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库托斯还能说什么?
他大声道:“能,我当然能!”
催生眼泪毕竟不在哈迪斯的能力范畴,他也无法鉴别科库托斯有没有尽心尽力,有没有像厄洛斯那样偷偷动手脚。他干脆又向科库托斯要了一道誓言,要他发誓催生眼泪的时候不掺一点儿坏心思,如有违背,接受守誓之河的惩罚。
形势所迫,就算科库托斯再不愿意,也只能发誓。
哈迪斯终于得到了那一滴眼泪。
伴着哭河里的哀鸣,那滴眼泪落在了他的手背。
透明的,轻悠悠的,几乎没有重量。
哈迪斯用神力将那滴眼泪保存好。他神色漠然,没有一丝伤悲。尽管他掉了一滴眼泪,但那眼泪是科库托斯从哭河中提取的,并不是他的情绪,他并不会产生共鸣。
“可以了。”
哈迪斯收起眼泪,问科库托斯:“你想要什么?”
他坚持“交换”,没有反悔。
科库托斯呵呵两声,声音凉飕飕的。
他说:“我真正想要的你不会给,你愿意给什么,就给什么吧!”
哈迪斯瞥他一眼,给了他一颗硕大的明珠。
科库托斯捧着明珠,不喜也不悲。明珠的光彩照在他的眼睛里,好像一把把尖刀,割碎他眼里的情绪。他把恶意藏好,藏得妥妥帖帖。他不会忘记这次羞辱,他要报复!报复!
哈迪斯没有错过科库托斯眼底的恶意,尽管哭河神难得隐忍,有意掩藏。但是他并没有继续警告。该发的誓言,科库托斯已经发过。如果他想用其他手段报复,大可以来。哈迪斯清楚自己这件事做得并不妥当,所以科库托斯如果有怨气,他允许他发泄出来。
但是,哈迪斯以为,科库托斯至少应该是个有分寸感的神。他应该清楚,这是他们俩的恩怨,不应涉及旁人。那时候的哈迪斯根本想象不到,科库托斯会选择那样报复。凭着满腔恨意,他几乎颠覆冥界……
当然,那是后话了。
哈迪斯得了那一滴眼泪,便要去找修普诺斯。浓浓的夜雾渐渐被凉风吹散,天上的明珠光辉黯淡,另外有一片亮光即将挣破黑云,刺穿冥土。天要亮了。时间正好。修普诺斯织完夜里的梦境,正好帮他编一个梦,和情|爱神厄洛斯见面。
黑云镶嵌了一层金边,那是天火在云朵的边缘烫出的淡淡的光点。
哈迪斯加快了步伐。
要尽快。
在纳西索斯醒来以前回去。
睡神殿已经近在咫尺,哈迪斯大步踏上台阶。
修普诺斯得到神殿的房顶上,栖息的鸽子的报信,匆匆出来迎接。然而不等他给哈迪斯编织梦境,黑发的冥王就感受到了厄洛斯的召唤。他倏然阖上双目,进入了厄洛斯的幻境。
幻境之中,盛开着大朵大朵的红玫瑰。目之所及,热烈的红几乎要燃烧到碧蓝的穹顶上。这幻境太真实,真实到玫瑰花被阳光染上的金边,含在花苞里未干的露珠,还有那馥郁的香味,都呈现在哈迪斯的眼前,萦绕在他的鼻尖。
厄洛斯依旧高高在上,展开金色的翅膀,几乎要遮蔽阳光。
他的手里,拈着一朵红玫瑰。
是朵花苞,将开未开。
他把那朵花举到鼻尖嗅了嗅,好像在问哈迪斯,又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红玫瑰能代表爱情?”
哈迪斯没打算解答他的疑惑,只道:“情|爱神,我把眼泪带来了。”
厄洛斯不满于自己的疑问被忽略,他用同样的方法回敬哈迪斯,对他说的话置若罔闻,又问了一遍:“这样娇弱的花,为什么能代表爱情?”
哈迪斯指出:“它用尖刺保护自己,算不上娇弱。”
因为纳西索斯的缘故,他对于这娇美的红玫瑰总归有几分好感。
见厄洛斯金色的眼眸朝自己望来,他又耐着性子,把红玫瑰的故事说给他听:“爱与美的女神阿芙洛狄特曾为植物神阿多尼斯坠入爱河,然而植物神在打猎的时候被野猪杀死。爱与美的女神闻讯赶去,被白玫瑰的尖刺刺破了皮肤,鲜血把白花染红。所以人们用红玫瑰象征爱情。”
厄洛斯听完,歪了歪头:“哈迪斯。”
哈迪斯与他对视,明晃晃的阳光刺入他黑色的眼眸,他的眼神依旧平静。
只听厄洛斯说:“有没有人告诉你,你没有讲故事的天分?”
明明应该是很动人的爱情故事,被他用那样平淡的语气说出来,又省略了无数细节,听起来干巴巴的,就像嚼了一块麦饼,硬,还哽喉咙。
所以厄洛斯完全没觉得感动,反而兀自笑了:“多痴情的爱与美的女神,她当时就有丈夫吧?在奥林匹斯神山上,还有她那么多的情人。”
这段故事感人在哪里呢?
