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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办法。”

“没办法也要写小说。”

“钱怎么办?”

“借呀——笨蛋。”

“开始还可能有人借你,时间长了,就没戏了。”

“我借你,只要你写小说——他们说你会写小说。”

“我想想吧。”

“我从小就想跟作家混,看着他写小说。”

“你够怪的。”

“我告诉你,要是你写小说,我就帮你找编辑发表。”

“你想什么呢——编辑怎么会听你的?”

“笨蛋,我跟他睡觉呀!——他要是不发,我就跟他睡觉,看他发不发——”

“要是编辑是女的呢?”

“笨蛋!找男编辑啊!”

“我觉得你干得出来。”

“是——我干得出来,这对我太容易了。”

“你别这样——你要是跟编辑睡觉,我就不写小说了。”

“那好吧,你要是觉得用不着我,就自己跟他们睡吧。”

“我?——算了吧。”

“你放心吧,我就是跟编辑睡了,也不会告诉你。”

“你——你为什么要让我写小说呢?”

“如果连小说都不写,那活着还有什么劲呀!”

“要是你愿意跟我一起混,我就写小说。”

“真的?”

“真的。”

“你说话算数啊。”

“我不会骗你。”

“现在我告诉你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你就跟你睡觉吧——我读过你的小说,你写的长篇我在大庆家看过,是我让大庆把你介绍给我的——不知为什么,看了你写的小说就想跟你睡觉。”

“你这人太怪了。”

“你是怎么开始写小说的?”

“说起来话长。”

“说说。说说。”

“我上高中时,和外校的一个女孩混,我给她写诗,后来,开始写小说,有一天,她对我说,现在你小,是我的小作家,你属于我,以后等你长大了,成了大作家,就不属于我了。她的话虽然听起来很酸,却让我很感动,就开始写了。”

“她呢?”

“谁?”

“跟你说这话的女孩?”

“早跟我掰了。”

“为什么?”

“看不上我呗。”

“是你甩的人家吧?”

“不是。”

“又骗我——你能不能对我说点真话。”

“我没骗你。”

“哎,我问你,她是不是你写的阿莱呀?”

“不是。”

“那她后来怎么样了?”

“一上大学就掰了。”

“那阿莱呢?”

“那是我上大学认识的。”

“她漂亮吗?”

“一般。”

“你喜欢她吗?”

“那当然。”

“她为什么不跟你好了呢?”

“是我甩了她。”

“又骗人。”

“我没骗你,我说过,我不会骗你——”

“那么,以后我也不会骗你。”

“……”

95

那个在饭店客房里的夜晚,我认为是个了不起的夜晚,我永远不会忘记。

96

一切都是偶然的,就像是愿望达成,就像忘记失望,就像被踩死在行人脚下的蚂蚁,就像与行星相撞的彗星,就像盛开的红玫瑰,就像被风吹散的晚霞,就像被云遮住的月亮,就像身边的地狱。

如果我不会回忆,不会阅读由文字书写的历史,不会观察现实,就会认为一切都是必然的,偶然便失去力量,多少次,在梦中,我仿佛置身于一团飞速旋转的火球之内,突然之间,火熄灭了,我被烧成了一股随风飘扬的轻烟,我洋洋洒洒、我茫茫然然,我不知所终。

我自己有一本字典,随着年龄增长,很多字词都被我从其中——划去,这些字词对我不再具有意义,天长日久,我的字典越来越薄,终于变成一页,而那一页也被我一分再分,最后只剩下一个词对我具有意义,那就是“烦恼”,它是我的朋友,每天与我窃窃私语,即使在梦里,也从未止息。与陈小露度过饭店里的一夜后,我的朋友突然不辞而别,渺无音信,这反倒让我惶惶不安起来。

我说过,我一直背对生活,我的一切存在于生活的背面,我喜欢生活的背面,我站在那里,把生活变出的戏法逐个拆穿,并从中获得无聊的快乐,但是,那个夜晚,使我激动的夜晚,却让我宁愿相信假相而不顾真实,那一夜,我与陈小露来到窗前,拉开窗帘,一边乱搞一边遥望夜空,夜空黑暗而宁静,漂亮得难以形容,一轮丝毫没有缺损的圆月悬浮在空中,颜色澄黄,如同一滴巨大而混浊的眼泪,陈小露的两只柔软的rx房就趴伏在冰凉坚硬的窗台之上,而她望向月亮的眼睛则比月亮还要清澈明亮,我听到她轻声呻吟,如泣如诉,就像从天空中落下的音乐一样虚无飘渺。

97

二十个避孕套使完了,十集剧本写完了,用了十五天,这是我在那个郊外饭店住的所有时间,十五个白天和十五个黑夜,比白纸还要洁白的白天以及比墨还要黑的黑夜,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它自己的重量和体积,每一分每一秒都放置恰当、都精确无误,如同一首乐曲的每一个四分八分音符,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从天堂降落的会舞蹈会嬉戏的精灵,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分、每一秒,都长着的透明而清新的翅膀,都念着可爱而迷人咒语,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分、每一秒,无论是廉价的化纤地毯,还是洗得不干净的床单,还是怪里怪气的饭菜,还是电视里刺耳的声音,还是服务员的不合身的制服,还是玩不过去的电子游戏,还是温度过低的游泳池的池水,还是土里土气的花园,还是每日配给的淡而无味的劣制茶叶,还是酸倒金牙的情话,还是荒唐骗人的许诺,都无法让我抹去对快乐的感觉——十五天,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分、每一秒组成的十五天。

98

十五天后,我结束工作,收好东西,领到报酬,打道回府。

陈小露开着车,我带着她的小而又小的墨镜,录音机里放着王靖雯的歌,后备箱里装着我的行李,我们就这样一路驶回北京,就如同从彼岸驶回此岸,就如同从梦境驶回现实。

99

汽车停在我家楼下,我刚要下车拿行李,陈小露一把拉住我,我停止动作,回头望向她。

“我就不上去了。”

“为什么?”

