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公子说哪里话,是我们下人无知,乱嚼舌根,您娘子那般花容月貌,做得一手妙香,哦,听说还通文墨,天底下哪有这般出色的……妖、妖精呢?还请随我来,车就在外头。”王二好容易得他首肯,心头长舒一口气,点头哈腰地在前面引路,将龙蒴和迎香请出门,来到辆油璧大车旁,转脸朝跟着的仆役悄声吩咐几句,那仆役看龙蒴一眼,急匆匆跑了。王二又赔着笑说了许多好话,龙蒴才携迎香登车,却仍只装沉着脸,不怎么搭理他。王二提心吊胆,喝呼仆役们驾好车马,一路稳稳当当地往城南而去。
车转过回龙巷口时,迎香往来路上一瞥,似乎见小竹姑娘站在远处,然而离得远了,又看不真切。
天色渐暗,车在王家门口停稳,出来一串丫鬟仆役,手持灯烛恭请二人下车。龙蒴与迎香下来,只见高门大户,飞檐斗拱,门前矗着石狮,檐下挂着灯笼,黑漆大门洞开,楼台馆舍皆亮堂着,一片富贵气派之象。王二引领二人进去,刚到正厅门口,王老爷已携夫人迎了出来,满面笑容,连声道欢迎,夫人更上前握住了迎香的手,赞她美人风姿,馨香怡人,让迎香颇觉尴尬。
几人在厅内坐下,奉过茶点,闲聊几句,王老爷问道:“不知龙娘子可会做什么供佛之香?”
佛藏诸香本是常见之物,但凡庙宇佛堂没有不用的,这话问得奇怪,迎香也不深究,只说会做,不知要哪种香料,做何用途?王老爷闻言有些犹豫,想了片刻,才小心问道:“可有……驱邪避恶之香?”迎香闻言一愣,王老爷见她不语,又跟着说道:“不定是要供在佛堂里,更想摆在犬子房内,清除秽气,驱逐……妖鬼。”
既这么着,何须来找我?迎香在心底冷笑,去找个道士作法,岂不更便宜痛快?拐弯抹角燃什么香呢?归根到底,还不是将我当作了妖邪一路,以毒攻毒来了?
她心里不快,这话在心底翻腾,忍住了不说,脸上却多少有些挂不住了。龙蒴笑道:“王老爷说笑了,焚香不过是清心怡神,我们又不懂神通,哪有驱逐秽恶的功效呢?说句不敬的……若家里真有什么,还是请个道士来作法比较好,这香倒是可做些配合,事半功倍。”
“说的是。”王家夫人笑道:“我之前也劝老爷说,干脆让道士来看看算了,可是啊,我们家老爷心地好,又是读书人,说咱们这样人家,清清白白,一门正经,怎会有什么妖邪作祟呢?即便真有些不知事的山精水怪,不慎招惹上了,那也是生灵,若请道士来当头斩杀了,岂不罪过?倒不如做些可供佛避邪的香料来,燃一燃,熏一熏,兴许就好了。”
龙蒴点头称是,迎香却听他冷笑声飘入耳内,讥讽道:“儿子都病成那样了,还讲什么宽容厚道,我看这王老爷是心头有鬼,不敢找道士来才对。”
知他又来方才的把戏了,此话当只有自己听得见,可惜自己不通这法门,无法应和对谈。迎香摇头一笑,略一思索,说道:“也不是不能做,只是不知公子什么情形?”
听闻能做,王老爷大喜,说起儿子来。王公子排行第三,上头还有一兄一姐,长姐早已出嫁,兄长本也是聪颖端庄之人,然七岁时不慎摔断了腿,落下残疾,因此全家就指望着他光耀门楣。王三公子性子谦和温厚,十分孝顺,牌九、骰子、双陆这些玩意儿没一样沾染的,整日就在院内苦读,然而,不知从何时起,王公子书也不念了,爹娘也不上心了,成天念叨着一个陌生姑娘的名号,明显消瘦下去,更有些疯疯癫癫起来。请了许多医者来看,均说不出根由,也有大夫建议请和尚道士来驱邪的,反被王老爷赶了出去。
“哎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情,公子想必是恋上了这姑娘,若模样性格家世都匹配,不如干脆娶了过来,成就一桩美事?”龙蒴饮了口茶,笑道。
“这……”王家夫人长叹一声,皱眉道:“我们本也如此作想,谁知那孩子怎么都不肯说,问他姑娘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他只言是小竹姑娘,其余一概不提,这让我们如何是好?”
