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笑语十分欣赏梁薄那受惊吓的表情。
对于这些见惯了生死的人来说,她还生怕死亡无法吓到他们。就如同她在一世一世的死亡与重生中变得麻木一样,这些当兵的,没上一次战场,就等于是在鬼门关里转了一圈。她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渐渐的将鬼门关当做一个寻常之地,慢慢的将杀人与被杀化为麻木。
但显然,梁薄还没有达到那样的境界。
他习惯了杀人,无论是战场上挥舞着大刀的敌人,还是战场下那些不听他指挥的所谓同袍。
他有野心,所以连提拔他的恩人也可以陷害。如果可以,他希望方剑璋能够死在城门下,而不是重伤逃走。
但是,同时他也是个怕死的人。
上战场时没有办法,进一步,杀死敌人,那还有活着的可能,还有累积军功向上爬的可能,但退一步,那就是逃兵,逃兵,那是死罪。
所以他杀敌比谁都勇猛,是因为他真的很怕死。
而退下了战场,陷害了方剑璋,囚禁了周安槐南,整个北燕都在他一人的掌控之下。他一面满足于这样的虚荣,一面又想着从中抽身而退。所以,当确认了刀因是值得信任的人,他便将北燕的一切都交给刀因来处置,而他自己,就开始专心的去研究那守将府下神秘的宝藏。
直到刀因将他叫了出来,告诉她钦差驾到。告诉他他一个千人队长没有资格迎接钦差,需要副将亲自出马,他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回到了地面之上。
而他不喜欢钦差大人是方剑璋的女儿。因为他会心虚,面对对方时会怕对方看出他的心虚。
毕竟是朝廷的钦差啊。若是中间出了差错,让对方知道了前因后果,带她回去,随便编些借口,他也无法再轻易脱罪。再者说了,那位大人会不会拼尽全力救他。也都还是个未知之数。他还没有天真到将一切的生死苦乐全都寄托在别人的身上。所以他需要这个宝藏,有了这个宝藏。他就有了别的退路。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醉心于破解宝藏的这段时间,他所信任的刀因,却已经将他所有的计划全都透露给了他最不想要透露的人。
包括今日的埋伏。无需她方笑语自己一一去现。有了刀因的提醒,这些埋伏就如同儿戏一般,全都暴露在了她的面前。
方笑语蹲下身去,捡起地上一根还燃着点点火星的箭矢。剑的上头抱着一块油布,布上的火星已经快要熄灭。
箭尖插在坚硬的土地上,因为插的不深,所以还摇摇晃晃。当方笑语将它拔出来时,甚至都没有用上多大的力气。
方笑语灵巧的动着手指,那根还带着火星的箭在她手中快的转动着。
梁薄看着这一幕。看着箭在她手中转一圈,便觉得心跳加快一些。
方笑语每向他走近一步,他便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这种猎人与猎物间角色的转换。让梁薄十分的不适应。
“梁将军……”方笑语勾起了唇角,目光却望向了梁薄的身后。
梁薄似乎注意到了方笑语的目光,也听到了混乱的脚步声,回过头去,就见刀因带着人朝着他跑来。
梁薄顿时就一喜。他没有想到刀因的度竟然这样快。
此时,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倚重于刀因。因为那种在猎人手中待宰的猎物的感受,他方才清清楚楚的体会到了。
但是。现在他不怕了。因为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底气。
梁薄刚准备下令叫刀因带人抵在前头,而自己躲在人群中叫方笑语找不到他的位置,但是又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打算,就见方笑语的身后,也已经聚集了许多的人,仔细看着,那分明就是被他以‘训话’为由调开的方剑璋的那群死忠。
梁薄心想着,绝不能给这群人认出方笑语的机会。好在此刻的方笑语是背对着众人的,所以他灵机一动,大喊道:“此人竟然擅闯军营,杀我同袍,还不给本将拿下她!”
