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部 第四章 零落花片损春痕  禁咒师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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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瞠目,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但他们的确像是潜伏在薄雾中的影子,在平滑的云层之上飞行。

「……这?发生什么事情了?」明峰大惊,「我们……?」

「我带你飞越围墙。」罗纱弯了弯嘴角。「你要亲眼看看围墙之外。」

云破天清,他们从极高的高空俯瞰着整个魔界大陆。和被撕裂的人间不同,魔界主要的大陆还是完整的一块,辽阔如海洋的长川大河切割着,他们飞得这样高,却还看不完名为「寂静」这块大陆的全貌。

但已经可以看到广大的首都地区,被圈在一个高耸的围墙之内,和蓊郁的首都相较,围墙之外是片金黄色的荒芜,然后被许多深刻的壕沟割裂,像是乌黑翻红的伤痕。

被辽阔得几乎没有边界的沙漠一衬,首都地区像是个小小的绿洲,矗立在风沙遍布的荒凉中。

罗纱拉着明峰降落,仅有意识的她,轻得像是一根羽毛,连触感都若有似无。

他们脱离了躯壳,仅用意识飞越了魔王的围墙。

「这里才是真正的魔界。」罗纱忧郁的笑一笑,「这些人……才是魔界的原生魔族。」

明峰望着垃圾堆似的村落中,蠕动而出的奇异魔物。呻吟着、啜泣着,发出饥饿的吼叫,互相吞噬,然后苦闷的打滚,又开始生产出更为畸形、可怖的幼婴。

他们隐约还有人形……有些有着妖艳的脸孔。但他们像是一大群精神病患般喃喃着破碎的言语,吃和被吃,毫无意识的生产,死亡。

「这些是重症病患。」罗纱淡淡的,「但因为病得太重,反而没有威胁性。所以魔王将他们安置在靠近首都最近的地方,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医生来巡逻,给予基本的治疗和食物。」

「还有一些,病得比较轻的,反而因为这种病拥有了不自然的强壮和疯狂的智慧……」她指着遥远的地平线,「那些异常者被放逐在大河之南,但我不能带你去。因为他们什么都贪,哪怕只是两道清醒的意识,都可能被吞噬的干干净净。」

罗纱忧郁的笑,「如果你要说整个魔界是个庞大的精神病院,我也不会反对。」

她趁着乐曲的终结,将明峰猛然拉回。他发出一声极低的轻呼,感到极度的反胃。

「王上让我不死的真相就是这个。」罗纱安静的望着明峰,「他和医疗团研究『异常者』已经有了很初步的结果了。我若得了这种疯病,就算肉体死了,精神破碎,我依旧可以存在,说不定经过重度药物控制,我还可以在镣铐之下弹琴。」

在遥远的远古,人类与神族依旧平起平坐的年代,这个年轻的、初萌的世界,并没有所谓的「魔族」。

在那个浑沌而天真的世界里,人类与神族的分野非常模糊,时有婚嫁。但人类可以适应天界的环境,神族却不能。人间拥有一种神秘的气,排拒着人类以外的众生。

和和平而天真的发展音乐、文明的人类不同,神族很早就陷入战火中,而有了最初的众多王国,相异的外型和能力更加剧了战火的延伸,最后一分为二,成为两大势力的交战。这场遥远到被封印记忆的战争接近尾声,战败者面对胜利者赶尽杀绝的残酷感到极度忧虑,就在这个时候,偶然发现了人间往妖界的通道。

当时的妖族还是野性的、动物化的,即使是神族的战败者残军,也轻易的打败了原住民的妖族。在接近灭种的残忍战争中,妖族被迫弃离自己的家乡,纷纷逃往人间,为了避免敌人卷土重来,尾随而至的胜利者强行关闭了妖界通往人间的道路,神族称呼这些战败者为「魔」,意思就是「神的敌人」,原本陌生的妖族故乡,被称为「魔界」。

由此,这些战败者沈寂了数万年。神族也学习了人类的文明,并且因为天赋强大,居于上风。流窜在人间的妖族失去返乡的道路,也试着在这片新世界生存下去。但是人间神秘的主宰,很难解的接受了这群妖族流亡者,却依旧将神族排拒在人间之外。

