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枪带着暴烈的力量,自队伍中朝夺罕的方向飞去。那并非人力能及的距离,若是刚才夺罕走得更急些,即便是雷铎修格的强弓发箭也鞭长莫及,更遑论依靠臂力投掷的骑枪。但朔勒从未见过这样令人胆寒的掷法。阿拉穆斯是右菩敦最好的骑枪手之一,他教过朔勒投枪,出手时总要往高远处投掷,借助落弧之势,才能飞得长,这支枪却平直凌厉,一去两百余步,仍不见有失速坠落的迹象。
夺罕仍在全力向山脚纵马急驰,甚至不曾回顾,只是将手中盾牌向后猛力抛出,长枪受此一击偏离了轨迹,深深扎进碎石堆中,炸开一股灰白粉尘,盾牌亦砰然碎裂成数十块,坠落地面。
戈罗伸手去擒那投枪的人,那人却抡起一整捆长枪,在人群中扫开了一轮完整的空白之圆。十数柄钢刺铜椎的骑枪束在一起,粗如碗口,在他手里旋转时只像是孩子玩耍用的木枪。
“鬼一样的力气。”戈罗皱眉,那只瞎了的左眼在浓眉下拧成难看的空洞。巨汉一步迈进枪圆,一手就紧紧攥住了那把枪尖。
朔勒终于看清了站在圆心上的男人的模样。他比阿拉穆斯大不了两岁,有着一头蓬乱粗糙的黄头发,身材并不壮硕,腰背柔韧如柳。
“你是谁?”戈罗喝问。
黄头发沉默不语,也不松手。动作太急遽,谁也说不明白他怎么跑起来的,待到下一个能看清的瞬间,黄头发已将枪杆支成直立,高高飞跃起来,而枪束的另一端还紧握在戈罗的巨掌里。空中的人影如飞鸟般轻盈,扬起右手,从捆扎成束的骑枪中抽起一柄。枪身极长,为了将整支骑枪拔出,黄头发不得不深深扭转了肩腰,像是一根牛筋缓缓绞紧,又乍然松脱,长枪朝着夺罕的方向猛掷出去。夺罕仍在打马狂奔,回身以弯刀将枪杆斩为三截,肩上却受了飞旋断柄的猛力敲击,仿佛受了些轻伤。
枪束尖头承载的重量刺破了戈罗的双手与双臂,鲜血淋漓,他不顾疼痛,猛然将枪束砸向地面,黄头发被甩飞出去,手中竟还紧握着另一支长枪不肯放松。
他伤得不轻,只能挣扎着爬起,单膝跪地,黏稠的赤色从枯黄头发里流淌下来。戈罗提着整束长枪走近一步,又一步,黄头发抬起血红的眼,蓄尽了全身的力量,再投出一枪,却不是朝着近在眼前的戈罗,仍是掷向远处的夺罕。那一枪离地不到二尺,穿过林立的人腿笔直射出,只飞出百步,便弹跳着坠落。
“那支枪本可以救你自己的命的。”戈罗俯瞰脚下的敌人,眉头拧得更紧。
黄头发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戈罗魁伟的身躯遮挡了他,朔勒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长枪刺入湿润血肉与土壤的沉闷声响。
“臭得要命,真是。要不是亲眼看这家伙被雷铎修格射中,从树上掉下来,真会当他已经死了好几天。”男人们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把从松林中抬回的尸首顺手丢在地上,又将小小布包递给戈罗。
“先生,请你看看。”戈罗说。
“好。”翟朱放下手中包扎着的伤患,擦了擦手,接了过去。布包中是兵士们不知从何处收拣的精细金属碎片,捧在手中几乎毫无分量,闪烁着奇异的淡淡金红光泽。
