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徐四便奉命赶过去弹压。
这些狱卒昨日已经紧张了一整夜,今晚更是困倦不堪。又乏又怒的徐四气哼哼提着皮鞭赶过去叱喝。
这次唐心阳仿佛喝多了般,居然对他骂骂咧咧。狱卒徐四暴跳如雷,怒冲冲打开了最外层的厚重铁门,挥鞭向栏杆内猛抽。
一只手忽然揪住了鞭梢。袁昇淡淡道:“这位小哥,何必如此呢?”
不知怎的,徐四跟袁昇的眼眸一对,竟觉怒火顿熄。
张烈隐身在二楼的暗阁处,借着甬道上明亮的灯火,紧盯着徐四。见徐四只是虚张声势地吆喝了两声,甚至打开了厚重铁门入内假意呵斥,张烈不由暗自点头,觉得这个狱卒还算机灵。
他需要的就是给袁昇他们卖个破绽。
铁门半掩着,张烈只能看到范平跪在门口,不住打躬作揖。徐四在牢房内的呵斥声不时传来,这时候他吵架的对手似乎换成了袁昇。看来这家伙终于按捺不住火气了。
过不多时,徐四终于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他想是气昏了头,竟忘了锁上铁门,只是将铁门重重关上。
张烈在暗阁中满意地点了点头。
徐四很懒散地踅了回来。张烈已经懒得看他了,而是紧张地盯着那扇虚关的铁门。
“蛇,有蛇!”
不知是哪间牢房有人先喊了一声,随即很多间牢房都爆出喊声。
“哎哟,真是蛇,哪儿来这么多蛇!”
“小心,这不是菜花蛇!”
“有毒,哎哟,老子被咬了……”
林啸还陷在无尽的黑暗中。
四周都是那种如泥沼般黏稠的黑,仿佛一切都是个古怪的梦魇。
“糟了,这女子会迷魂术法!”林啸闪过这念头时,脑袋昏沉沉的,仿佛刚昏睡了一整年,然后便觉得全身坠入深潭般的憋闷。
铮然一响,他袖中的法器一线春水刀自动跳入他的掌中。林啸一刀挥出,一线春水刀划出一点碧油油的刀芒。
抽刀断水,水流花谢。
弥漫天地间的黑暗被这凌厉的一刀劈开了,劈出了满目春色。
浓墨般的漆黑顿时碎裂,甚至连那道车厢的影子也随之炸裂开,最后,那道居高临下的冰冷秀眸也化作万千光影,飘摇远去。
林啸吃力地张开双眼,发现自己居然躺在荒郊野外,头顶上疏星遥映,月亮如一片薄纸般挂在天际。
“中计了,调虎离山!”林啸忙爬起身,展开神行术疾奔而去。
忽觉脚下一绊,整个人重重栽倒在地,他低头一看,才发觉双脚被锁了一道镣铐。林啸怒不可遏,挥刀劈出,镣铐耀出一串火光,也不知是什么打造的,居然能扛住一线春水刀这样神器的劈砍。
狱中又混乱了起来。
张烈又惊又怒,这牢内怎么会有蛇,看来袁昇这厮很可能鼓动了许多囚犯。张烈急命两个狱卒赶过去探查。
“有蛇呀!”不必他派人下去,一名张弓搭箭的金吾卫忽然大叫了起来。
秘伏在暗阁两边的金吾卫随即都乱叫起来,连张烈都看到了蛇。四五条斑斓的怪蛇不知怎的竟爬上了这座暗阁。兵士们的骚乱,更让毒蛇惊惧,便有兵士被毒蛇咬中,登时大呼小叫,乱作一团,甚至有几把弓箭从暗阁中跌落。
便在这时,袁昇牢房的铁门被一只手推开了,这一推非常粗暴,毫不掩饰。铁门重重弹开,一道人影疯狂蹿出。
“是袁昇,看住他!”张烈在百忙中仍紧盯住那道身影。
袁昇因为罪责未定,作为临时关押的犯人,衣饰与旁人不同。张烈看到袁昇如飞般撞入了袁怀玉那道牢门,嘴角不由咧开一丝狞笑。
袁怀玉所在的是一间普通牢房。牢门被袁昇一把扯开,因为那道锁已被送饭的高剑风悄然打开。
袁昇的步履有些蹒跚,却仍很坚决地一把抱住了袁怀玉,转身便向外飞奔。几个不明底细的牢子忙怒喝着挥鞭上前阻拦,但袁昇如疯了一般,横冲直撞,几个牢子都被他撞翻在地。
哪知便在此时,袁昇怀中的袁怀玉陡然跳起,双手如飞,重重拍上袁昇小腹。袁怀玉的双手上都握着匕首,两把匕首深深刺入袁昇腹内。
“够了,袁昇!”张烈对身周的惊呼叫喊声充耳不闻,只顾死盯着甬道上疯狂奔跑的袁氏父子,见状哈哈大笑起来。他颇为忌惮袁昇的一身术法,所以那个“袁怀玉”是他暗伏的必杀之招。
果然,杀招奏效。袁昇嘶声惨呼,扬手将“袁怀玉”抛了出去,自己也重重栽倒。
“放箭!”张烈厉喝声中,一串羽箭凌空攒射过去。袁昇本就重伤,加之事发突然,登时胸腹连中数箭。
“大人,他……他不是袁昇!”那个“袁怀玉”刺中袁昇后,就依计翻身滚开,此时却指着袁昇大叫起来,“他……他竟是徐四。”
这一喊,甬道上下的人全都蒙了。果然,那袁昇翻滚之际,脸上竟掉落一张面皮下来,露出里面扭曲的脸孔,正是牢子徐四。
张烈只觉七窍生烟,却听暗阁四周的兵士乱糟糟喊起来。
“不好,蛇……蛇越来越多了!”
