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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海上人呵呵笑着,行到大内良臣面前,道:「来,把海图给我。」此际双方各有所恃、亦有所忌,看大内良臣为人挟持,对方只消举手一刺,便能要了他的命,可他自己也手持灯台,一旦手腕微翻,立时能使海图化为灰烬。

眼看大内良臣满面犹豫,逸海上人笑道:「放心吧,人家要的是海图,又不是你的性命。来,把图交给老衲保管,你们三家都放心。」这话看似说给大内良臣来听,实则是说给那位「阿一」听的。果然他审时度势,沈吟半晌,将手一挥,便命部众撤下了兵刃。大内良臣松了口气,忙将海图交了过去。逸海上人哈哈笑了,便又朝河野洋雄望去,道:「施主,到你了。」河野洋雄眼珠儿直转,似有用心,逸海上人笑道:「你拿着一张残图有何益处?快给我吧。」河野洋雄嘿嘿干笑,只得将先前劫来的海图交了过去。

这逸海上人气宇非俗,三言两语间,便已化解了一场风波,甚且拿到了河野氏、大内氏的珍贵海图,他行到那「阎将军」面前,道:「阿一,把你的图交出来。」众人心下一凛,方知这「阎将军」也带来了一份海图。

眼见对方踌躇,逸海上人笑道:「别小气了,梦海里到底藏着什么宝藏,还等着咱们过去挖掘哪。」最后一句话甚是有力,那「阿一」深深吸了口气,两手一抹,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掌心处竟多出了一只黑色锦囊,递给了逸海上人。

逸海上人道:「叫你的部众退下去。」那「阿一」点了点头,把手一拍,大批部众便又隐入水雾之中,若非事先知情,谁也瞧不出雾里居然藏得有人。

在场豪杰无数,有商人、有武士、有刺客,最后却都俯首遵命,听由一个老和尚安排,旁观众人看在眼里,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今幕府之世,举国满是暴戾之气,杀人不偿命,欠债不还钱,却只有这位「逸海上人」潇洒闲适,他将河野氏的黑布铺于地下,手握大内氏传下的碎片,微微而笑:「烟岛。」众人会意不来,逸海上人将手一落,已让两块丝绢相合互近。

大内氏、河野氏,两边的破片竟是缺角互补,不差分毫,宛若天造地设。

先前河野洋雄提及这破丝绢的来历,便曾自称是以暴力劫夺而来。依此观之,这苦主说不定又是大内氏,那也未可知。一片猜疑间,大内良臣却没多说什么,想他素来顺敬忠信,纵有千言万语,当着逸海上人的面,却也不该多提。其余家众倒是咬牙切齿,与河野武士怒目相向,却听逸海上人道:「阿一,我要开锦囊了。」

话声甫落,锦囊打开,从中倒出了大批碎屑,小者不过蝇头,大者不过指甲,只只繁细,逸海上人微笑道:「阿一,你自己来吧,我可拼不全了。」那「阎将军」缓缓走近,只见他浑身包裹得密实,全然瞧不出俊丑年岁,甚且是男是女也不得而知,唯独那身腾腾杀气,让人心头大生异感。

大内家众暗暗戒备,纷纷握紧了太刀,河野洋雄也是嘿嘿一笑,拇指上顶,将刀柄推上一寸,随时应付变局。

那「阎将军」并不同于传说中的忍法刺客,身上并未携带竹筒吹针、亦无手甲忍刀,唯独腰间藏着一柄锋利匕首,形制古怪,却是大名鼎鼎的「手里剑」。只见他蹲了下来,自将地下碎屑拢了拢,随即开始拼图补合,须臾之间,便凑成了三尺长、半尺宽的一幅横轴。

众人心下暗忖,料想此人平日都在钻研这些碎屑,早已烂熟于胸,无须思索,便能将之回组为图。逸海上人点了点头,把那横轴一点一点推上,移到黑布西北方,道:「渤海。」

海图逐渐现出全貌了,只见河野氏的残图一角带来了琉球诸岛,「冲绳」、「奄美」、「烟岛」等尽皆散布,大内氏的图则标记了一个岛屿,见是「烟岛」,至于那「阎将军」则带来了西北渤海,三家合力,已然勾勒出一个大概。