翟朱小时候读书读坏了眼睛,只能拈起一片,眯眼细看金属断面上丝缎般的光泽:“这是白玫瑰金,玫瑰金中最昂贵也最轻盈的一种。可这原本是什么东西?”戈罗用下巴指指那具尸体:“是那家伙用的箭,被雷铎修格射成这样了。”“一定是河络工匠大师的作品。你看,中间全是空的,羽片也是手工打造的。”年轻的合萨像孩子似的高兴起来,伸手轻拂,每一支透出轻浅绛红的金属箭翎都在他手指下微微弯曲,像真的苍隼尾羽一般丝丝展开,“镞头打成鹰嘴形,飞行的时候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有价无市的东西,就算肯出五十斤黄金,也买不到这么轻飘飘的一支箭……”碎石地上反复爬搔的声音让翟朱分了心。寻声望去,他诧异地发觉那是曾在伤兵营帐中有一面之缘的人……只是已经不成人形。
“是你。”翟朱低声说。
“骗子。”黄头发趴伏在地,侧头盯着他,竭力伸出右手。那是他所能移动的唯一肢体,五支骑枪犬牙交错地穿过他的大腿、脚踝与左手,深深钉进地面。
“我没骗人。隘口确实布有重兵,可是你们的汗王不相信我。”“你。”黄头发的右手在颤抖,他想要屈起小指,却不能成功。翟朱知道,他是要做出那个合萨说谎时告解的动作。
翟朱举起烧伤的双手,不顾血痂破裂,竭力弯曲了右手的小指。“这是在向吾祖炎龙告解,请求他原谅我的谎言。”而后,他又艰难弯曲了左手的小指,“而这是告解的告解。因为我说的是实话,你们只发现了一个告解,那个告解才是假的。”黄头发瞪大双眼,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仅用右手拖着自己被长枪钉死的整副身躯,他像野兽一样往前猛窜了几尺,越过臭手横陈的尸骸,扑向翟朱。那恶鬼般的膂力似乎又苏醒了,顽强地带着身体移动,枪尖的侧刃滋滋地撕开他的大腿和手掌,一寸一寸,皮肉在冷硬金属上逐渐绷紧,最终完全割裂,绽出湿润鲜红的刀锋。他自由了,伤处血流喷涌,仿如一只被磕裂的陶瓮,恣意地四处往外渗漏酒液。
右手摇晃着支撑住身体,他用那只刚刚挣脱的破碎左手,拔出原先钉住左手的长枪,掷向翟朱。
戈罗将长枪一脚踢开。
黄头发又颤抖着朝前爬了两步,那张还略带稚气的面容变得狰狞骇人,双眼充血,像两块暗燃终夜、却不肯熄灭的煤。
他就那样死死地盯着翟朱,直到眼中红热的煤火迸出最后一星火花,骤然黯淡下去。黄头发就那样死了,脑袋枕在臭手无知觉的青冷手臂上,身后拖出一道厚腻的血河。
蓝椋鸟在林间啼叫,一声,一声,又是一声。
“听见一声你就快出来,两声就隐蔽,三声就分头逃跑,记住了没?”记忆中的蓝眼男孩叼着草叶,嘴角有狡黠的笑。
黑马被留在了林子外头,夺罕沿着山坡向上飞奔。凛冽的风穿过林间,细雪像群蚊般叮得脸生疼,但他还是片刻不停,追逐着那飘忽不定的鸟鸣。
在哪儿?夺罕喘息着,环视身边。四面八方森然阵列的树木仿佛阻拦去路的敌人,全都有着同一张漠然而毫无表情的脸。林荫遮蔽了仅存的少许天光,投下沉甸甸的黑影。风摇撼树木,也摇撼着它们的影子。影子缓慢无声地滑到他的身后。
“在找我吗?弟弟。”“……哥哥。”夺罕转回头去,在黑暗中找到了那双狼一般的蓝眼。