梁薄不由得感叹着自己的机智。军中人,有时候将所谓的兄弟、同袍的情谊看得更重些。只要轻轻的一挑唆,对方就容易热血上头。只要有一人带着,其他人也会群情激奋。这也是为什么,那些朝堂上的文官总是嘲笑他们这些武将是莽夫的原因之一。
但是,梁薄注定要失望了。
所有的人安静的站在原地,没有想象中的群情激奋,没有听到刀剑出鞘的声音,甚至没有任何嘈杂的交流声,场面有一种几乎可以算作是恐怖的沉寂。
“刀因,还不快给本将拿下她,就地正法!”梁薄意识到了这种不对劲,想着怪不得方笑语敢只身前来,原来早就做好了准备。他猜测着她究竟是什么时候与那些方剑璋的死忠取得了联系,却想不出个头绪来。
如今,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刀因带来的这些人身上。只要杀了方笑语,他就能想法子将这些人绑到一条船上。
刺杀朝廷命官,还是皇上亲封的钦差。再加上当时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方剑璋被关在城门外而无动于衷,管他们是不是受了他的欺骗,到时候不过是谁的嘴更加利一些罢了,他总有办法让他们不得不跟他拴在同一条绳儿上。
所以,为了他自己着想,方笑语今天必须死,还必须死在这么多人的面前。所以他当机立断的下令,要刀因务必杀死方笑语。
而他自己……不敢出手!
刀因就如同出生而不怕虎的牛犊,似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方笑语的可怕。恭敬的领命,而后抽出腰间的长刀,神色凛然。
梁薄心中紧张。他不知道刀因和身后的这些人是否会是方笑语的对手。毕竟方才方笑语给了他十分不妙的感觉。
但他此时哪有心思再去管刀因他们的死活。就算不能杀了她,也要拖住她,给他从容离开的时间。
脖子上凉凉的触感,让梁薄顿时清醒了。心里头所想还没有跟得上眼前所生的节奏,他以为方笑语的武功已经厉害到了能顷刻在人群之中抓到他的地步。
可再睁开眼仔细看看周围,却现他依然在人群之中,而方笑语依旧站在原来的地方。手中拿着一支箭,微微的勾起嘴角。而唯一不同的是。那支箭上的火星已经完全熄灭了。
那此刻将刀架在他脖子上的又是谁?难道这群人里有人背叛了他?
那其他人呢?为何不乱剑砍死这个叛徒?
“孙队长,城楼上战况如何?”此时却是方笑语开口询问。
孙秀对方笑语的到来一点也不感到惊奇,从一开始,这就是他们一起都商量好了的。包括梁薄选择这样的截杀方式。那都是因为刀因的建议。
让钦差大臣死在军营之后,以此来要挟所有人不得不绑上他们的战车。刀因是如此建议的,而梁薄想想是个不错的法子,于是同意了。
可事实上,他们从柳树胡同回去之后,早就将知道的一切都与自己手下的兵说清楚了。尽管虽有人群情激奋,扬言要替方将军报仇,但是他们全都压下了。
梁薄这个小人,要有他独特的接受惩罚的方式。
比如……让他也亲自尝尝……那样的滋味!
“前方接到消息。狐狼草原倾兵攻打流沙国,流沙国此刻以血流成河。城门外驻扎的乱兵已经回城支援,却在途径大裕朝周围时被伏击。死伤近十几万。”
“很好,继续注意着这群流沙国乱军的消息。我叫你们准备的东西都准备的如何?”方笑语继续问道,目光却瞥了一眼那一脸震惊的梁薄。
“已备好了十二架投石器,还有火箭若干。只是,那铁珠烧铸时日尚短,数量不多。只有几万颗。”此时在刀因带来的队伍中间,有两人自人群中走出。站到了另一方孙秀等人的前头。
所有人见到二人时,立刻行礼大叫道:“见过二位将军。”
“周安!槐南!原来是你们!”梁薄原本没有将这二人放在眼中。他将他们囚禁在守将府的地牢中囚而不杀,就是为了防备有朝一日方剑璋活着回来,可以用这二人当做威胁的筹码。但是谁想到,那一夜,这两人包括奚临舟,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守将府。而他将守卫全都调往书房周围,就是为了怕有人现宝藏的秘密,反倒是地牢之中就安排了几个人,最终让这两人逃了。
“梁薄,若非是大小姐不允,你此刻早就人头落地了。你可知我二人做梦都想将你千刀万剐!”周安咬牙切齿。这些被囚禁的时日,每一日的酷刑折磨,他都深深的记在心里。
那样的伤,他没少受。以前打起仗来,伤的几乎濒死的情况都是常事。疼痛对于他来说已经成了习惯。但是唯独这一次,疼的他几乎难以忍受。尽管伤口已经在渐渐愈合,但那种锥心之中他仿佛此刻还能清晰的感受到。
若他没有大意,若他防备着梁薄,他就不会被囚禁。而若是他没有被囚禁,梁薄坑害将军的计划就不会轻易完成。就算他们都被骗了,至少,至少他还可以和将军同生共死!