众人深深吸了口气,凝视着图面的正中央,却见到了一片空荡荡,正是面前的「梦海」。河野洋雄骂道:「费尽千辛万苦,还是一无所获。」逸海上人笑了笑,说道:「别急,老衲还没出手。」

众人又惊又喜,复又聚拢而来,只见逸海上人拄着手上的黑玉拐杖,慢慢直起身来,随即从怀里取出一张布绢,迎光展开,朗声道:「梦岛!」雾气阴暗,借着油灯来照,眼前的布绢隐隐发光,正中则是一处岛屿,想来便是传说中的「梦岛」,尤其一条红线蜿蜒而下,标记了航道海陆。

天下海图何止万千,无论哪一国的航海图,一见此地,莫不敬而远之,可这张图却不同,它将面前的诡异海域绘于图面正中。想当然尔,这是真正的「梦海」航行图。心念于此,无论是忍者刺客、抑或是剑客武士,人人呼吸粗浊,谁都压不下心头那股亢奋。

那「阎将军」忽道:「上人,你这张图是怎么得来的?」逸海上人淡淡地道:「买来的。」河野洋雄笑道:「买来的?真的假的?」逸海上人道:「千真万确。这是我从当铺买回来的。」

众人瞠目结舌,又听逸海上人解释道:「十三年前贫僧渡海礼佛,便在刘家港市集走动,没想便给我见到了这幅图。当时老衲激动之下,一颗心险些停下了,立时便取出全身银钱,预备将之买下。」河野洋雄嘿嘿笑道:「上人不必假惺惺了,你当时是准备下手抢吧。」大内良臣咳了一声,不去理他,便道:「后来呢?上人用了多少钱买回?」逸海上人道:「三十文。」「哈哈哈哈哈!」河野洋雄仰头大笑,道:「可笑啊可笑,是谁这般不识货?」

一片寂静间,逸海上人缓缓蹲下,将手上的「梦岛」放置于黑布正中,众人心头怦怦跳着,纷纷靠近细观,但见「烟岛」有了、「琉球冲绳」有了,「西北渤海」也有了,外圈航路清晰能见,连正中的「梦岛」也已现身,可惜还少了一块,连接内外的一块。

这张图好似给挖掉了一圈肉,有外有内,却缺了中道海途,以致内外两端红线迟迟对不拢,首尾竟不能连贯。

良久良久,逸海上人终于站起身来,道:「各位,我们还差了一块。」河野洋雄耸肩道:「那怎么办?要打道回府么?」逸海上人道:「诸位,我实话告诉你们吧,我这次召集你们前来,本就是来冒险的。」

众人微微一愣,道:「你……你已经预料到海图缺了一块,是么?」逸海上人道:「你们说对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召集各位前来。」河野洋雄沈吟道:「如此听来,有人也在觊觎宝藏,是么?」逸海上人点了点头,道:「没错,有人抢先我们一步,已向梦海进发了。」众人心下醒悟,方知那块缺少的图纸,已然落在有心人之手。倘使对方能抢先一步抵达「梦岛」,自也能独占全数宝藏。大内良臣低声道:「上人,我们……我们的对手是谁?可以说说么?」逸海上人并未回话,面上神情却极凝重。众人察言观色,心下莫不了然,已知对方非同小可,绝非易与人物。

一片寂静间,逸海上人默默行上船头,已在眺望远方,众人尾随而来,见得面前的大海气象,却不约而同倒退了一步。

前方海景诡异绝伦,彷佛天空坠落海面,撞出了万丈雾花。看这海象如斯险恶,偏偏手上海图残缺不全,若要闯将进去,中途势必得靠自己摸索。逸海上人深深吸了口气,他回首望向船上众人,道:「怎么样?诸位心意如何?」

梦海之谜,究竟里头藏了什么,无人可知。或说海中深处藏了无数财宝,或说里头有座蓬莱仙山,有着世外仙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然则自己若要裹足不前,这个谜团永远不会解开。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静了下来。逸海上人淡然道:「来,让我一个一个问。阿一,你先说吧,你愿意进去么?」一片寂静中,那「阎将军」淡淡地道:「当然,世上没有能阻止忍士之地。」逸海上人笑了笑,道:「好狂气。」他转头望向河野家众,道:「河野施主,你呢?」

