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好!”袁昇双眸一亮,盯着窗前那缕灿烂的晨曦,“不过,不管是谁铺的黑网,我们都要将它刺破……”
一番吩咐后,高剑风和吴六郎已转入内室去更衣易容。袁昇见黛绮一动不动,叹道:“你先回幻戏社暂避一时,但为免麻烦,最好不要待在原先的黑骆驼社。”
黛绮却问:“你现在要去鸿运赌坊?”
袁昇望着那双执拗的美眸,没有说什么,叹口气:“好,不分开。”
黑衣女子带着陆冲进得一家偏僻客栈住了下来。连着两日,只让陆冲缩在屋内,不得外出。陆冲在屋内大吃大喝,冷眼旁观那女子进进出出,显是等待其上峰的消息,恼怒之下,便时时冷嘲热讽。
这日黄昏,那女子终于将几乎憋闷得要死的陆大剑客带出客栈。两人在茫茫暮色中穿行,在宵禁鼓敲响之前,走入青龙坊内的一座幽暗宅院。
宅院内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仆役,甚至连灯盏都没有,整座院子乌眉灶眼地矗在那里。陆冲觑见身周无人,身子一弹,双掌齐发,扣住了女子的双肩,掌上罡气施出,那女子登时半身乏力。
“关住老子的地方,应该是你们的私牢,决计不是什么县衙!”陆冲沉声道,“先前那一通越狱实则是虚张声势,是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已经到地方了,马上就要见到你要见的人,何必这样紧张?”女子声音冰冷,此时全身受制,却并不惊慌。
她带着他走到院中很不起眼的一间暖阁前,示意他独自进去。
陆冲哼了一声,一脚踢开门。屋里面黑漆漆的,没有灯,借着外面的光线,隐约看到一道清瘦的影子端坐在案后,看不清容貌,全身黑袍,几乎完全隐于那一屋暗色。
陆冲刚刚跨进阁内,女子便恭谨地掩上了门。借着一闪而逝的淡淡暮光,陆冲看到了那人手上的戒指闪着熠熠的幽蓝光芒。
“老唐?”
陆冲死盯着那人的手指,虽然屋门紧闭后那戒指已经不再发光。但他听说过,真正的铁唐领袖的标识,正是一枚湛蓝如天宇颜色的奇异宝石戒指。
“果然是铁唐中人,你们为何这样对待我?”陆冲嘶哑着声音问。
“这是一个计划,铁唐的计划。”那人终于出声,“我们只是想让你知道,铁唐很容易掌握你的生死。你可以变成山匪,可以成为囚犯,随时有可能被杀,无声无息。所以,身为一名铁唐中人,一定要对铁唐忠心耿耿,将你的一切都奉献给铁唐,包括你的命,你的荣誉,你的朋友,甚至,你的女人。”
他的声音有些压抑,仿佛故意变声,不让陆冲听出本来声音。但语调却清清冷冷,平平常常,仿佛说的是天底下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陆冲紧盯着那个隐在暗影中的脸,强抑住扑出去的冲动,沉声道:“袁昇在哪里?”
“看来你已经听懂我的话了!”那人冷笑起来,“袁昇是你的朋友,他曾被临淄郡王吸收为最底层的铁唐成员,可如今他已经明目张胆地背叛了铁唐,也背叛了大唐朝廷。在我们这里,个人不允许背叛、怀疑、凌驾铁唐这个体系,永远不允许!”
那人缓缓抽出一把剑,黑沉沉的剑身气吞山河,正是陆冲的那把紫火烈剑。
陆冲在酒肆饮酒时被下了迷药,最终大醉昏迷被擒,这把剑虽是他的修炼法器,却没来得及如袁昇炼化春秋笔一样,炼化入体内。他昏厥被擒后,这把剑便被人收走。
锵啷啷一声响,紫火烈剑被那人扔到了陆冲身前。
“念你追随铁唐日久,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杀死袁昇。”
“老子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铁唐会告诉你。”
陆冲慢慢直起腰,冷冷道:“如果老子不答应呢?”
话才出口,他便嗅出一抹凛冽的气息,浓厚而熟悉,但在他才一惊觉之际,凛冽气息倏忽消逝了。但陆冲仍能觉出那气息应该是出自一道幽暗的屏风后。
他甚至能感觉到屏风后,有一双熟悉的眸子盯着他。那道凛凛的剑气,若隐若现,却如箭在弦,随时会发出。
“你只有几天工夫,如果你不答允,或是办不到,”老唐死盯着他,冷冷道,“结局你是知道的,几天后,你会死得惨不忍睹。”
那人忽又笑道:“当然,你会为朋友两肋插刀,为了一个‘义’字舍生忘死。不过我希望你最好仔细衡量这些无用的情感,然后泯灭那些无用的情感,而且……”
老唐说着,轻按案头的枢纽,在陆冲的对面,一扇小门缓缓拉开,现出里面的一盏幽灯和灯下的一位佳人。
陆冲登时怒目圆睁。那女子竟是青瑛,她静静地横卧灯下,面容恬美,似乎睡得正酣。
“你们将她怎样了?”陆冲的双掌已再次蓄力,运劲一招,将紫火烈剑抓入掌中。
“她太疲倦,这会儿难得睡得无忧无虑。不过,我劝你千万不要打扰她。此时此刻,如果她贸然受了惊扰,只怕会神志受损。”
陆冲的脸色由红转青,只得暂且放松掌上劲力,咬牙道:“为何如此对她?”
