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过戏单,看到背面的小广告,没看仔细呢,傅侗文就一下抽走了那张纸。沈奚惊了一瞬,抬眼望去,他在笑。仿佛在和她逗趣。
“老三,我们直说吧。”傅家大爷再熬不住,放下茶杯,因为动作急,水溅到了手上,他不禁倒吸口冷气,甩着滚烫的水滴。
“大哥想听我说什么?”傅侗文把戏单递回给她。
“这一个月你像疯狗似的,断我财路,斩我人脉,连我想去面见母亲也要阻拦。若不是今日我冒险来这里,是不是你已经打算将我从这人间除名了?”
傅侗文微笑,不答。
傅大爷渐沉不住气,攸关性命,如何能冷静:“你我早年政见不同,是有些矛盾,但也不至于互为死敌,对不对?当年你和四弟支持维新派,我和父亲支持保皇党,最后胜出的是保皇党,对不对?你以为维新派被赶尽杀绝时,你和四弟为何能逃脱?还不是因为我从中斡旋?这份恩你不能忘。”
“是吗?”傅侗文终于开口,“我和四弟没有死,都是多亏了大哥照应?”
“不说这份恩,”傅大爷又道,“后来你开始支持革命党,我和父亲支持袁大总统。你就像一个豪赌之徒,永远选择和傅家站在对立面。父亲是为了保住傅家,才想要除掉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照着父亲的意愿做的。可我还是帮了你。”他指沈奚,继续道,“她来傅家找你,是我帮着老二为你说话。要不然你以为这样一个没背景的女孩子会被准许进入你的院子吗?就算是进去了,要不是我和母亲在背后劝说,你们两个恐怕已经死在一起了。”
傅侗文点头,看向傅二爷:“说到此事,二哥,这份恩我一直记在心上。”
“自家兄弟。”傅二爷低声回着,吩咐苏磬:“大哥茶洒了,你再添杯新的。”
苏磬顺从地沏新茶。
傅二爷在有意缓和气氛,傅大爷也强压下胸腔内的急火,短暂沉默。
等苏磬把一盏新茶放到傅大爷手边,已经过去了十分钟。漫长的十分钟里,傅大爷在思考着如何攻破傅侗文的心结。他一直认为有母亲在,傅侗文不会真下杀手,哪怕有医院外的争执,也都在青帮几位老板的合力劝解下,算是过去了。
可这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改变了态度?
猜不透傅侗文的想法,傅大爷只好试探。
“侗文,你我兄弟都是想做大事情的人,只是立场不同。”傅大爷语重心长地解释,“这就好比,当年我和二弟,一个支持民主共和,一个支持君主立宪,是理想不同、理念不同。你看现在我和二弟还不是兄弟情深?”
他见傅侗文不答后,渐渐地想到了一桩旧事。
“我知道一直有风言风语,说四弟染上烟瘾和我有关。”傅大爷欠身,诚恳地望着傅侗文,“你自幼和四弟最要好,这是你的心结……”
沈奚正端着茶杯,将要喝。
四爷?他在说傅四爷是被他害的?
苏磬摇扇的手也明显停了,她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团扇,像在看着地下的石砖,或是自己的鞋。
“大哥终于说到我感兴趣的地方了。”傅侗文低声道。
“你不能只凭人家一张嘴,就认定我有罪。”傅大爷即刻争辩,“侗文,你怎能怀疑大哥?”
傅侗文望住他:“过去你能压下这件事,是因为父亲保你,母亲护你,也因为你还有权势地位,而我斗不过你。今时今日,你自问还有能力压下去吗?”
他言下之意,已是有了确凿的证据。
傅大爷做过许多的亏心事,人一旦亏心,就绝做不到坦然。
到了这步田地,他知道自己是该认错求饶的,让母亲帮着自己说话,不过是害四弟染上烟瘾,害他性命的不是自己。
很快,傅大爷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傅侗文和四弟自幼要好,一旦自己承认了,肯定是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恐怕会当场毙了自己……
几乎在下一秒,傅大爷再次推翻了刚才的想法,今日是七七,傅家长辈都在,傅侗文不会这么不顾颜面,当场要自己的命。再说了,傅家长辈们都可以帮自己说话的……
傅大爷背脊发凉,可又冒着冷汗。
是五内俱焚,也是如坐针毡。他只觉自己的手臂、身子、大腿,甚至是脚,都摆得不是地方,不舒坦,不如意,不安稳。
沈奚两手端着茶杯,一动不动,心中是惊涛骇浪,又听傅侗文在身旁说:“大哥可想好了?要如何辩解?抑或是直接认了,让母亲为你说情?”