河野洋雄嘿嘿笑道:「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有钱与美女的味道,就会见到河野家男人的身影。」逸海上人笑道:「好,不愧是越智氏的子孙,果有虎豹之风。」他转头望向大内良臣,道:「大内君,到你了。」听得此言,大内良臣不禁吞了口唾沫,与家臣互望一眼,眼中现出犹疑之色。

东瀛父老曾言,梦海藏了一个宝藏,便埋在「梦岛」之中。然则眼前的海域并非是什么平安所在,而是汉人口耳相传的「苦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汉人远祖谆谆告诫子孙,莫来此地自寻烦恼,以免后悔莫及,至于朝鲜贤者,则称此地为「谜海」,说此处海域躲了一只白蛇,专来吞噬商旅,想来也在警告来人,莫要妄入此地。

东瀛人不怕这些。比起持重的汉人、多疑的朝鲜人,他们敢于冒险、勇于犯难。此时要不要进去「梦海」,大内良臣正是一个关键。逸海上人道:「大内君,你是幕内第一海士,这艘船又是你的。老实说吧,你若是不肯同来,我们谁都进不去。」

大内良臣并非普通人,他出身周防国、乃是家督大内氏的子孙,号称幕内第一舵手。靠着驾船之技精良高明,近年来主掌「堪合贸易」。每逢博德港商船出海,必由其出面领军,足见幕府对他倚重之深。只是此刻事情仍有些难办,毕竟大内良臣名为武士,实为商人,梦海宝藏再丰厚、再迷人,怕也不值得他以性命下注。

逸海上人静默半晌,忽道:「大内君,你忘了令伯祖『义弘公』么?」大内良臣全身剧震,顿时之间,看到了宝藏以外的物事。

周防大内氏的家督,便是三十年前切腹自杀的「大内义弘」,他生前在世之时,便以进入梦海为职志,逸海上人此言,正敲中了他的要害。心念于此,大内良臣霍地咬了咬牙,道:「好!为了义弘公,我愿意进去!」众家臣闻言大惊,正要来劝,却给逸海上人拦住了,说道:「保卫主上,是武士的职责,别让你们主公变成胆怯的小人。」大内家众给他一说,顿时羞愧无地,一个个拜伏在地,叩首谢罪。

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你我同舟共济,不必行此大礼。」先深深鞠了躬,随即亲自上前,将众人一个个扶起。

日本人最重尊卑贵贱之分,那逸海上人却反其道而行,以「学问僧」的身分向下人叙礼,大批武士自是诚惶诚恐,让他扶起时都是微微发抖,恭敬之色莫不发于至诚。

眼看各方势力都应允下这个「苦海」了,大内良臣身为幕内第一海士,自是职责重大,他沿船走了一遭,眼见河野家的战船仍旧紧靠左舷,并排停泊,后方却紧靠着十来艘小船,想来「阎将军」先前正是依此登船,暗施辣手。

这河野洋雄剑法精湛,号称「生试七胴」,那「阎将军」更是忍法刺客,神出鬼没。大内良臣心下忌惮,自知这批同伴都是牛鬼蛇神,万万招惹不得。当下咳了一声,躬身道:「洋雄君,阿一兄,请你们命人把座船驶离,我要起锚了。」

河野洋雄剑法再高,阿一忍法再精,一旦来到大海之上,却都得听大内良臣的。毕竟他是「幕内第一海士」,放眼东瀛,无人能与之并肩。果然号令一下,两大武首也不敢怠慢,便各自命人将座船驶离,停于外海等候。

大内良臣提起了海螺,呜呜吹鸣,一时间,甲板上脚步来回,十来名武士绞动铁链,将大铁锚从海底拉起。前方四艘小舟听得号令,便又再次提桨划水,朝梦海深处驶入。

四下一片死寂,大船闯入古代航道,潮湿水雾立时弥漫而来,甲板给水烟彻底淹没,竟是伸手不见五指,人人都感呼吸不畅,浑身湿答答的。大内良臣明白情势凶险异常,便亲自掌舵,一边观看海图,一边顾盼情势,就怕海底藏着暗礁海岩,竟然撞破船身,不免让众人葬身鱼腹。