“哼。”王老爷冷哼一声,起身在厅内踱步,显然心内十分烦躁。“为了这什么小竹姑娘,闹得书也不念了,事儿也不理了,整日病病歪歪、神神叨叨,我们说要去提亲,他又郁结得紧,说不可能嫁来我家。咱家又不是那起嫌贫爱富的,只要这姑娘出身清白,为人正派,哪怕是贫家小户的女儿也无妨。”可惜是只狐狸。
龙蒴心里已明白此事来龙去脉,只不知这小竹为何要缠上王公子,也不多言,只陪着搪塞两句。迎香又问了些要何等香品的话,王老爷于夫人俱说不清,只请她自己决定,大略拣选清新定神的做来便好。议过此事,两人又坐片刻,闲谈几句便告辞出来了。王老爷依旧派了王二送出来,率人套好车驾,恭恭敬敬送回去。
当夜月沉星落,万籁俱寂,迎香这日连出门两趟,不觉有些疲累,洗漱过便早早歇息了。沉沉睡过一觉,忽觉有人在拉她胳膊,朦胧一睁眼,竟见那小竹姑娘站在床边,看她醒来,急急问道:“王家让你做什么了?!”
“啊?”迎香还迷糊着,一时反应不过来,小竹看起来十分焦急,又拍她脸问:“王川说我什么了?”她手里似乎生有一层绒毛,落在脸上软乎乎的。
“王川?”迎香一愣,“就是王家老爷!”小竹气鼓鼓地跺脚,骂道:“没心肝的混帐东西,不敢再让道士来打杀我,往你这里动心思了么?哼,他就是闹上天去,我也有本事治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迎香看她这模样,似乎同王老爷有旧仇,心下疑惑,问道:“怎的,你同王老爷有怨?”小竹听她这话,似被蛰了一下,僵着肩膀立在当场,半晌不出声儿,脸上渐渐泛红,眉梢眼底都是恨意,突然冷笑一声,说道:“当然有,否则何必对他心肝儿肉的三儿子下手,迷住那蠢东西,也是为了给他王家好看,这些读书人,一个个都那般丑陋的德行”
她语气狠绝,鼻子里带着哭腔,齿间磨咂出隐约的声响,如困兽低吼,每一个字都似从冰窟里吐出来,却又满裹新鲜热血,听在人耳里俱是触目惊心的震颤。白日里柔媚艳丽的面貌变得冷酷,如霜冰寒笼罩在眼底,嫣红唇角似乎要滴下血来,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唯有窗外刮过阵阵鬼嚎似的风声,偶尔吹动树枝打在窗棂上,发出一两声死板的噼啪,益发显得阴森可怖,变换叵测,本应春光大好的四月天顿如残冬般萧索。迎香心惊肉跳,只觉背上阵阵起栗,手脚发颤,想叫龙蒴,又怕龙蒴听不见,叫也白叫,反倒惹恼了她,只抱着肩朝床里缩去。小竹见她畏惧,冷笑一声,压低声音道:“你不用怕,我虽有恨,但更知冤有头债有主,绝不冲着你乱来,况且你身边有那人,我想做什么也有心无力。”说罢,她妍媚一笑,唇角漾起春花般的风情,又恢复了白日里香侬娇软的风情,柔声问道:“我要的香,你做得如何了?”
“……是春宵百媚香,对么?”迎香心里揣揣,不敢说还未动手,决定先问清楚方子再说。
“不错。”小竹叹了一声,点头道:“是春宵百媚,你果然精通此道,那几十年前的陈香也能嗅出来。”
“果然是陈香,这可不好做了。”迎香有些犯愁,现做的香,哪可能同沉淀了几十年后所滤出的味道相比呢?