傅大爷下意识地和母亲对视。
老夫人深叹着,低声道:“侗文,这件事也有娘的责任。”
“母亲是该了解我的,最好让大哥自己说。”他打断。
……
傅大爷不得已,微动了动嘴唇,没声响。
他再用力,逼迫自己做了决断:“侗汌的事,是一个失误。维新派失败后,我知道你和侗汌势必要被报复,所以……”
“所以先下手为强,绑走侗汌,向你的主子献媚?”
“不,侗文,你该知道你们支持维新派这件事,早就被人盯上了。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保住你!必须要给他们一个靶子,我不能牺牲你,你是我亲弟弟,那就只能牺牲侗汌。”他急欲起身,可被傅侗文目光震慑着,腿脚软绵,毫无力气,“侗文,我怎么会忍心让四弟死呢?只是受了一点教训……烟土这种东西,连你都逃不掉,侗汌只是太理想化了……”
“不,你只想借机除掉我的左膀右臂。”傅侗文直视他,“然后再找机会扳倒我。在这个家里,我是你最大的威胁,所以和我相关的人都是碍眼的。”
傅大爷挣扎着,还想理论:“大哥是个人,也有心的。你们都是我弟弟,我怎会如此想?”
傅侗文一笑:“你让人绑走侗汌后,动了贪念,想借机向父亲讨要赎银。可惜最后败露,父亲一面痛骂你,一面为了保住你,用大半年时间把侗汌辗转了六批人。直到确信我追查不出真相,终于把侗汌救了回来。”
他每句话都说得很轻,仿佛是怕惊醒在地下沉睡的侗汌。
傅大爷完全失语,再无辩白的余地。
戏台上一声“溶墨伺候”,锣声、胡琴声急促应和上。
岳飞振笔直书,正唱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沈奚的呼吸踩着锣点,强稳着心神。
傅侗文的寥寥数语,把她脑海里有关四爷的片段全都连接上了。
傅侗文似乎还没说完,把茶几上的单孔望远镜握在手里,把玩着,看向老夫人:“父亲和母亲安排六妹远嫁,也是为了帮大哥掩盖此事?”
老夫人的脸倏然朝向他,旧朝规矩下的女人,连转头幅度都有讲究,耳坠子稍有晃动就是失仪。可此时,老夫人脸边的耳坠晃得幅度极大,像随时会掉落。
没有丫鬟的搀扶,她立不起,扶着太师椅,欠身哀求傅侗文:“侗文,你不要为了四房的人,害了你大哥。”
“母亲怕是忘了,傅家哪里还有四房?”他笑问,“四房人在傅家是异类,不争不抢,却落到如此下场。我这个三哥不为他们讨公道,还会有谁记得他们?”
老夫人戚戚哀哀地望一眼傅二爷,再看沈奚。
傅二爷昔日也是个立志报国的,在报刊上也曾发过不少救国和讨袁的檄文,只是一腔热血被父亲的责骂和软禁消磨了。今日听到这里,心中愤慨难以压制,他避开老夫人的目光恳求,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茶杯,在等傅侗文的决断。
傅侗文把单孔望远镜递给沈奚。
他摸到腰间的枪,亮在茶几上:“这是侗汌自尽用的枪,我带了十四年。”
这把枪日夜跟着他,是在提醒他,侗汌不是自尽,而是死于非命。
他和傅大爷隔着暗色纹路的编织地毯,隔着半个包房,望着彼此。
“毕竟是傅家长子,死在下人们手上对不起祖宗。”傅侗文平静地宣判,“今日你自尽在这里,也算死得体面,今日之后,可就连体面都没了。”
“你要我……死?”