船首点起了大火盆,盼能照亮远方海面,然而雾气过浓,反射折光,却让船头处多了一个七彩光晕,如梦如幻。此时此刻,除了船首处的一点光亮,四下尽是无边黑暗,除了海潮静静拍打船舷,竟是什么也听不着、看不见。

河野洋雄嘿嘿冷笑:「马鹿野郎,不愧是什么梦海,雾气比想象还浓。」逸海上人轻声道:「这算是好的了。比起上次见到的时后,雾气已淡了许多。」眼前水雾浓厚,实为生平所仅见,谁知这还算是雾气淡的时节?众人大吃一惊,忙道:「上人以前进来过苦海?」逸海上人叹道:「没错,每年到了七月时节,老衲便会前来外海一带,探查梦海里的动静。」河野洋雄皱眉道:「七月时节?为何是七月?」逸海上人道:「琉球渔民称此地为『目莲鬼海』,每逢孟兰盆节前后,『梦海』的雾气便会消褪许多。

目莲若想闯入地狱救母,只有这一天方便。」苦海、谜海,现下又多了一个名字,称为「鬼海」。七月初一鬼门开,恰是佛家的「孟兰盆节」,又称「鬼节」,根据佛家说法,地狱之门将于今日打开,释放孤魂野鬼出来。想来琉球人称此地为「目莲鬼海」,也是为此。

眼前的大海满是迷雾,望来真如身处地狱一般。只是在场都是悍勇之辈,不说河野洋雄生试七胴,残酷好杀,便看那个「阎将军」,为了效力大名,杀了多少无辜之人?听得地狱果报之说,却只冷冷笑了几声,示意无惧。

大内良臣算了算日子,看今日乃是六月中,已近七月初一,想来逸海上人是特意选在这个日子进来。便又道:「上人,我等是第一个闯入梦海之人么?」逸海上人笑了笑,道:「错了。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有人来过此地了。」众人微微一惊,道:「数百年前?那……那是谁?」逸海上人尚未回话,却听那「阿一」冷冷地道:「绘制这海图的人。」

众人心下恍然,大内良臣也是暗骂自己愚笨,看这梦海早有海图,岂无捷足先登之人?河野洋雄道:「上人,这梦海宝图究竟是怎么来的?你知道么?」逸海上人道:「此图第一次现世,是在『大唐招提寺』之中。相传是一名小沙弥发觉的。此后便交给了政子夫人。」这位「政子夫人」倒是大名鼎鼎,乃是鎌仓幕府第一代大将军源赖朝的妻子,出家后号称「尼将军」,在东瀛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这「唐招提寺」有何来历,反而让人心存迷惑。

一片沈吟间,忽听逸海上人道:「鉴真和尚。」众人恍然大悟,方纔想起那位开创「大唐招提寺」的高僧、来自中原的「鉴真和尚」。河野洋雄颔首道:「这么说来,这梦海图便是鉴真和尚绘制的?对么?」「哈哈哈哈哈!」

众人急忙转头,猛见阎将军仰头大笑,声传大海,全不给人家一点面子。武士之道,首重荣辱,往往一言之差,便招三世之祸,果然河野洋雄恼羞成怒,霎时手按剑柄,怒道:「八嘎?我说错了什么?」逸海上人咳道:「施主忘了么?鉴真和尚是个瞎子。」河野洋雄啊了一声,却也想了起来,依史籍所载,鉴真和尚于平安时期渡海东来,抵达东瀛时年近古稀,早已双目失明,想他瞽目之人,写字尚嫌勉强,却要如何绘制海图?

「哈哈哈哈哈!」那阎将军仍在狂笑,河野洋雄丢人现眼,无怪惹人发噱。他有些放不下面子,当即手按剑柄,森然道:「你再笑一声试试。」那阎将军停下了笑声,嘴角却仍上扬,这回并非狂笑,而是冷笑。