虽然神族还是找到可以在人间暂留的方法,并且渐渐的开始统治人间的众生。但也因为神族没有节制的使用力量,引起失衡,各界之间,开始有微弱的裂缝产生。

众生几乎遗忘了战败者。事实上,困在魔界的神族战败者,也几乎灭亡殆尽。就像人间排斥神族,这个广大的新世界,也严重的排斥着神族的战败者。

许多变异和疾病蔓延,几乎毁灭了逃亡的神族残军。当中以「荼毒」最为严重。患了「荼毒」的神族,不但外观兽化,而且精神与人格产生了剧烈的扭曲。

这些极度反社会的病患,用他们疯狂的智慧和不自然的病态强壮,鲸吞蚕食的攻击着疲惫不堪的残军。残军的领导者使用了大量而过度的法力来对抗毁灭的命运,但这样的滥用法力却只让这个世界的力量衰竭的更快,扭曲更剧烈,甚至连健康没有患病的残军都开始部分兽化,已经和他们原本交战的神族同胞越来越不相同了。

就在几乎灭亡的危急时刻,神族傲慢使用太多法力改造人间的恶果发作了。各界产生剧烈的裂痕,原本封闭的人间通道开启。半是本能的渴望、半是残军的引诱和驱赶,患病的异常者几乎都通过开启的通道冲往明亮的人间。仅存的残军赶紧封闭通道,他们很明白,或许天界才能让他们合适的生存,但胜利者不会饶过他们。

唯一存活的希望,是将这个新世界的疫情控制下来,改造成他们能够居留的所在地。这样,他们才有喘息的机会,重整军容,回返他们天界的故乡。

至于流放出去的异常者,他们无力也无能去管。人间总能自然的消灭神族,或许也会相同的消灭掉这群数目庞大的异常者。

这些异常者的魔族,成为人间耳熟能详的「恶魔」、「邪神」。

当然,这群异常者引起人间非常大的灾祸。人类无助的祈求和哭诉也让身为统治者的神族非常心烦。但是异常者那种疯狂寻找归乡途径的行为才是让神族真正畏惧的。

他们用了最简单的方法消弭灾祸--在人间引发了大洪水。这招的确非常有效,大部分的异常者都畏水,这场洪水几乎消灭了所有的异常者。但人类也几乎被消灭殆尽了,连同他们优雅的文明、纯真而善良的初民社会制度,完全随着滔然的巨浪消失无踪。

「……这只是故事,对吧?」明峰整个脊背都是冷汗。

罗纱没有答话,事实上,她极为疲累。她的生命之火已经快要熄灭了,却还弹「广陵散」这样燃烧生命的乐曲。我又缩短所剩不多的生命了……或许等不到春末。

不过,很值得。

「……前任王上……现在的太上皇和他的『爱妻』很喜欢听我弹琴。」她短促的笑了笑,魔界太多悲剧,和人间没什么不同,「这些是太上皇喝醉了、痛哭失声时告诉我的故事。」

其实她不想知道。对这些巨大的悲剧……她无能为力。毕竟她只是个卑微的琴姬。

或许,这些故事是为了,少年真人来到她面前时,她可以告诉他。或许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有所注定。

温和的望着明峰年轻的脸孔,她的内心涌起一丝丝些微的疼痛和温暖。如果相逢在对的时刻,或许我会不顾一切、不管身分,追求这个温柔而灿亮的人。

但一切都太迟了。

「我不想,活的像是一具尸体。」她轻轻按着明峰的手,「真的,我累了。存在这么长久,请让我抱着最后一丝尊严长眠。」

对,她天天都在祈祷,可以恢复原来的容貌。她希望真正爱她的人可以出现,她并不想死。

但这些渴望,都比不上一个卑微琴姬,顽强而仅存的尊严。

「我不要成为异常者。」她的声音很轻很轻,「求求你。」

明峰激动的反握她的手,痛苦的连泪都流不出来。

临别时,疲倦的罗纱将琴谱交给明峰。她累得唇都褪成淡淡的玫瑰白,微微笑着,「请把这个给禁咒师。我听说她是鼓琴的高手,可惜我没机会聆听。」

明峰望了她好久,才算听明白她说了什么。「……罗纱。」

「明天还是欢迎你来看我。」她温柔的拂拂明峰额上汗湿的头发,「等明天我不那么累的时候。」

凝视着明峰有些蹒跚的背影,她觉得一阵阵虚弱,蹲了下来。侍女见状赶紧将她扶进屋里,徒劳的药香试图延续她即将消失的生命。

她很想阖眼睡一下,但心头发闹,她按着激烈而浅薄的心跳,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不知道在撑什么……她熬着剧痛、虚弱、自卑,这样一天熬过一天。