一个女神为她的情人意外亡故而悲痛,流下几滴鲜血,染红一朵玫瑰。
然后,她投入其他情人的怀抱,汲取安慰。
在往后的几百年里,她拥有了更多的情人。
爱情,就是这种东西么?
厄洛斯掐断手中的花茎,那花茎上有刺,却扎不伤他。
看来心硬的神明,就连玫瑰花刺都会避让。
厄洛斯放过这个话题,续上哈迪斯之前的话:“你把眼泪带来了?拿给我看吧。”
哈迪斯从储物空间取出那滴眼泪,被神力封存的眼泪乘着微风,被送到了情|爱神的手上。
拈住那滴眼泪,厄洛斯对着太阳看了看:“多美的泪珠,在阳光下好像闪着光。”
可是——
他紧接着,把那滴眼泪碾碎在指尖:“这不是我要的眼泪。”
他俯视着哈迪斯,眼神犀利,像一把尖刀,要插到哈迪斯心灵的缝隙里:“这滴眼泪里蕴藏的,不是你的感情。”他的声音平静,藏着山雨欲来的恐怖。
哈迪斯浑然不惧,他的心灵格外坚定:“这滴眼泪确实从我的眼眶里流出,我已经完成您的要求,请您兑现诺言。”
厄洛斯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像个恶作剧的孩子,天真又残忍:“你要这么说也没错,那我只能撕毁诺言。你给不了我想要的那滴泪,那我就问纳西索斯要。”
哈迪斯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皱蹙双眉。
他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是厄洛斯没耐心去听。
金色的翅膀忽然打开,强风吹拂,玫瑰花在风中不胜娇羞地低头,仍抵抗不住,被吹得花瓣乱飞。在漫天的花雨中,哈迪斯的头脑一阵阵晕眩,尽管他及时反应,要抵御这股强大的神力,却来不及。
花香扑鼻,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现实中,睡神殿。
修普诺斯正守着突然闭目出神的冥王,他大概猜到了冥王的神魂可能是被情|爱神厄洛斯请走了。没料到久等等不到冥王回来,反而眼看着那一袭黑袍往地上倒去。
“冥王陛下——!”
纳西索斯得到讯息,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睡神殿。
“怎么会这样?”
绕过迎接他的修普诺斯,纳西索斯先去看了被睡神安置在床榻上的冥王。黑发的男神躺在柔软的被褥中,闭眼的样子好像沉溺于酣甜的睡梦,舍不得醒来。但是纳西索斯却听修普诺斯说,他无法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睡神无法唤醒的梦,是什么样的梦?
纳西索斯想象不到。
他握住哈迪斯的手,抵在唇边,好像亲吻,又像在汲取哈迪斯的温度:“哈迪斯,怎么会这样,你还好么?哈迪斯。”
没有回应。
冥王沉默地躺着,好像框在了画框里,变成了一幅了无生机的画像。
纳西索斯不是很明白,他只是睡了一觉,怎么伴侣就变成了这样。他的心里好像放了个沙漏,沙子不断往下漏,带走他的力气,那沙沙的声音响在耳畔,让他心慌。但他不能心慌,他要保持理智,才能帮助哈迪斯。
纳西索斯连着几个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把哈迪斯的手放回去,放进被子里,妥帖地替他掩好被子。才回头去看修普诺斯:“把你知道的,说给我听。”
棕发的男神并不是锋芒毕露的性格,除非惹恼了他,会从他形状优美的嘴唇里听到一大串动听的,怼人的话语。更多的时候,他是懒散的,只在冥王的面前会露出一点不一样的光彩,笑会变灿烂,目光也变专注,时刻追随。
这是第一次,修普诺斯看到他崭露锋芒。
那一刻,他赫然发现,纳西索斯沉静的样子像极了一位神明。
——他们的冥王。
修普诺斯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虽然冥王来到睡神殿以后没来得及和他说些什么,就被拉进了幻境。但是冥王的来意不难猜测。纳西索斯也是听修普诺斯说了,才知道哈迪斯在金箭神力解除以后联系过厄洛斯。
他为了什么,一目了然。
纳西索斯只觉得心沉甸甸的,好像被什么紧紧攥住。然而那被攥住的心脏是柔软的,炽热的,它一下又一下跳动着,酸涩中藏着欢欣。
就像他努力奔向哈迪斯。
原来,哈迪斯也在奔向他。
在两位男神说话的时候,三位冥府判官并死神塔纳托斯都来了。他们是冥王的心腹,也是在失去冥王这根支柱以后,能够撑起冥界的神。
纳西索斯以一种极度冷静的态度面对他们,与他们商讨,确定他们接下来该做的事情,同时定下了冥王短时间无法苏醒,该怎么维持冥界稳定的万全之策。
几位冥神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态度,但正是这样的男神,才配得上他们的冥王。他们纷纷心悦诚服,分配好了各自的角色。然后,他们听见纳西索斯对修普诺斯说道:“修普诺斯,为我织梦,我要去接哈迪斯的神魂回来。”
他说,他要把冥王的神魂接回来。
明明他比谁都清楚,情|爱神厄洛斯是何等强大又反复无常的神明,但他没有半点犹豫,满眼写着坚定。
那一刻,他身披荣光,是花田里最骄傲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