“也无妨。”小竹凄然一笑,眉目中又盈满哀愁,轻声道:“你就按方子做,他昔年送我此香时自然是不陈的,他记得的也只可能是当年的味道。几十年不见,兴许早已当我死了,哪知我不但活着,还保留着那香呢……”她方说到此处,若隐若现的寒香透过窗户,如一根钢针激射入房内,又听得两下竹节敲击之声,迎香尚不及反应,小竹已舞动长袖,腰肢轻移,在原地转了几圈,身周散出一缕缕鹅黄色烟雾,整个人竟在雾气中渐渐消失了。迎香甫嗅到寒香,疑是龙蒴出手,然而事起突然,只在电闪之间,尚不敢断定,便见小竹消失,不由大吃一惊,盯着她消失之处细看。只见那烟雾渐次流动,变换如梭,竟在她眼前织出一幕幕栩栩如生,却有亦真亦幻的场景来。
银月高悬,夜色深沉,一间书斋内,青年书生秉烛夜读,烛光跃动,衬得他肤色白净,眉目俊朗,配上一身绸衫,越发疏朗潇洒。书生读了几页书,起身关窗,忽见外边草丛中晃过一道小兽身影,笑了笑,转身回去继续苦读。他却不知,刚低下头,那小兽便转回来,在窗户对面人立起来,盯着屋内灯火,眼中净是纯然向往。
……
雨夜,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在屋檐,书生就着烛火习字,忽然停了笔,对窗外叹道:“如此寂寥之夜,若得红袖添香,真是一大美事。”
“奴家来为公子添香。”娇柔声气从窗外幽幽传来,书生呆了,愣怔片刻,举烛去看,见窗外俏生生立了个美人儿,鹅黄衣衫,打着油纸伞,竟是那书上画上都难以描摹的妩媚俊俏。
……
灯烛照影,笔墨含香,不知多少个夜晚,书生同这来历不明的姑娘嫣然笑对,他要读书,她在旁添茶水;他要习字,她便研磨展纸;他累了要歇息片刻,她便铺开软塌,自己持扇在旁,边替他赶蚊虫,边待他小憩。这夜,他举着灯烛,细细看她明艳的面貌,;拉住了她的手,叹道:“王川不知哪世修来的福分,得你如此倾心,你从不说自己是哪儿来的,我也不问,但,总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想娶你都不知上哪儿提亲去。”
“我……我叫胡……”她本是山野间一只走兽,哪来人间女子的名讳?狐狸二字眼见要脱口而出,忙咬住了嘴唇,支吾道:“我名……竹,竹丽。”
“你姓竹啊,甚好。”书生笑得万般温柔,“竹乃君子,十分有气节,我常自称幽篁居士,没想到如今来了修竹姑娘。”
“嗯……”她低下头,羞得耳根都红了。
他说要娶她。
她脑子里思绪纷纷,有生以来第一次这般缭乱,为何要自称竹丽呢?因为他是读书人啊,他总说竹淡雅高洁,乃是君子,自己也常以竹自比。
我自称叫竹丽,岂不正好同他般配?
书生笑了,盈盈烛光下,真如春风般和熙悦人。他细细摩弄她双手,轻拉慢揉,指尖在她掌心里画圈儿。她脸色红得像天边彤云,心跳如擂鼓,满腔柔情蜜意,却又俱说不出,只咬住了嘴唇低下头去。书生从怀里掏出个包裹,粉色丝绢,碧绿绦子,拿金线细细缠绕裹起来,状如一颗九转玲珑的巧心。他解开包裹,里边躺着小小一个香囊,打开来,散出旖旎曼妙的奇香。
“这叫春宵百媚香,你说,好不好?”书生的声音在香氛中显得有些低哑,在她耳畔回旋。
“好啊。”如此妙香,闻起来绮丽多姿,梦幻缱绻,怎么会不好呢?她有些不敢确定,隐约的惊喜在心头跳跃——好香啊,这是要给我的吗?他还是第一次送我礼呢。竹丽耳朵都红了,想伸手去拿,又不敢去拿,书生已将香囊放入她手里,又悄声道:“你说好不好?”他声音越发低沉,几乎是在她耳畔呻吟,语气中却流出一股轻佻,“这叫春宵百媚香呢,你说……可好?”