“夺罕,你想让父亲的子民死在你的手上吗?”夺洛叼着一片草叶,闲适地斜倚在雪松树干上,弯刀收在鞘中。
“不想。”“那就帮帮我。”“我也不想让右菩敦人死在你的手上。”夺罕皱眉。
夺洛吐掉了草叶,咧嘴笑了,“我的弟弟有副好心肠。可是,就算两个部族愿意一起过冬,还是会有好几万人挤不进环山,熬不到开春就会冻死。”夺罕也笑了:“你看见隘口外面的壕沟了吗?”“看见了,硝河两岸都有几十道,又深又长,里面还插满尖木桩。”夺洛讥讽地歪头看他,“这就是你的好丈人给我的欢迎。”“不,那是我布置人手挖的。”夺罕直视夺洛的双眼,语气平静低缓,“如果把壕沟和河道挖通,让河水流进去,壕沟之间的平地上就能扎营,足够住上好几万人。硝河的水是热的,西北风又被环山遮挡了大半,住在那儿的人总能过冬。”夺洛沉默了许久:“你是说,我做的一切都是多余的?”“是。”夺罕简短回答。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夺洛眉宇间笼上不悦。
“只要我还是个活人,哥哥对我就不会放心,我说的话,只怕你不会信吧。”那双狼眼闪烁了一下,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如果额尔济真的准许整个左菩敦部在白石过冬,我可以去卑躬屈膝地恳求他,舔他的靴子,可是难道他会同意吗?”“你说得对。说话最有力的不是舌头,而是刀剑,如果不是现在大军压境,谁也不能说服额尔济,但你真的就这么带着整个左菩敦部来了。”夺罕凝视着狼眼,狼眼也凝视着他。终于,他深深叹息,“一切都太迟了,哥哥。不管额尔济怎么说,只要你还活着,右菩敦人就不会同意跟我们分享这座环山。”晶莹的蓝眼里浮起一层流冰般冷硬的讥诮神色:“这么说,到了眼下这个局面,我的戏份已经演到头了。倘若我不发兵,左菩敦部就没有留在白石的筹码;倘若我发兵获胜,右菩敦部就会败亡。不管是左菩敦人还是右菩敦人,你要让每个人都各得其所,于是只有我一个人成了多余的。是我自己走了这条路,可是你也就这么看着我走。”“那些死去的人也算各得其所?如果一开始你不把他们带到白石,他们也许现在还活着。”“只要没有我,就不需要再打仗,不会再死人,是这样吗?”夺洛沉思片刻,终于笑出了声,“真可惜,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想死。”弯刀跃起,直扑向夺罕的咽喉,撩开一道浅细血口。夺罕猛然后仰避过,以自己的刀鞘牢牢格挡了紧随而来的一击,回手抽刀,竟带出一抹幽蓝的光。
包裹着他们的黑暗如流水般缓缓退去,天终究是有点要亮的意思了。
弯刀划开浑然无缺的圆,旋转着向夺洛肋间削去,夺洛闪避不及,轻甲间的链扣被劈断了,麻痒地渗出血来。夺罕又补上一刀,夺洛抬臂硬接,硬甲护腕喀喇喇裂开。
第三刀紧随而至,指上了夺洛的胸口。
对,就这样刺穿他的心。
现在夺罕认出了那个耳边絮语的声音。那是十一岁的夺洛。
他一刀戳中绿羽杨的树干节疤,炫耀地看着夺罕。
夺罕不甘示弱,用匕首绕着树干使劲划了一圈,嚷道:“我砍了它的头!”那时候夺洛还在大合萨门下,穿着一身碍手碍脚的学徒黑袍,每次练刀都要避开师兄弟们的眼目,偷偷摸摸地学蓝椋鸟叫,把夺罕喊出来,俩人一块儿溜进树林。