“只怕有一万条蛇!”
“不好,这里来了蛇妖!”
无数道叫喊声中,有一道甚是粗豪:“快跑,大家快快逃命,几千条毒蛇,见血封喉的七步蛇,咬上就没命呀!”
张烈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似乎是唐心阳那厮的。莫非是这家伙在作祟?他正要怒喝,忽一低头,只觉头皮发麻,暗阁内外果然已是蛇的溪流,粗者如水桶,细者如丝竹。最要命的是还有很多色彩艳丽的毒蛇,瞧来触目惊心。
兵士们都在哭号跳跃躲避,更有人干脆从二楼的暗阁跳了下去。
张烈被属下们挤得东倒西歪,百忙中看到牢狱的大门被人打开了。开门的那人缓缓仰起头,向他望来。那人居然是徐四。
不,那人穿着徐四的狱卒衣饰,脸孔也七分相似,只是那双眸子深湛如海。
“他是袁昇,抓住他!”张烈一声怒喝刚刚出口,忽然一股巨力撞来,身子一歪,竟被几个兵士从暗阁处挤落。
甬道上也爬满了蛇。唐心阳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支短笛,在口边低低吹着,信步前行。无数条彩蛇围着他疯狂扭动。范平则抢了一个牢子的腰刀在手,乘乱砸开好几道牢门,许多囚犯狂叫着奔出。
“林啸在哪里?林啸误我,林啸误我!”张烈几乎是在哀号。
“大人,林啸在此!”
一道尖锐的怒啸划空而来。
林啸的运气不错。本来依着高剑风的脾气,很可能会给他一剑了断,但吴六郎老成持重,不敢将事情弄得太大。黛绮却没有放过他,给他脚上缠了那道奇异脚镣。
那是西域秘制的奇物,本为西域幻术师对付仇敌之用,质地非金非铁,坚韧异常。林啸劈砍了多时,耗得精疲力竭,才将脚镣劈开。那把一线春水刀也几乎报废。
怒冲冲赶入台狱时,正看到无数囚犯和兵士都嘶号着向外疯狂逃窜,林啸几乎要疯了,地上不过是数十条纠结蠕动的大小怪蛇而已,堂堂金吾卫,值得如此惊慌失措,竟还和囚犯一同夺门而逃?
“袁昇,袁昇,你在哪里?”他怒冲冲地拨开迎面撞来的无数张扭曲的脸孔。
忽一扭头,正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口中短笛横吹,走得恍似闲庭信步,正是唐心阳。袁昇则跟他并肩而行。
“逆贼……”林啸这时披头散发,看上去倒更像个劫牢越狱的。他双眸微眯,在一瞬间将目标定在了唐心阳身上,春水刀凌空挥出。这一刀含愤而出,气势如悍雷破山。
唐心阳混在人群中正向外奔,边行边吹短笛并非为了故作潇洒,而是在施展召蛇秘术。这次台狱闹“蛇灾”,正是他全力运筹的杰作。
前番黛绮三人来探狱,唐心阳故意装疯卖傻,几次引发冲突,就是为了声东击西,好将林啸、徐四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让黛绮乘乱将“家伙”丢到他脚下。唐心阳迅速收起了那些物件。袁昇则暗施传音秘术,对吴六郎做了“抓三百条蛇”的密令。
吴六郎和长安的几个叫花子头如孙小狮子都很熟悉,许多叫花子都是玩蛇的高手,很快就凑齐了大小数百条蛇,趁黑顺着台狱临街的一面墙丢了进来。唐心阳被袁昇悄然解开金锁符后,罡气恢复,祭出了融入体内的法器“销魂笛”施展召兽秘术,再将那些大小蛇引入狱中。
黛绮偷放进来的东西中有一把精巧的西域镔铁丝锥,那是当时最先进的万能钥匙;还有两件简单的人皮面具和易容所用的药物。
唐心阳入夜后故意吵闹,引来了徐四巡牢,随即借着和徐四吵闹之机,运使了摄魂术,将之诓入牢内。随后袁昇和范平便一起动手,利用人皮面具和易容药物将徐四和袁昇做了简单易容,交换了衣衫。