大内良臣等人在旁观看,心里都是暗叫不妙。河野洋雄也不多说了,既然对方视己如犬,那也不必客气。当即道:「忍者,拔出你的剑。」河野洋雄邀斗了,先前他给这人打个出其不意,早想讨回公道。索性一股脑发泄出来。那阎将军却也傲慢之至,只管双手抱胸,后背向敌,浑不把对方放在眼里。河野洋雄怒不可遏,厉声道:「转过身来!」正要拔刀生斩,却听逸海上人咳了一声,道:「施主,他早就转身了。」河野洋雄微起愕然,只见那「阿一」头罩黑套,目向前方,可后脑勺处却精光闪烁,隐隐透出一双斜斜的长眼。河野洋雄脸色剧变,赶忙向旁一扑、着地滚了开来。

全场惊骇不已,看这阎将军状似傲慢背敌,实则早已暗暗转身,若非河野洋雄也是百战之身,见机极快,否则对方杀招一出,恐怕是在劫难逃。

忍法乃是暗杀之术,个中诡谲可怖之处,外人实难想象于万一,看这河野洋雄贸然邀斗,难免自讨没趣。河野洋雄又恨又怒,却又自知不是此人的对手,他手握剑柄,正不知该如何是好,逸海上人却已咳了一声,解围道:「我方纔说到哪儿了?」大内良臣道:「上人说,这海图是在大唐招提寺出土的,之后交给了政子夫人。」逸海上人道:「是了。这海图正是由政子夫人所得,她一路传了下来,从此便成为历代幕府的宝物,每隔几十年,便有人提议要进入梦海探看,说来此行这已是第六回出航了。」众人吃了一惊:「第六回了?」

逸海上人道:「是。从天龙寺海船,到堪合宝船,我们已是幕府遣出的第六只舰队。」大内良臣呆住了,喃喃地道:「那……那前五批人呢?找到宝藏了么?」逸海上人摇了摇头,却没说话了。

全场静了下来,人人心中都有不祥之感。大内良臣低声道:「上人,我心中有一事不解,可否请教?」逸海上人道:「施主有话请说。」大内良臣道:「上人,请您实话实说吧,这海图是不是唐国文物?」闻得「唐国」二字,众武士都是为之一凛。不约而同转了过来,逸海上人沉默半晌,方纔道:「没错。这海图是鉴真和尚带入日本的。不过这也不算是中土文物。说来鉴真和尚也只是受人之托,将这张海图携回日本。」大内良臣愕然道:「受人之托?那是……」

逸海上人朗声吟道:「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沈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逸海上人无所不能,非但精通汉律,读起诗来更是抑扬顿挫,甚是悦耳。余人学问有限,不解汉学,难免听得一头雾水。河野洋雄皱眉道:「到底这海图的主人是谁?就是这个『晁卿』吗?」逸海上人道:「唐人称『卿』﹐是对士人的敬称。这位晁卿本名叫做『晁衡』,相传他曾成功穿越梦海,去到了中国,曾在长安住了几十年,此后才结识了鉴真和尚,便托他将这份海图带回日本。」众人微微一惊,看面前的海域是「鬼海」、是「谜海」,可说是天下第一惊险海域。孰料竟有人能来去自如?众武士听「晁衡」二字颇为耳生,茫然便问:「这位也是唐人吗?」逸海上人道:「不是,『晁衡』是日本人。他十六岁时离乡,来到了长安,直到五十多岁才辞官返国。你们方纔听到的那首诗,便是唐国大诗人李白写来纪念他的。」李白又称「李太白」,号称诗仙,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不知他何时与东瀛人士结交的?众武士满心茫然,喃喃忖念之中,忽听逸海上人吟道:「衔命将辞国,非才忝侍臣……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

众武士醒悟过来,大声道:「对了!晁衡就是遣唐使『阿倍仲麻吕』,对不对?」逸海上人微笑道:「没错。就是『阿倍仲麻吕』。他便是第一位闯进梦海的英雄。」在场上下恍然大悟,方知这位「晁衡」来历如何,原来他就是元正女皇时代的遣唐使,「阿倍仲麻吕」,此人交游广阔,曾与大诗人李白、王维等人唱和,那句「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正是他返国前赠给王维的名句。

众武士过去也曾听说遣唐使「晁衡」的事迹,只知此人聪明博学,曾经高中长安进士,成了大唐皇帝身边的侍从官,却没想此人居然到过梦海,尚且托人带了一张海图回来。大内良臣沈吟道:「上人,当年阿倍仲麻吕为何进入梦海?这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还是奉了谁的命?」逸海上人道:「当然。这鬼海不同平常地方。当年他九死一生,闯入梦海,正是奉了公家之命。」