他们把树木当成假想中的敌人,使劲儿腾挪躲闪,蹦跳着又劈又砍,直到精疲力竭,才一起倒在厚厚的焦黄落叶上,眨着汗水刺痛的双眼看天空。
微笑的男孩长大了,最终成了眼前的敌人。
林木间渗进了灰白的光,长风朔雪纷纷扬扬,如一场不合时宜的落花。
在他迟疑的瞬间,夺洛重新抓住了机会,刀刃全力砍中夺罕的胸甲,让他咬牙退后几步,又扑了上来。树影半明半暗,他们的气息喷在彼此脸上,双刀碰撞、砥砺、交缠,每一次嘶厉的金声都会震开空气中浮游的细微雪粉。
两股相持不下的蛮力,凝聚在刀锋相交的一点上。夺洛知道自己的手腕在颤抖,再过片刻,连夺罕也会知道这一点。他大喝一声,猛然撤开了刀,不顾重心虚浮,手中利刃翻转,就往夺罕颈间刺去。
瞬息之间,夺罕像一叶羽毛轻盈滑过身侧,从他面前凭空消失了。夺洛骤然转身,却几乎迎面撞上了自下而上扬起的弯刀逆刃。他收刀抵挡,薄如绢纸的钢刃深深拉过他的右腕,嗤声轻响,连串血珠随着夺罕的刀势甩出,他的刀也飞了出去,落地时发出锵然一声。
雪松之间投下苍白晨光,照亮了眼前的人。那人仿佛是他自己在黑暗水面的倒影,与他有着近乎孪生的轮廓与容貌,乌发乌眼,肃杀得如同漫长无星的冬夜。
夺洛知道这是最后一搏了,拖着伤手,他用肩侧向夺罕猛顶过去,两人撞成一团,轰然倒地。夺罕弯刀脱手的瞬间,夺洛也尝到了自己口中的咸腥鲜血滋味。
夺罕翻身,照脸上给了他一拳,他也同样回敬。他们赤手空拳,宛如两条缠斗的狼,凶狠地相互痛击,偶尔额头相抵,雪风轻盈漩流,穿过他们彼此瞪视的蓝瞳与黑瞳之间。
血和泥的痕迹在地面拖行,他们已扭打着滚出十多尺远。夺洛的手臂在颤抖,气息粗重,夺罕知道机会就要来了。他揪住夺洛的衣领,屈起单膝,将他整副身躯紧压在地面上,两手顺势扼紧了他的脖子。
不,夺罕,住手。不不不不不……那个声音仿佛凄厉啼鸣着的夜鸟,在他耳边翻飞穿梭。它已不再属于年幼的夺洛,重又回到混沌而不可分解的状态,听来有一种奇异的熟悉。
“告诉我实话,哥哥。如果现在是你掐着我的喉咙,你会真的杀掉我吗?”他贴近兄长的耳畔,悄声低语。
夺洛的蓝眼明亮得绝望,气息断续破碎:“你是我最……疼爱的兄弟……我,不会伤害你。”夺罕俯视着那张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左膝的重压渐渐从夺洛胸口移开,专注地看他如何贪婪呼吸新鲜冷冽的空气。
“说谎。”终于他轻吐出两个字,左膝重又踢上夺洛隐在身侧的手,让出了鞘的短刀当啷坠地。
夺罕将双手交叠,一分一毫收紧了手上的力气,觉出夺洛的脉搏在他掌握中顽强地跳动。他像个孩子般忍住抽泣,死死攥了下去,任凭滚烫如沸的泪水烧灼着眼眶,逐渐燃尽。
风打着旋儿向上升窜,碎雪逆飞。
那双晴蓝的夏日之眼大睁着,瞳孔中渐渐弥漫了云翳般的灰浊。
夺洛至死都是睁着眼的,直到夺罕为他阖上眼睑,轻轻拭去脸上的尘泥。死者苍白的皮肤下透出灰蓝脉管,那里头曾经流淌着世上最后一点与夺罕相同的血液。
过了一日一夜,左菩敦部的十万妇孺才被额尔济骑兵们的驱赶着,出现在环山的东南隘口外。