“是。”傅侗文说,“不必担心傅家长辈们的质疑,你如今无权无势,不会有人在意你是如何死的,被谁害死的。”
傅大爷头皮发紧,他缓缓离席。
老夫人顿生惧意,不知何处来的蛮力,跌撞着冲到傅侗文身前:“侗文,你不能……侗文……他是你的亲大哥,和外人不一样……侗文……”
傅侗文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母亲,接着道:“不用想逃走,现在的徐园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门外有上百支枪,都是为你备下的。”
“侗文!”老夫人扑通跪在傅侗文脚前,“娘求你,娘只求你留他一条命……”
傅侗文知道今日必有这一出,也做好硬着心肠做逆子的准备了。可真到此刻,看到亲生母亲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磕头,还是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和大哥同样是手中人命无数,同样为了自己的事业和理想,不惜牺牲所有。可两人最大的差别,也是他的弱点,就是他傅侗文还有一点点人性。
“侗文,你给你大哥一条生路,傅家都是你的。”老夫人苍老的面容,浸泡在泪水里,“娘什么都不要了,都是你的……”
傅二爷暗中叹息着,合了眼眸,不管不看。
傅家大爷因为他手里的枪,不敢擅动,僵立在原地。
老夫人哭到难以自已,抱住傅侗文的右腿,用额头磕着他的膝盖,像在磕着头。膝盖的痛感,牵动着傅侗文的心。他深呼吸着。
沈奚觉察到不妥,傅大爷也同一时间发现了傅侗文的异样。
傅大爷眼中凶光闪动,冲过来:“我先要你的命!”
“侗文!”沈奚抱住傅大爷的腰,给傅侗文时间躲闪。
沈奚抱着傅大爷,老夫人抱着傅侗文,都想要保护自己最亲的人。
在一片混战里,傅侗文手中的枪砸中傅大爷的太阳穴,在对方吃痛的一瞬,他用尽气力推开傅大爷。傅大爷踉跄后退。
傅侗文也再坚持不住,摔到地上,攥着自己的衬衫,脸色煞白,呼吸急促——
傅大爷杀心大起,想再去夺枪。
电光石火间,一个夹带着赤红火光的黑影从身后袭来,砸上他的头,后脑钝痛的同时,烧红的炭木劈头盖脸淋下。苏磬竟然徒手抓了小火炉子,给了他致命一击。
“苏磬!”傅二爷失声大喊。
傅大爷被烧烫得尖声哀号,胡乱扯着自己身上燃烧起来的长衫。
苏磬疯了一样拔下发簪,扑向烧成一团火的傅大爷。金色发簪狠戳进傅大爷的前胸,苏磬被火烧了衣裳,完全没躲开的意识,只是抱紧他,抽出发簪,再次扎下去:“我要你偿命!”
傅大爷痛得嘶吼,掐住苏磬的脖子,把她压在地上,接连两拳砸到她脸上。
苏磬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傅大爷踉跄地爬起来,用身体撞击着大门,一下,两下,轰地撞破了大门。
火中人早失了常,看不到路,嘶吼着、跌撞着想要抓住一个人。
此起彼伏的惊呼里,他竟被急于逃命的小厮接连推搡、脚踹到楼梯口,再来不及抓到任何东西,一个人形火球直接滚下了楼。
傅大爷撞到拐角的栏杆,匍匐在楼梯角落里。楼上一个姨太太有经验,尖叫着指挥下人们用包房里的棉被,团团裹住那团人形火影。很快,灭了火。
楼下的小厮们被叫上去,连毯子带人抬到一楼,棉被打开,刺鼻的烧灼味道让人心生恐惧。小年轻们都离得远远的,年纪长的全围了上去。
外头乱着套,只有傅侗文留在门外的七个男人纹丝不动,静观着所有的人和事。
屋内。
楼下人喊着说“还有气,快送医院”,老夫人撑着的一口气终于呼出来,泪流满面地回头,望着另一个倚靠在椅子旁的小儿子,失了魂。
沈奚跪在傅侗文身边,药片撒了一地,她观察着他的状态,头脑清醒,眼泪却止不住地掉。这个玻璃瓶是她喝药的小瓶子,不适合装药片,可傅侗文讨去后非要装他自己的心脏药。她明明警告过他,这瓶子口径大,稍有不慎就要倒出许多。可他偏不听。
“你放松……”她帮他下枪。
傅侗文因为搏斗,握枪太紧,又因为心绞痛,用力过度,枪像粘在了他的手上。沈奚等他缓过两口气,才慢慢地把他的一根根手指轻掰开,拿出枪。
