朝面露惊疑之色的小哥笑了下:“她喝多了。”谢光沂一拳挥向他,“说谁喝多……”颜欢头也不回地从方向盘上抬起右手稳稳接住这个拳头:“十周年的同学会,你也不想去吗?”

雨滴落进水洼里,在与水面相触的一刻四下迸溅开,一如心底仓皇着四散逃窜的过往。

车前玻璃很快又模糊了。颜欢打开雨刷,停顿了好几秒后才开口道:“那一年……”

塑料与玻璃之间划出极尖厉的声音。

“我在旧金山发生了很多事。”

谢光沂怎么也想不到,颜欢会在此情此景下主动说起moore和jimmy的事。与颜乔安冷眼旁观的陈述不同,听着颜欢平静至极的声音,看他说着说着不自禁攥紧方向盘以至于手背绷起青筋的样子,谢光沂倏地更能领悟那段刻骨的灰暗与绝望。

“我刚到旧金山不久,妈妈就带着乔安过来。我的学校离她们不远,就经常去帮忙照顾。乔安的心理医生是华人,很年轻,独自带着儿子生活。他性格很好,见我对医院的工作感兴趣,就时常带我四下参观。我们很聊得来,他对我说死去的妻子的事,说儿子的事,我也忍不住告诉他你的事。moore对你很好奇,我们还约定了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会带你去旧金山见见他。

“moore真的很开朗。我完全没有想过,那样一个人……是患着重度抑郁症的。

“乔安发病的样子,我见得太多了。moore一直爱玩闹,头脑很清醒,本人又是心理医生,我根本无法将他与抑郁症患者画上等号。所以那天凌晨,我接到moore的电话时,只以为他又在胡闹了。

“他让我去码头。我正熬夜赶报告,如果能尽快交上的话,就能早半个月结课,提前回国。但我也没多跟他解释,就急着挂了电话。然后第二天早晨,在新闻里看到moore的死讯。

“他把我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但是我推开了他。”

颜欢说起那段暗淡绝望的日子时,情绪并不激动,甚至避重就轻,对他自己当时的状况绝口不提。但是谢光沂知道他那时过得多么辛苦艰难,颜乔安告诉了她。

moore和jimmy没有其他亲人。二十岁的颜欢,猝不及防面对了死亡,被愧悔折磨得彷徨无措。他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没有其他补救的方法,只能尽力帮忙照料举目无亲的jimmy。但自己都还没长大的男生,怎么会照看小孩呢,没过多久颜欢就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

家人也不理解他。

颜欢提出想要收养jimmy。颜乔安的母亲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问他是不是疯了。刚认识不久的朋友,有必要为对方做到那一步吗?

颜欢是个固执的人。

谢光沂比任何人都清楚。

使颜欢彻底崩溃的,是他强颜欢笑去问jimmy想不想和他一起生活时,jimmy如刀锋般冰冷的眼神。

父亲的死,让孩子过早拥有了那样伤人的眼神。

“我知道的,你对爸爸见死不救。我不想见到你。”

jimmy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和父亲的骨灰,独自去了孤儿院。

谢光沂忍不住伸出手。

她想握住颜欢的手,却终究还是迟疑着,顿在了半空中。

“我瞒住所有人退了学,重新考进moore曾就读的s大学心理学系。我也觉得我是疯了。不想再让谁的生命从我指缝里溜走,我选择走moore的老路,成为一名心理医生。moore的死就像把我一把抓起掼进了沼泽地里一样,我连挣扎也忘记了,只能一个劲地往下沉。在看不见光的绝境里,只有你的存在对我而言还是云端的一片净土。入读s大学前,我为了重新办签证而回过一次国。或许你不知道,那时我回f大找过你。

“我还记得你的课表。周五上午是新闻写作课,下午是观摩课。午休的时间太短,来不及回宿舍,所以你都会买面包坐在路边长椅上吃,一边吃一边玩贪吃蛇。那天阳光很好,你还跟以前一样傻乎乎地自己玩着玩着就开始偷笑,一点也没有变。

“你一点也没有变,我又该怎么对你说呢?我不想把你拖进同样没有光的地方,惊慌害怕之下就逃走了,擅自切断联系——最初,我是这么想的。但久而久之,是真的放弃了联系。”颜欢苦笑着。

“我放弃了,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几年后再见到你,被你远远躲开,我懊悔得好想把当年那个冷血幼稚的自己拖出来狠狠揍一顿。我背负着moore的死亡,悔恨,痛不欲生,离开你是不想拖累你,但连一句好好的告别都没有,这难道不是拖累吗?

“当时那个太过自以为是的我,却不懂。

“如果我终究失去你,只是自作自受而已,怪不得任何人。”

挡在我们面前的是巨大庞然的人生,阻隔在我们中间的是广阔无际的时间——这一切都令我们无能为力。

“初恋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谢光沂转过头,看着车窗里自己的倒影,“那时你太凉薄,我不稳重,就算没有放弃,也未必能走到最后。”

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时间还没来得及在他们脸上留下太多痕迹,轻率幼稚的与坚强成长起来的,却俨然已是遥遥相隔两端的不同的人。

“这样说真让人失落啊。”颜欢扯了下嘴角。

“可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们记得彼此曾经的样子,所以如今不至于互相讨厌。而现在已经足够成熟,稳稳地走未来更遥远的路。我想来想去,既然有这个缘分在茫茫人海间重新遇见,那么还是感谢老天,好好珍惜吧。”

颜欢的手腕一颤,车子在高速公路上抖出一个惊心动魄的s形。

“你说什么?”

谢光沂避而不答,掩去眉间狡黠的笑意,故意摆出沉重的脸色:“在这之前,有个问题想先跟你确认一下。”

颜欢几乎是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

从未见他惶恐至此,谢光沂心中暗爽不已。

“那天下午,我不小心在二楼休息室睡着之后,你是不是偷偷亲了我?”

可怜这辆车刚开回正道,就拐出第二个s形。

“我……”颜欢卡在这一帧上,好半天也没能扯过去。谢光沂绷不住,爆出笑声来,连连捶着座垫:“十年前看你总是游刃有余的,当年有料想到今天吗?”颜欢无奈地看着她,神情中倒也没有忍让的不情愿:“还有什么无理要求,你最好趁现在一口气说完,算是我自知理亏地倾情大放送了。”

“这么慷慨?”

“不相信就算了。”

“哎别别别……”谢光沂转了转眼珠子,亢奋地一拍手掌,“对了,唱首歌吧!”

车子险些要拐出第三个s形,颜欢有点措手不及,狼狈地稳回方向盘:“唉?”

“那年春日祭你唱过的!”

“不是说过‘下不为例’的吗……”

“你果然还记得!快快快!”

颜欢微微涨红着脸摸了下鼻梁:“这次是真的下不为例了。”

一定有什么通关密语,隐藏在她所遗忘的歌里。

even if the moon fell down tonight

thered be nothing to worry about at all

because you make the whole world shine

“即便今夜暗无月光也无妨”。

“因为,你的笑容会点亮我的整个世界。”

未来触手可及,却又瞬息万变。我前生必定曾行善积德,幸而留你在这生命里。

我依然想和你在一起。

这一次,说什么也要坚定地牵住你走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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