这下她终于听懂了,全身血似乎瞬间涌上来,冲得她晕头转向,手足无措,短短一句话,便如一个激雷轰来,眼前净是耀眼乱光,不知如何是好。这,这可怎生是好?她在乱纷纷的心里自问,虽早存了这个念想,但从来只当痴罔,人家好好的读书人,怎会同自己这山野走兽厮混?能伴他读书,已是心满意足。虽也曾梦过嫁给他……不过,若按人的规矩来,这没名没分的,难道从了他不成?然而归根到底,自己不过一只小小狐妖,又如何当得起这名分?
她还在苦思纠结,书生已等不及了,搂了她腰,一把将她抱起来,往榻上倒去,嘴里低声道:“竹丽,我对你的心思日月可昭,你这般可人,叫我如何舍得……放心,不论你是何种来历,我也必娶你。今夜之后,咱们就是夫妻了……”
罗衫委地,烛影悄移,柔媚娇艳在此夜悄然绽放。她躺在书生臂弯里,脸上是醉人的酡红。明日,兴许明日吧,她想,明日他就会带自己回家拜见父母,说要娶她,毕竟他们已经是真正的夫妻了。
只要能做夫妻,以后永远保持这般样貌,再无法纵跃山林也不要紧。走兽皮相虽自由畅快,但这人间痴爱更让人着迷。以后也不能告诉他自己是狐狸的事,毕竟是读书人,怪力乱神之事,怕是不能提的。可是……自己没有家眷,若他父母不接受怎么办呢?这倒是个难题了,若是公婆不接纳自己,相公可愿同自己离家单独过活?
竹丽皱眉,书生轻点她鼻尖,笑问:“弄疼你了?”
她摇摇头,挤入他怀里。也无妨,若公婆不接纳,自己便伏低做小,好好伺候他们,终有金石为开的一天。要是让夫君离了家,累他功名前途受了耽搁,那才罪过呢。
金乌唱晓,次日一早,书生说要先回去禀明父母,终身大事,须得同高堂细说,贸然带她上门,怕更惹二老不快,今日便不带她去了,请她先回去,晚间再来。她一愣,书生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惹得她又满面绯红,羞羞怯怯地去了,满室徒留旖旎香味。
迎香看着这一切,心里渐生不详之感,突听闻龙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冷笑道:“好戏这才开始了。”话音方落,眼前的情景又是一变,已换了高门大户,敞亮轩堂上立着两个人,当中一个正是那青年书生王川,旁边却站了个身着道袍,背负宝剑之人。只听王川对那道士道:“……详情便是如此,还请道长届时出手相助,学生不胜感激。”
道人闻言沉默片刻,方问道:“王公子,前日你在街头叫住贫道,让出手对付个妖精,依我看来,她对你并无恶意,何须如此呢?我可出手替你吓她一下,将她赶走便是,要收她性命,未免……”
“道长慈心,学生佩服。”王川又作揖道:“但那妖鬼精怪皆是异类,常言说非吾族类,其心必异,她此刻不作乱,不过贪图人间富贵风流和我年轻俊朗,保不齐哪天便原形毕露,血盆大口一开,学生焉得命在?还恳请道长大发慈悲,救学生这一遭。”
道人闻言心下鄙夷,忍不住冷笑一声,问道:“公子既如此明理,为何不早与她划清界限,不作亲密来往,便少了许多纠葛祸害。若她床第之间会吸人精血,公子同她几度春宵,岂不已遭大害?”