刚刚她想夺枪,傅侗文没给她。那刻起,她就猜到这把枪是空的。
既然枪是空的,那他一定安排了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下回你要做什么,也要算好自己的病。”她轻声道。
傅侗文倚靠在太师椅下,牵动唇角,虚弱地笑着说:“三哥这身子……是负累。”
枪确实是空的,就是要以防万一。
今日能进徐园的,全被傅侗文的人下了枪和刀,包括傅大爷。他明知傅大爷的性情是宁肯鱼死网破,也绝不会低头的,怎会给他自尽的机会?况且他傅侗文还留着一点人性和孝心,并不想让母亲看到大儿子血溅当场,要大哥偿命,也要今日之后。
刚刚拿枪,也不过是画一个死局,让母亲看清楚,自己绝不会放过大哥……
傅侗文安排好了所有,独独没算到苏磬会在,也没算到她会顾念十几岁的旧情。
刚刚只差一步,他就要喊人进来,苏磬却动了手。她一动手,傅侗文反而不能喊人了。
门一打开,百来双眼睛都瞧着。
苏磬是个风尘出身的妾,她敢对傅家长子动手,只有死路一条。幸好,现在屋里都是自己人看到了。只要他和二哥咬定和苏磬无关,老夫人受了刺激,说的话也不会有人愿意信。
傅侗文望了一眼转醒的苏磬。
今夜大哥就算能被救活,也只好苟延残喘,挨着日夜煎熬,挣扎着等死。
这也算是冥冥中的天意了。
“你不要乱动。”沈奚叮嘱着他。
她到傅二爷身边,让傅二爷放平苏磬,给苏磬检查着外伤,除了被烫伤的双手,都是轻伤。苏磬的衣裳被火烧过,破烂焦黑,却运气好到没伤到皮肤、头发。此刻,苏磬的魂魄像也随着方才那一斗离了躯壳,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屋内的一个角落。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出去,这里交给你。”傅二爷低声道。
沈奚颔首。
傅二爷摸摸苏磬的脸,起身,出门。
木门被傅侗文的人关上。
“老二啊?”门外有老人声音问,“这是怎么了?”
傅二爷的声音回说:“是个意外,方才老大性子急了,教训我们两个弟弟时,踢翻了火炉子。您看在今天这日子口……”
随着傅二爷的叹息,交谈声渐远了。
二爷是信佛的,不打妄语,但在今夜扯了弥天的大谎,也是为保全苏磬的性命。他到楼下亲自查看大哥,是还能喘气,但皮焦、面容模糊,早不是个人的模样了。
他在慌乱的弟弟们面前,故作冷静地吩咐下人把傅大爷送去医院抢救。
戏也不必唱了,名角都去卸了妆。
聚在这里的傅家亲戚都是傅侗文安排轿车和黄包车一辆辆送来的,要等着傅二爷安排车送回公馆。二爷监看着戏池子,“侗善”“侗善”,四面八方在叫他。名角惶恐,想和他攀谈;近亲担忧楼上老夫人,想和他细聊;远亲惧怕,想询问何时能离开。
傅二爷八面玲珑,方方面面都照顾周到。傅二爷的小厮也喊喊叫叫的,平日里二房最静,今日里难得威风一回,对余下的小厮、丫鬟是发号施令的姿态。
“对了,给那几个角的赏银要送到,免得他们因怨,生出口舌是非来。”
傅二爷交代完,撩长袍,上楼。
傅二爷突逢今夜变故,心中惘然。
苏磬哪里来的勇气,给了大哥致命一击?她喊的那句话,傅二爷没听清,但他知道在胭脂巷时,傅侗文对苏磬很是照顾,却没料到苏磬竟会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傅二爷敛了心思,站定在包房外。
楼上楼下都静了,傅侗文的人守着这里。
为首的男人给傅二爷推开半扇门。
此时屋内,苏磬正倚在太师椅里,老夫人已被扶上烟榻。傅侗文心痛缓和了,站在太师椅旁和沈奚低声交谈着,他瞧见傅二爷,轻声道:“二哥,今夜要多谢你。”
傅二爷摇头,苦笑着,又是那句口头禅:“自家兄弟,不必说这些。”
“苏磬伤在手,还有这两日你不要让她情绪受到刺激,”沈奚道,“毕竟头部受过重击。”
“好,我记下了。”
沈奚再道:“手要快送去医治,西医中医都好,头部的话,明日带来医院找我。”
傅二爷应了,要扶苏磬。
他的手刚触碰到苏磬的手腕,苏磬像突然从噩梦里惊醒了一般,骤然落泪,哭着攀上傅二爷的肩,呜咽着把哭声都埋在傅二爷的肩头。