她也不懂,为什么没有寻死。或许她隐隐的在等,等待着。说不定一切都是注定的,她在等待少年真人,等着把故事和琴谱给他。

在这天地间,众生宛如傀儡,任由命运拨弄。而我,被拨弄得最深。

泛出一丝丝嘲弄而悲感的苦笑。她一直都是个,多情的人。生前死后都没两样。总是那么容易爱上某个人,然后绝望的等待之后又被抛弃。

或许冥界的判官没错,她在本质上是淫荡的。或许多情本身就是一种没有情欲的淫荡。

她爱过为她赎身的丈夫,也爱过许多付出稀薄温情的恩客。转生为魔族,她的情欲完全消失了,但让她终身悲苦的多情却没有消失。

或许,她也爱着魔王。虽然知道魔王爱的不是她,所以她抱着一种温柔的惆怅。

生前死后,这么漫长的光阴,她一直在等一个真正爱她的人、真的属于她的人,只是永远没办法如愿。

每个她爱上的人,心里都有所爱。而这个孩子上前来敲门,说,他爱上了罗纱。

若是多给她一些时间,说不定她也会奋不顾身。但,太迟了。而且,谁又知道爱是什么模样?或许那个少年只是混合了怜悯和同情,误会成爱情。

她可以说服自己,却没办法说明脸颊为何总是蜿蜒着泪。

魔王悄悄来临时,正好看到罗纱脸颊上的泪痕。她愕然了一会儿,这个倔强的琴姬匆匆擦去泪水,试着要下床行礼。

魔王将她按住,在床沿坐下。「……少年真人没人陪伴就来找你?他可说了什么?」

但他们都明白,魔王想问的是:你对他说了什么?

罗纱拢了拢头发,神情平静下来,「王上,并没有说什么。我弹了琴给他听,说了个古老的故事。」

魔王瞅着她,像是要看穿她的心思。罗纱不会背叛他,魔王忖度着。这个用生命护卫他的女人,向来让他歉疚。

「我猜,他跟你说过皇储的提议吧?」魔王淡淡的,「罗纱,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你死。」

罗纱也笑了,「王上,我们讨论过这件事。」确认她必死无疑的时候,魔王就提议过了。

「但和那时不同。现在的药更安全更没有副作用,我一定尽力让你保住神智,不让你成为异常者。而且,你也可以恢复过去的容颜……难道你不考虑一下?」

过去的容颜……这话让罗纱的心扎了一下。是,她是个浅薄的女人。受伤后她若有懊悔哭泣,只为脸孔被毁而哭,不曾因为死亡将临。

但现在……都没关系了。

「这是命令吗?」她淡淡的问。

魔王蹙起眉。罗纱一直都是倔强的。她若温顺只是她愿意,不然她会用自己的方法反抗。她无意帮助我,除非我用命令的方式。

隐隐怀着怒意,魔王冰冷下来,「我命令你,罗纱。」

她颓下肩膀,脸孔还是笑笑的,伸出了手。

魔王递给她一个小巧的水晶,比血还要红艳,反映着璀璨而危险的光芒。「……我不希望你在不甘愿的情形之下吞下它。」他低声,「任何反感的情绪都可能让药变质。毕竟这药非常的不稳定。」

「所以,给我几天说服自己?」罗纱微微笑,「先给我一点心理准备。」

迟疑了片刻,魔王点点头。罗纱在他心目中有不同的位置。并不仅仅是个普通琴姬,这个倔强又沈默的女人,在许多辗转难眠的夜里,弹着一曲又一曲的琴让他平静。

哪怕是弹到指端出血,琴上撒满艳红血花,哪怕是为他挡下致命的那一刀。她没有要求,也没有皱过眉。直到现在,他却连安详的辞世都不能给罗纱。

抱着遗憾离去,罗纱只是静静的坐在床沿,一动也不动。

摊开手掌,那只血色水晶像是掌心凝聚的一点血珠,灿烂夺目。她凝聚仅存的魔力,将它镶嵌成一只艳红的水晶耳环,刚好可以戴在耳上。

「还有五天。」她轻轻说着,「还有五天。」

再过五天,春就尽了。窗外的荼蘼凄然的绽放,芳香的像是春天最后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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