“我还有点别的事。”

“要我帮忙吗?”

“不要,我自己的事。”

“那么,我等你电话。”

陈小露一愣,转眼笑了起来。

“你还真想跟我同啊?”

她说话有很多习惯,比如把同居说成同,把学英语说成学英等等。

“你什么意思?”

陈小露再次笑了起来:“算了吧,要不了几天你就烦我了。”

“我忍着行不行?”

“那我烦你呢?”

“你也忍着点儿。”

“我问你,这半个月操我操没操够?”

“没有。”

“看我看没看够?”

“没有。”

“去你妈的吧,骗谁呀?”

“去你妈的——没骗你。”

“得了吧,十五天!一个作家,就是操艾玛纽。贝阿也操够了——要不你就不是作家。”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作家,但我会开始写作。”

“你把我话当真了?”

“我自己想写。”

“回去写吧,我真的要走了。”她看看表,突然做出一种不耐烦的样子。

100

我对不耐烦的样子十分敏感,可以说,不耐烦的样子是我最讨厌的样子,第一次看到这种样子也是从一个姑娘脸上,当时,她离我而去,而我却不识时务,跑到她那里去找她,于是我看到了这种被我称之为“不耐烦”的表情,这种表情告诉我,姑娘对她们已经不感兴趣的男人是多么地残酷无情,无法容忍——从此,只要我见到这种样子就会凭空里火冒三丈,怒不可遏,无法自制。

对方可能没想到,这种强烈的反应有一大半是对我自己的,因为这种表情总是提醒我,我是多么地不会察颜观色、多么地不通情达理,提出的建议或要求多么地令人尴尬,而我的判断失误又是多么地令人难堪,特别是,我突然会察觉到自己居然竟敢再一次偷偷摸摸地对别人对生活生出幻想!我简直无法原谅自己这样做。

在我小的时候,我认为生出幻想非常可怜,因为幻想无法实现,长大后,我对幻想的态度更加恶劣,没有任何可以通融之处,简直是厌恶得无以复加,这是因为,对于自尊心来说,根本无法接受来自幻想的侮辱,这是因为,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除了自尊心,他其实一无所有,如果接受侮辱,就要放弃自尊,如果连自尊也要放弃的话,那么这个人顿时降格为奴隶,身为奴隶,便没有人格,没有人格,则变成别人的工具,也就是失去了存在的任何价值。

最不幸的是,人受侮辱,主要是来源于幻想,幻想要求人对自己有新要求,于是产生希望,为了希望,为了那个最不值钱最不要脸的希望,人们竟然就会去为其奔波,接受侮辱,这样做的结果通常是,极不可靠的希望终于破灭,人在为其奔波的过程中,由于习惯于侮辱,终于丧失人格,沦为物质,沦为工具。这是我的一个小小的经验之谈。

也正是因此,我把不耐烦的表情同这许多东西联系起来,于是顿觉心中一空,眼前一黑,立刻感到如坐针毡,我不再看陈小露,说了句“好吧”,下了她的车,她拔下车钥匙,跟过来,为我打开后备箱,我取出行李,放于地上,把墨镜摘下来,还给她,对她招招手:“那么,再见了。”

“再见。”她说,戴上墨镜。

我头也不回地走进楼中,来到电梯间,按了一下电钮,等着电梯下来,心中既愤怒又万分沮丧,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点燃一支香烟,吸了几口,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在电梯就要到的一瞬间,扔掉香烟,提起手提箱,离开电梯口,走到楼梯间,一阶阶地爬上去。

我飞快地爬着楼梯,一层又一层,中间几次喘不过气来,几乎虚脱,但我就像正在被鞭鞑的牲畜一样不停地向上爬着,我感到晕眩,双腿无力,胸口发闷,但我仍不停止,一口气爬上十二楼,我打开楼梯间的门,来到家门前,我放倒箱子,坐在上面,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突然,我听到房间里面传来电话铃声,出于直觉,我感到是陈小露,也许她忽然感到我有些不对劲,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我觉得这个电话一定是出自陈小露,因此,我手一摸到钥匙,就本能地想去开门,就在钥匙接触锁孔的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是多么地迫不及待,这让我的自尊心无法接受,于是动作戛然而止,手垂下来,一切半途而废。电话铃仍在响着,一阵紧接一阵,为了不让自己去开门接听电话,我走到楼道中间的一扇窗子前,打开窗子,看了一眼下面空荡荡的花园,随手把一串钥匙扔到楼下,我探头向下,只见钥匙在空中只一闪便不见了,落地的声音也听不见,我把头收回来,关上窗子,回到家门口,再次坐到手提箱上,长长吐了一口气,电话铃徒劳地响着,五六分钟光景,如我所愿,终于消失。

我来到电梯边,按响电钮,电梯隆隆而上,电梯门打开,我走进去,电梯门关上,我下到一楼,走出楼门,陈小露的车不见了,我来到花园,在一片杂草丛中寻找我的钥匙。

钥匙很快找到,我在花园里漫步到心如止水,方才上楼,回到家里,把手提箱放到厅里,然后走进屋,坐到写字台前,一层细细的汗珠突然间从身体各个部位冒了出来,我再次长出一口气,即而叹息再三,直到汗珠消失。我环顾四周,还是那天我走时的样子,写字台上,陈小露一直说倒未倒的烟灰缸还摆在上边,里面的一支留有她口红的香烟看起来竟仿佛还未完全熄灭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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