烟榻上的老夫人受了苏磬哭声的刺激,也挣扎着攀住矮桌:“我要和你好好清算……”
傅二爷搂着苏磬,对傅侗文点头后,带苏磬向外走。
“你回来!傅二……”
老夫人泪眼模糊,大喊着,毫无作用,她只能发泄地反反复复用拳头捶打着烟榻,她知道,没法子了,再没法子管住谁了。
很快,里外只剩下傅侗文的人,连伺候老夫人的丫鬟也是。
两个丫鬟候在门口,随时等傅侗文吩咐。
在窗外的大雨声里,在静得骇人的戏园包房里,在昏暗的壁灯和燃烧着的香炉旁,在一缕缕白烟之中,傅侗文的母亲披散着白发,在有节奏地一下下捶着烟榻,像是讨债的凶神恶煞……这画面,太过阴森可怖。
沉闷的捶击,让沈奚也觉心口闷。
她悄然握住傅侗文的手,视线轻移到门外,暗示傅侗文,要先让他母亲离开这里。
“把老夫人送出去。”他吩咐。
丫鬟们低着头,快步走入。
“娘有话要说……侗文!”老夫人攀着烟榻的小矮桌,赤红的眼盯着傅侗文。
老夫人喘着粗气,一双三寸小脚未穿鞋,裹着白袜踩到地面上,想躲开丫鬟。两个丫鬟围住她,把矮小的老夫人腾空架起,出了门。
三人的黑色影子交叠着,落在地面上。
随着远去,影子越拉越长。
老夫人在被抬出门的刹那,号哭着,抱住门:“侗文!娘知道!你心里还有一个广州沈家!那不是你大哥做的!是你父亲做的——”
耳坠子敲打着老夫人的脸和木门,翠绿光影在远处,晃个不休,撞个不休。
丫鬟们暗中用了力气,抬走傅老太。
“侗文!你听娘说!留你大哥一条命!不要把所有都算在他身上——”
“三哥……”
听错了,一定是听错了……
广州沈家?她在说广州沈家?天下有几个沈家,广州又有几个沈家?!
偌大的戏楼里回荡着凄厉的哭喊。
老夫人还在为傅大爷辩白,在门外、楼梯口、楼梯下……甚至是一楼喊着傅侗文的名字,在说着广州沈家的灭门血案。
字字句句,远远近近,在天边,在耳旁。
沈奚的心扑通扑通狂跳,震得她眼前景象乱颤。
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而上,汹涌地冲击着大脑。她的脸在一刹那涨得通红,茫然无助地在找着能聚焦的地方,全是盲白。
“侗文?侗文?”她在找傅侗文的脸,明明在身边,握着手的男人,可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视线的盲白里有暗红色的光影,是壁灯,灯都看得清,却辨不清傅侗文的眉眼。
“侗文,你告诉我……”沈奚反复地叫他的名字,“侗文……”
你告诉我真相,真相是什么?
她眼前的所有景象都转为白色,是他衬衫的白色。
傅侗文双臂抱紧她,压抑着声音说:“我会告诉你,一字不差告诉你。不要听她说,听我说!”
他想把老夫人和全部的世界都隔绝在外,可再没有办法。他抱着沈奚,唯恐她冲动做什么傻事,用了十分的力气。
这是承认了?他从来不会对自己说谎……
沈奚骤然失了力气,软着身子瘫倒在傅侗文怀里,他越抱紧,她越像浮萍的叶。
她以为她是沈家最幸运的一个人,活下来了,遇到傅侗文。她以为她应该珍惜重来的一次生命,她以为在大烟馆里,她亲眼看着诬告沈家的那个恶人死了。老天厚待自己,家仇得报,重新开始,留洋,学医,救人……
她以为她像父母,像几个哥哥,尤其是二哥一样在帮助别人。沈家虽然没了,可是她还在,她在替沈家活着。可这些都是她给自己的心理暗示。沈家是不能碰的回忆,父母兄弟一夕间身首异处,沈家的一张张脸,她还全记得。
沈家,傅家。
她以为傅家是恩人,可现在,颠覆了全部的认知。
傅侗文母亲哭喊的每个字都在说,傅侗文的父亲害沈家灭门……
傅侗文横抱起她,放到烟榻上,他的心也是乱的,想把矮桌挪走,一掌按到了未点燃的烟灯上,刺痛了手。他没吭半声,也没停顿,把矮桌推去一旁。
他从没想过要瞒一辈子,父亲和大哥的事情过去,就是真相大白的时机。他也没奢望过能有圆满的结果……
沈奚拽他的衬衫衣袖,落水的人,只有他这一块浮木。
傅侗文看她满脸的泪,眼底也有着滚烫的水意,他两手捧着她的脸,用忏悔的目光在恳求她:“是傅家对不起沈家,宛央,我不求你能大度到什么程度。求你能把我的话听完,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