“她虽非铁唐中人,但也是辟邪司精英,居然擅自行动。宣机的越狱,与她干系莫大!”老唐叹了口气,一字字道,“所以,我们给你几天的时间。五六天,还是八九天,随你!杀死袁昇,我保你佳人无恙且升官发财,如果不能复命,那就很麻烦了……”
陆冲五指紧扣长剑,因为运力过猛,已经变成了青白色。他几乎想拔剑冲上,但同一刻,那缕寒意倏忽变浓,在他脖颈上掠过,仿佛一缕突然钻入的冷风。
他终于缓缓舒了口气,五指放松下来。他不怕死,但不敢确定老唐刚才的话是真是假,如果青瑛此时是受到了摄魂术一类的秘法侵扰,那么自己骤然惊扰她,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陆冲的目光紧紧缠绕在青瑛的脸上,确认她暂时无恙后,才沉沉道:“就几天,以袁昇的能力,老子能杀得了他吗?”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你可以走了。”
“老子要见临淄郡王。”
“他没空见你。”老唐站起来,甩了下袍袖。一缕光忽然闪过。
陆冲仿佛被那缕光刺中了双眼,登时浑身僵冷。他看到那人探出袍袖的手中攥着一支玉笛。莹润的玉笛闪着亮晶晶的光。
他太熟悉那玉笛了,忍不住低声道:“三郎,是你?”
那人身子略僵,却叹口气,转身走入一道屏风中,只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我最后说一次,一切以大唐社稷为重,在铁唐大业面前,个人微不足道。”
陆冲呆愣半晌,才满腔郁闷地大踏步走出。那黑衣女子已经不在院中,显然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暮风起伏,卷得院中落叶盘旋。本是六月盛夏时节,陆冲却觉得心底淤着一股说不出的冰冷,搅得他浑身冰凉。茫然出了那宅院,却见前方路口转弯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微胖的身子,袖手斜倚在一株老柳下。
那是他的师尊丹云子。
“师尊,刚才是您吧?”陆冲慢慢踱了过去。
适才在屏风暗影里,对自己施出强大威压的人,正是师尊。除了剑仙门的掌门术师,谁还能有那般森寒骇人的剑气。
丹云子依旧揣着手,一副邋遢随意的模样,只是脸色却颇有些干冷。
“一切都是铁唐的安排。铁唐大业为重,我奉命……随时会放出飞剑杀你。”这个最喜嬉笑怒骂的老人这时却无奈地摇头,“适才……我一直很紧张。”
陆冲沉默下来,隔了很久,才缓缓道:“如果铁唐是这样一个动辄杀戮、视人命如草芥的组织,那我们何必为它卖命?”
丹云子愣了一下,才低喝:“胡说!你应该看到组织对你的付出。你脑子发烧,一剑杀了华仙客,虽然你的紫火烈剑做了很好的伪装,施展的剑法也是普传招式,但你当天下术师都是傻子?
“太平公主逃回府内,立即展开了密查,而她掌握着大量的铁唐力量。好在相王府这边,奉命出马的人是我。也正是凭借这支铁唐,我千辛万苦地搜罗到一个死囚,一系列的作伪后,布局成我抓住了刺杀公主的‘真凶’,一番激战,将其斩杀。不过,我真不知道是否当真瞒过了太平公主那边……
“傻徒儿,你这一剑啊,几乎将整个铁唐,硬生生劈成了两半。”丹云子仰头长吁了口气,“而且不管如何,如今的相王和太平公主之间,已出现了一条无形的裂隙。”
陆冲紧了紧面孔,低叹道:“师父,你适才……当真会施飞剑杀我吗?”
“你知道师父我大半辈子游戏风尘,对什么都不在乎。但在我心里面,还是很在乎一些东西的,比如李唐正统,比如宗门的荣誉!”
陆冲沉默了。他忽然发现一个很可怕的现实。宣机亡命天涯,被普天下通缉追捕,浅月虽然有成为第一国师的可能性,但他到底曾被袁昇揭露。朝廷眼下用人之际,浅月或许可以上蹿下跳一段时日,但当大局安稳之后,师尊可就是天下独一无二、清清白白的第一国师人选了。师尊说得不在乎,也许,才是真的在乎。否则,按着他游戏人生的性子,本该连提都不提的。这念头倏忽钻入脑中,让他心底的寒意越来越盛。
师徒二人在沉沉暮色中对望,这一刻,陆冲竟觉得师父的脸有些陌生。
“所以不要问我会不会出剑,那一刻,我也在问自己,问得自己一身冷汗。”丹云子摇了摇头,“你也不要问我是不是该杀袁昇,修剑仙者一定要心如铁石。李唐正统的存废已在此一举,个人与铁唐这个组织之间,如何抉择,还用我多加饶舌?”
丹云子挥了挥袍袖,转身便行。刹那间,他已不是那个随和懒散的老者,而化身为毅然独行、心坚如铁的剑仙。
“如果袁昇能回头,或许还有机会!”话音遥遥传来,丹云子微跛的身影已消逝在茫茫的暮霭中。
陆冲默默地转过身,向着如血的夕阳蹒跚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