宣机大弟子的摄魂术极为霸道。被迷魂的徐四仿佛一具木偶般行事,冲入隔壁牢房,抱了“袁怀玉”出来。袁昇事先曾注目良久,已经看出了那“袁怀玉”是个被调包的假货,干脆将计就计,以毒攻毒……
在假袁昇抱起假袁父的同时,唐心阳的召蛇术开始显效。
蛇开始只是出现几条,随即便变成了数十条。这其中确实有十几条毒蛇,被唐心阳运功催上了暗阁。
毒蛇突如其来,登时让金吾卫和狱卒们军心大乱。随后袁昇便和唐心阳一起运使了摄魂术。人心大乱时,利用混乱的恐惧心理,特别是在台狱这种封闭的大型建筑内,最易施展类似摄魂迷心的秘术。唐心阳身为宣机国师的大弟子,自来精修元神秘法,那几声故作惶恐的大喝,更是将牢狱内高度紧张的一众兵士差役的精神尽数扭曲,让他们看到了无穷无尽的蛇群汹涌而来。
这次三人联手的越狱,至此可说完美无缺。但此时唐心阳还不敢掉以轻心,因为集体摄魂术必要耗费强大的元神灵力,他无法全力飞奔,不得不吹奏销魂笛,竭力维护自己的摄魂术法。
偏在这时,林啸赶了回来。
一线春水刀刀意凌厉,更因夹在汹涌的人流中出刀,势若鬼魅。唐心阳和袁昇都没有察觉。唐心阳觉出刀气时,那气势如虹的一刀已如一线破冰的春水般钻入了他的胸腔。
“疾!”袁昇大喝,春秋笔凌空挥出,一道曲折的金光随笔而出。这是小神捕和灵虚门仙才的第一次交手,交手的中间人却是宣机的大弟子。
林啸虎口剧震,全身罡气一阵浮动,那春水般的碧色刀芒随之一敛。这是二人毫无花哨的罡气交击,而袁昇显然小胜了一线。范平乘机一下背起了摇摇欲坠的唐心阳。
唐心阳只觉胸腔中所有的血液、水分都被那一刀割断了,一口热血更是横在了喉头。他却抓起笛子,猛力吹出一道怪音。呜的一道悠长的怪响,响在了牢狱内每个人的耳中。
除了耳中预先塞了棉絮的袁昇、范平,其余人都觉得一阵恍惚,仿佛一刹那间,整个天地都暗了下来。
范平凌空跃起,两个起落,已蹿向了最外层的牢狱大门。
“抓住他,袁昇在那里!快,快关闭大门!”林啸最先清醒过来,长声嘶吼。
猛然间一道人影当头扑来,一把将林啸紧紧抱住。
林啸看到那半张耷拉下来的脸皮,脸皮后面是徐四僵直的双眼。徐四腹部连中数箭,按理说早已奄奄一息,这时却被唐心阳那一道魔笛声操控,势若疯魔般将林啸紧紧抱住。
林啸奋力挣开徐四,疯了般冲了出去。
街上到处都是叫花子,当然还有刚晕头转向冲出来的狱卒和兵士,所有人都在仓皇叫喊着乱窜,狂躁情绪强烈感染着乱窜的每个人,林啸的头脑中仿佛也有几千匹怒马在奔腾嘶鸣。
夜色已深,稍远的地方便看不真切,林啸极力凝神远望,极快地锁定了一辆厢车。这辆厢车外表朴素,形制居然不小,车厢内可以轻松塞进四五个人。这么沉的夜色中,那辆马车飞驰得极快,几个叫花子不及躲闪,被狂暴的马车撞得东倒西歪。
“站住!”林啸全力冲了过去,终于在街角处撵上了那辆车。春水刀斜刺里劈出,惊马嘶号,一头栽倒,整辆车也轰然翻倒。
林啸再一刀劈出,车厢木门碎裂,车内却空无一人。林啸一把揪起那车夫,喝道:“车上的人呢,为何这么晚在此疾奔?”
车夫摔得满脸是血,浑身抖作一团,颤声道:“不知道,小人是被人雇来的,给了十倍的价钱,只让我在这里耗上一晚,看到有人惊走时便纵马狂奔……”
林啸怒不可遏,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回头再四望时,却见人流已经四散开来,街上唯有混乱的血迹和四下里蠕动的蛇虫,茫茫夜色中哪里去寻袁昇等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