王川似被问住了,干笑两声,方支吾道:“道长此言甚是,然我也并非贪图她那两分颜色……她虽来历不明,生得狐媚妖娆,多半有古怪门道,但我觉着并非那吸人精血阳气的妖物,我同她欢好这段时日未见枯槁憔悴,反倒身体健朗,精力不绝,莫非她还主动度气于我强身不成?话说回来,女色虽是天下第一祸水,但若不亲身体验,如何得知其中厉害?《莺莺传》便讲,读书人需得经历一番红粉骷髅之祸,方能脱身欲海,做成富贵文章。张生若不受崔莺莺诱惑考验,兴许还未有那一身功名呢。”
“……哼。”道人似乎十分不屑,背转身去思索片刻,回头道:“罢了,就当她活该有次一劫,贫道这次回来探望杨武师不慎失了盘缠,王公子既解我囊中羞涩,我也该投桃报李才是。只是,公子想好了,天道轮回转、善恶有数,此番诛杀了那妖女,保不齐日后还有甚祸害反噬,公子莫要怕才是。”
“唉,不怕,不怕。道长愿出手诛灭妖邪,学生感激不尽。”王川喜上眉梢,连连作揖,那道人却只摇头而叹,再不多言。
渐渐的,眼前场景再度摇曳变换,依旧归入那间书斋内。此夜月朗星稀,万籁俱寂,王川点好灯烛,却无心读书,只不住朝外探头窥视,忽闻一声娇笑,竹丽翩翩而来,罗裙裹着一股香风入内。瞧他这般模样,她面上一红,笑问:“东张西望,猴急个什么劲?我这不是来了么?”王川待她进来,便扑上去锁了门,抱着求欢,竹丽却不愿,扭捏着躲避开来,王川心里有鬼,惦记时辰,越发欲火烧心,顾不得许多,一把搂住了便要往榻上压。竹丽见他这般急色,还道是小别胜新婚,心下又羞又喜,又有两份薄怒,架住他双手,柳眉一竖,佯斥道:“越说你还越急,就知这事儿,说了多久了,何时带我去见公婆呢?”
“唉,心肝儿莫急,这月我娘在城外光如寺供佛,沾不得荤腥,听不得红白事,等她回来即刻跟她禀告。”王川信口应付,说话间手脚麻利地脱掉了身上衣衫,赤条条往榻上爬,又动手去解竹丽腰带,喘吁吁地道:“再过些时日也好,到时,你这儿已怀了我的骨肉,更由不得他们不应承……”
眼见要活色生香演起来,幻境之外的迎香大窘,臊得耳根都红了,想闭眼不看,又怕错过接下来的惊变,脸红得如猴屁股,心跳如鼓,哎呀一声,拿手捂住眼睛,却又从指缝里漏过一些偷偷瞟着。
“呵呵,我疏忽,这可不便展演给你看。”龙蒴轻笑两声,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如一盆冷水瞬间浇熄迎香那点羞涩和好奇,更从心底隐隐生出愧疚来,似乎这被龙蒴知道自己那丁点绮思是极丢脸的丑事。她忙放下手,正襟危坐,专心盯着幻境细看,见场景又起了变化。
夜色深沉,书斋内一灯如豆,隐约风过,烛火跳跃,映得四下影影绰绰,透出诡秘莫测的意味。两人云收雨住,竹丽起身理好装,坐在床沿,又说起拜见公婆之事,王川嘴里恩恩啊啊地应付,只拿手在她腰上揉捏,好似十分舍不得。抚摸了片刻,他念念不舍收回手来,朝外看了一眼,懒洋洋说道:“心肝儿,你去外间看看,我好似听见有人声?”
“哪有人声?”竹丽不知是计,起身朝外走去,笑骂道:“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听个声儿也要差遣我,净让女人家做这些事,真要有个贼匪在外头,伤了我,看你怎么办?”王川嘻嘻一笑,说我飞出去护你,紧盯她出门的背影,眼神渐沉。终见她身影消失在门口,一掀被纵跃起来,赤着脚三两步奔到门口,猛然关上了门。
竹丽站在外头四下一看,并未有何不对,突听得门响,诧异回头,眼角瞟到金光一闪,一股磅礴巨力袭来,似重锤砸在胸口,肋骨尽断,剧痛如狂涛震彻她四肢百骸。骤逢惊变,来不及发声,她眼前已是一黑,耳中嗡嗡乱响,鲜血从七窍直喷而出,双眼一翻,昏死在地。
道人持剑从暗处步出,他一击得手,面上却不见欣悦神色,慢慢走至竹丽身边,见她衣衫凌乱,七窍流血,两眼翻着白,胸口凹下去一块,不见声响动静,躺在地下全无气息,似乎已死了。周遭满地鲜血,四下草木均泼溅上斑斑血痕,发出腥气,十分凄惨。道人凝神观察片刻,叹了声可惜,收起剑,朝屋内道:“可以出来了。”王川听他呼唤,慢慢出门,看到竹丽尸首,犹豫片刻,大着胆子拿脚去碰了碰,急忙又缩回来。道人见他举动,鼻子里冷笑一声,讥讽道:“不必如此小心,你方才同她睡过,转瞬之间便怕了么?”王川遭遇奚落,脸上一红,支吾道:“方才是活的,现下已死了,自然有些怕。”说完又踢了两脚,见她仍一动不动,抬头问道人:“怎的不现原型?”