听得此言,满船上下全都转过头来了,齐声凛道:「公家?」「公家」二字,在日本人口中有其专意,特指天皇一系之公卿世官,是称「公家」。至于幕府大将军,则称为「武家」,以别于京都王室。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气,道:「公家……这么说来,天皇也曾派人来『梦海』寻宝么?」逸海上人道:「当然了。自圣德太子死后,历代天皇法皇、东宫太子,莫不竭尽所能,代代都遣使进入梦海,盼能找回日本失落的国宝,前后历经百年,直到元正女皇这一代,方纔有人成功闯入梦海,从中土找回了这张宝图。」

听得历代前仆后继,尽皆进入梦海,众人不禁愕然道:「上人,到底……到底天皇他们要找什么?」逸海上人叹了口气,正要回答,猛听「砰」地大响,听得一人大声道:「主公!主公!您快过来看!」大内良臣大吃一惊,急忙喝令下锚,随即寻声疾奔,其余逸海上人、阎将军、河野洋雄,并同上下数十名武士,人人都来到了左舷,定睛一看,却不约而同「啊」地一声,向后退了开来。

层层浓雾中,左舷旁伸来了一只腐朽桅杆,那海里竟然有艘沈船,却与船身相撞了。

眼看桅杆摇摇欲坠,一名武士大着胆子,轻轻朝桅杆推去,嘎嘎低响中,只见那桅杆缓缓倾斜,猛然间海面水花四溅,轰声大作,那桅杆已然断做两截,一段摔入了海里,一段却坠到了甲板上。

众武士相顾骇然,慢慢围拢过来,只见那段桅杆长约五尺,圆径甚粗,却已腐朽破烂。众人低声来问:「主公,这是哪里的沈船,您看得出来么?」大内良臣是幕内第一舵手,海洋之事无出其掌握,自没什么事难得倒他。他拾起了桅杆,反复察看,道:「这是蒙古人的船。」听得此言,众人大感惊疑:「蒙古船?您……您没看错吗?」「大内君所言不错。」

河野洋雄也蹲了过来,他指着桅杆上的卯钉,道:「我曾在『鹰岛』见过蒙古的沈船,只有忽必烈大帝建造的船只,才会用这样形状的卯钉。」众人全呆了,没人料到忽必烈的船队也曾来过「梦海」,甚且沉没在此,一片寂静间,只听一名武士颤声道:「看……好多船……好多船……」全场尽皆回首,凝眸遥视远方,只见浓雾中黑影重重,一根又一根桅杆突出于海面,或直立、或倾坍、或断折,船底不绝传来低微碰撞声,海流送来了无数浮木,众武士惊惶打捞,但见「蒙古军舰」、「天龙寺船」、「勘合贸易船」……遗骸捞不胜捞、其数之多,遍数不尽。

这不是梦海,而是鬼海,历代海船尽数葬身于此,无一例外。河野洋雄看得头皮发麻,颤声道:「上人……到底……到底他们要找什么?」逸海上人默然,一旁阎将军与他对望一眼,两人一齐摇了摇头。

众武士面面相觑,此时此刻,人人都觉得事有奚窍,可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万籁俱寂中,只听大内良臣低声道:「上人,您……您方纔说晁衡曾经成功闯入梦海,这……这件事是真的吗?」逸海上人拂然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内君到底想说什么?」那武士低声道:「那个晁衡真的回到日本了吗?怎么我从没听说他回国以后的事迹?」

听得此言,众人不觉都「咦」了一声。看这「晁衡」是唐国进士,名气极响,若是返回日本定居了,必然与吉备真备、空海和尚并驾齐驱。可众人过去只听说晁衡在中土如何风光、如何得意,至于他返回日本后官居何职,是否受到天皇重用,却从未听人提及。

河野洋雄起疑道:「是啊……这……这梦海宝图何其紧要,晁衡为何要托别人带回日本?难道他自己都不想邀功吗?」这话问到了要紧处,众人心下都是一凛,看这张「梦海图」何其紧要,晁衡为何要托鉴真和尚带回?一片寂静中,人人心里都想到了一件事:晁衡也许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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