雪一直没有停,沿着黄沙弥漫的地平线,人群恍如一片不真实的阴影,渐渐扩展延长。前夜俘虏的那些左菩敦人都被羁押在隘口外的空地上,望见了亲人,便骚乱起来,几乎冲出包围。近万名身穿钢甲的右菩敦骑兵像牧人一般纵马在外圈奔驰,不住用鞭子抽击那些手无寸铁的男人。
远方的人群喧哗着急速逼近,夺罕远在隘口的岗哨上,甚至能够分辨出他们的面容。
好马都被男人们带走打仗了,半大孩子们挤在瘦弱的挽马背上,把年幼的弟妹捆在前胸,母亲们满面尘土,扶着鞍后瘪垂的粮袋,踉跄着往前跑。
骑兵们向后退开,以免被那些哭喊着的女人和孩子们卷入人流。狂喜的号啕在四处爆发,千万个名字被呼喊,人们手脚并用地挣扎着,从抱头痛哭的夫妇和母子身上爬过,向自己的亲人竭力伸出手去。
数十支猎号在荒野的砂风中同声轰然鸣响,左菩敦人惶惑地四处张望,动荡的人群逐渐平静下来。
然后他们看见了隘口岗哨高台上的男人。像是他们的汗王,却有着比夜晚还黑暗的头发与双眼。
夺罕从未见过那么多眼睛看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恐惧。这些人曾是他父亲的子民,每当他和哥哥们骑着小马经过牧民营地,他们就会奔出毡包来迎接。蜜酒和滚烫盐茶都用铜碗盛着送到眼前,满得稍一晃动就会溢出来。
他在人群中发现了歪鼻子的阿孜雷。记忆中的阿孜雷还是个肩膀宽阔的壮年人,常常带着夺洛兄弟三个去灌黄鼠狼洞,打冬麂。每一次夺罕挨了马蹄子的踢,坐在地上哭泣,就会被他在脑门上凿个爆栗子。“夺罕尔萨,你将来是要做汗王的人,怎么哭得像个小姑娘呢?”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笑嘻嘻的,歪鼻子就显得更歪了。
阿孜雷也认出了他,却沉默地转开了那张已经上了年纪的脸。
女人被推到了夺罕身边。她不年轻了,穿着粗糙而暖和的衣裳,饱满圆实的面孔却灰淡得像个死人。
“有谁认识这个女人?”诺扎毕尔吼叫。
女人趴在岗哨的木栅栏上,惊恐地扫视人群。
马贼继续吆喝:“她嫁给了一个黑头发的哑子,生了个儿子,儿子还活着吗?”女人拼命摇头,哭喊起来:“不不不,我没有儿子,没有……”“我在这儿!”远远地有个声音响起。
女人猛然捂住了胸口,哀告地看向夺罕:“他不是我儿子,不是……我儿子已经死了,我不认识这孩子,求求您……”男孩要挤过来,却被身边的长者拖住,他像斗架的牛犊一样梗着脖子,用刚刚变声的粗哑嗓音喊道:“阿妈,我不怕死。我跟你一起死。”那确实是苏鸣的儿子,夺罕在他脸上看见了苏鸣的眼睛,漆黑明亮,眼梢傲然斜飞。
“去吧。”夺罕对女人说。
女人的浅灰眼珠在惊慌地转动,仿佛不能理解这两个简单的字。
“去,去和你的儿子在一起。”他轻轻推了女人一把。
女人战栗着退了两步,似乎怕他反悔,而后拔腿奔下木梯。女人疯了一样跑向儿子,抖抖索索地把他抱在怀里。
无数双眼睛追随着她,而后又转回到夺罕身上,依然盛满敌意的沉默,直到年轻女人的柔美声音打破了这沉默。
“他在哪儿?”窈窕的影子自人丛中站了起来,略有脏污的裙裾被野风吹得飘扬起来,是华贵的霜还锦。
“你是图莲,夺洛的阏氏,婆多那王萨拉班的孙女。”夺罕说。