是梁薄,险些让他身后这些忠义之士都变成罪该万死的叛徒!梁薄之罪,罄竹难书!
“你囚禁我二人也便罢了,可你万不该害了方将军!”槐南看向梁薄的目光如同看着一个将死之人。事实上,他也确实是将死之人。
这个大小姐,可不是什么善人。若是梁薄只是通敌叛国,她或许心中未必就有那么大的气。但梁薄所害的人力,偏偏就有两个人,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的夫君。这个仇,简直大到不共戴天了。
若非是她幸运的找到了将军。确认了将军平安无事,恐怕,此刻她就不是这样一步步耍着梁薄逗趣。而是直接大开杀戒了。
“你之罪,罪该万死!”赵三在孙秀身旁,扛着一柄方天画戟,穿着铠甲,威风凛凛,龇牙咧嘴,凶神恶煞。仿佛下一刻就会冲出去,将梁薄剁成七十八块一样。眼含凶气。
“哼!”梁薄冷哼一声,而后小心的转过头去,让架在脖子上的刀不会真的将他给切成两段。而后,他的眸中映出了一个人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激动,也没有幸灾乐祸,只是麻木的,如同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直直的望着远方,而并不看向他。
“你竟然背叛我!为何!”梁薄心中被满满的愤怒所占据。他知道他的身边有叛徒,从刀琛的尸被以那样的方式送到了守将府时,他就知道他的身边必然有人出卖了他。出卖了宝藏的消息。
但是,他从未想过这个出卖他的人会是刀因。因为这个人为了不背叛他,眼睁睁看着他视如亲儿的侄子被人分了尸送到了他的面前。他唯一信任的毫无保留的人就是刀因了。但他竟然就是亲手将刀架在他脖子上的那个叛徒!
“将军,对不住了。为了阿琛的性命,为了刀家的香火传承,末将不得不做此选择。”刀因神色中终于有了些波动。
他一直对于出卖梁薄的事是有内疚的。但是也仅仅是内疚罢了。
如果对方拿他自己的性命作威胁,他不会背叛。可事关刀家的传承,他又能自私的为了自己的恩情而让刀家断子绝孙吗?
他做不到!否则九泉之下无颜再见列祖列宗。
梁薄大笑。那笑容中带着阴狠,若非此时刀架在脖子上。他一定亲自出手栽了刀因这个叛徒!
“梁将军,你可千万莫要怪罪刀队长,毕竟上梁不正下梁才歪,你不就是这样背叛了方将军?刀队长也不过是太过崇敬于你,照着将军你的所作所为现学现卖罢了。”赵三撇着嘴,一脸的幸灾乐祸。槐南在前头摇了摇头,心说怎么从前就没现,这头蛮牛若是损起人来,当真是能将人给气个半死。没见此刻无论是梁薄还是刀因,都阴着个脸,没一个有好脸色的吗?
“梁将军,如何?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滋味如何?”方笑语将手中的箭一折为二,而后扔在了梁薄的身前,他的前头,原本那些围着的人群也都悄悄的退后,不愿与他站在一起。他脖子上架着一把大刀,身旁站着面无表情的刀因。身前一条直直的路,路的那头,是一脸嘲讽的方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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