“哈,世间庸人传讹甚多,以为精怪妖物死了都要露出所谓的原型?”道人笑道:“我看这妖精成人形时,便舍弃了原身,如今即便死了,也不会再变作狐狸……断自己后路,也是个痴儿。”
“原来她是狐狸。”王川皱眉,嫌恶地退到一旁,捂着鼻子道:“一想到那些野物身上的狐骚臭,我就恶心,若早知是只狐狸,怎么也不会同她亲近。”道人哼了一声,并不作答,王川又叹道:“如今算是好了,解决了她,也好回复家里,家里已给我说了门亲事,上好的门第,那家小姐虽不若她明艳媚人,但成家立业还是得贤淑贞静的女子才好。要是还同她纠缠不清,坏了姻缘才……”
“莫说了。”道人皱眉,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拎起地下竹丽,抗在肩头,道:“她没有原身,至朽烂也会是一具人体,被人看见反而麻烦,我将她扔到北山僻静处去,然后离开回返北方,此事到此为止。你以后别提见过我,也不要同人说这狐狸的事。”
王川巴不得就此别过永不相见,闻言甚是欢喜,连连作揖,说道长辛苦,想了想,又从腰里摸出几锭碎银子,巴巴讨好道:“有劳道长深夜还来此捉妖,除说好的酬劳外,这点心意也望笑纳,烦请道长千万将她扔到无人知晓处去,就当……就当学生是做了场噩梦吧。”
道人冷哼一声,拿过银子,纵身几个起落,趁夜色远远往北而去,一路攀山越岭,渡涧穿林,很快到了北山深处,随便寻个断崖处,听得下方似有水声潺潺,便想将肩头扛着的竹丽扔下去。待要动手,犹豫片刻,又停住了,放下来摸摸鼻息,忽然咦了一声,奇道:“竟还有丝气在……也罢,我不作孽,生死由你去了。”说完四下一探,找棵郁郁葱葱的大松树,将她放到树下,自己远远去了。
随着道人远去,眼前景象逐渐模糊,那株高大的松树轮廓也变得朦胧,逐渐遮住了树下不知生死的竹丽。光影摇曳,淡淡寒香笼罩四周,这场从羞涩到旖旎、从甜蜜到惨烈,最终归于凄然的幻境逐渐褪色,四周显出桌椅实像,夜色浓黑,风声阵阵,一切都重归秩序。迎香回过神来,呆坐着不语,方才所见的一起勾起过去的回忆,在她心底泛起阵阵又酸又苦的波涛,让胸腔里的每一处都因痛楚而颤动……
不待她多想,一声娇嗔,小竹从变换的景象中现身,满脸通红,怒斥道:“你们玩这些把戏,将过去那些都展演出来,是想戏弄我么?!”说罢抬手就要朝迎香打去,迎香似乎魇住了,呆呆的没有反应,眼见巴掌要落到她脸上,却听小竹长叹一声,声音哽咽,低声道:“……罢了,罢了,都是过去的孽缘,迟早也要一对一地说个明白,让你们看见,也就那么回事而已。”说罢丢了手,退到一旁,蹲在墙角默默垂泪。
迎香默然半晌,也叹了两声,幽幽说道:“又是一个负心的王公子,这世间无情的王公子怎得如此多?”
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窗外不时掠过的风声。又过片刻,小竹收了愁绪,起身问道:“香要多久才能做好?”
“……至少十日。”
“好,那我便十日后来取,务必做得甜蜜精妙才是。”
迎香闻言,唇角扯出一抹苦笑,道:“你放心,若不知你这段故事,我兴许还有两分不知如何下手的困惑,如今可再无顾忌了,必定做出最好的春宵百媚香给你。只不知……你拿了去做何事呢?”
“这你就不必问了,不过,倒可邀请你在十日后与我同去王家,到时自然知道我想作甚。”竹丽淡淡一笑,想了想,问道:“既然你们已知我过去,可知我是如何获救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