图莲默认了。她是个蜜色头发的年轻女人,尘埃与泪水在秀丽脸孔上刻下了痕迹,却不能损毁那平静坚忍的神情。
“他在哪儿?”她又问。
夺罕沉默地抬起左手,让每个人都看见食指上的王印戒指。
图莲捂住了嘴,压抑住尖叫,苍白地向后倒下。灰色人海推挤着向前涌来,发出波涛般的喧嚣,却无法逾越眼前数十重深长的壕沟接近夺罕。
“这雪下起来就不会再停了,如果有人不想活,现在就可以走。想去哪儿都行,我不阻拦。”夺罕说得大声,却仿佛是对着空荡的旷野呼喊,得不到回音。“我发过誓,每个愿意放下武器的人,都可以在白石过冬。等到这些壕沟挖通,沸泉引流之后,那些承认我是左菩敦王的人,就在这里扎营,孩子和老人可以住在环山里。如果食物与衣物有任何不足,都可以提出要求。”法特沃木站了起来:“我不想死,可我更不想向你屈膝!”“那就走第三条路吧。你可以烙上黥印,做右菩敦人的奴隶,既不用死在暴风雪里,又不用做我的子民。”夺罕指指岗哨下燃烧的巨大火盆,朔勒脸色苍白地站在火盆边,瞪视着腾跃的火焰。
“好法子。”法特沃木刚要迈步,却被人扯住了。那是他的妻子米玛朵,怀里抱着他们刚出生三个月的儿子。
她徒劳地抽泣着攥紧他的衣襟,却只得到一个额心的轻吻。
“不要哭,我又不是去死。”法特沃木用手指粗疏地替她理了理头发,终于还是分开人群,走到朔勒面前。
夺罕蹙眉:“你想清楚了?”“我什么也没想。我只知道牛羊要吃草,鹄库草原养不活这么多人,所以要打仗。赢了吃肉喝酒,输了人头落地。”幼时的玩伴直视着他。
“不错,咱们鹄库人一贯是这样的。只要够强悍,就可以任意处置别人的命,为了抢牧场,抢牛羊和女人,一个部族灭掉另一个,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今天你灭掉了右菩敦部,明年再灭掉其朵里和婆多那,左菩敦部就成了鹄库草原唯一的主人。可是之后呢?”夺罕紧盯着法特沃木的双眼,“鹄库草原不是海里的孤岛,东有迦满,西有赫赛尔人和居兹人,南面是东陆人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左菩敦部,又能把这片草原抓在手里多久呢?”法特沃木微愕地看了他一会儿,笑了,“你有你的道理,我不恨你,可是我的道理和你不同。”他转头命令朔勒,“来,小子。”朔勒看看火盆里的烙铁,又看看法特沃木,伸出一只颤抖的手。
法特沃木逼视他:“小子,别哆嗦。我可不想后半辈子脸皮上都有个歪歪扭扭的印子。”朔勒咬紧了牙,两手握住烙铁的木柄,把红热的金属送到法特沃木眼前。法特沃木闭上了双眼。这是最后一次,他能够以自由人的名义立下战誓。
“庇佑在上,群星在上,为颂扬您的意旨与荣耀,吾将流血至命脉涸枯,战斗至永不再起……”滚烫的铁块贴上了他的脸,又退开去,皮肤上咝咝地窜起焦臭气味。
他大声念诵,不让疼痛摧垮自己的意志,可是有个轻细的女人声音在身后响起,同声应和。“……握剑至双腕成骨,驰骋至苍穹尽极。”法特沃木猛然睁眼回头,米玛朵站在他身后,孩子在她怀里挥舞着小拳头,眯着眼舒服地打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