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音说的对,”圣上想忍着笑给自己的小儿子留一点颜面,但奈何那懵懂无辜的眼神与血盆小口实在是招人逗乐,他勉强压着唇角的弧度,“真是叫人嫌弃,等再过几年成了猫憎狗厌的小子,朕头疼都要头疼死!”
被人嫌弃的小胖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怎么除了乳母和其他的下人战战兢兢,素日疼爱自己的爷娘都笑得背过身去。
他抬手去抹自己的嘴,忽然发现多了些不属于自己的紫色,他不记得自己吃过桑葚后手和口都会变黑,哇哇大哭起来,圣上与郑玉磬不去哄他,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等到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父母笑够了去哄自己的孩子,那个小胖子已经哭够了,气得鼻子一抽一抽地爬到了另一边,拿后背对着圣上与郑玉磬,哄都哄不过来了。
今夜倒是难得,圣上主动哄了小儿子来内殿和他们一起睡,但是这记仇的小家伙等在母亲的怀里吃够了困意袭来,又气哼哼地倒到了一边去,要乳母将他抱走。
但是他却没有料到,此举正合了他父亲的心意。
侍奉秦王殿下的乳母是除了废太子乳母之外唯一因为伺候皇子而册封郡夫人、享受太子乳母待遇的,她战战兢兢了一整日,见圣上不怒反笑,握着贵妃的手把玩调笑,才放下心来。
“音音总说朕在这里,元柏想和咱们睡一块就不成了,怪朕不想着他,如今怎么样,可还有别的话说?”
刺绣的帷幔里贵妃竭力压抑自己的声音,笑着啐了圣上一口,“您用了晚膳便服药,当我不知道圣人的心思吗?”
显德与宁越照常守在外面,锦乐宫的夜夜不歇已经成为了常态,因此两人就算是听到了圣上与贵妃的话也只是淡淡一笑,尽职尽责地守着门。
宁越不知道听了多少回,可每一回心口都会隐隐作痛,只是这样的恩宠对于贵妃而言是好事,若是圣上能一直这样沉溺在贵妃的温柔乡里,将来自己或许还能熬到秦王殿下御极的那一日。
萧明稷断绝了他娶妻生子的可能,但是也同样叫他少了许多嗜好,虽然身体残疾,倒也生出来许多希望。
……
三年的时光几乎如白驹过隙,忽然而逝。
咸宁二十一年,这个给锦乐宫带来许多欢乐与忧愁烦恼的小孩子,已经奉圣命拜窦侍中为老师,老老实实地上学,让一位德高望重的阁臣宰相教导他开蒙。
元柏,或者说是明弘,他已经四周岁有余,圣上对待幼子一向溺爱,但是等到他开蒙的时候,却也不失为一个严父,毕竟是他所中意的未来太子,便是圣上自己心里爱得再怎么厉害,也不会一味纵容。
只是元柏似乎也知道圣上是真心爱他,哪怕圣上已经不如他幼时那样成日抱哄,可依旧对圣上没有丝毫的害怕,反而与圣上相处更加融洽,小短腿得空便要去圣上的书房那里跑。
圣上为天子日久,君威深重,不过小儿子无穷无尽的为什么倒也不会叫他发怵,反而大大方方地一边接见臣子,一边让臣子们回答秦王的问题。
与一般皇子接受枯燥乏味的书房学习不同,圣上已经不是没有工夫带太子一道玩耍的刻板君主,他一直都愿意带着孩子在书房里面,偶尔拿些折子上的事情浅显解释给元柏听,问问他有什么见解。
在这样的地方耳濡目染,秦王又是宫中唯一有亲王封号的皇子,八殿下与九殿下几乎成了透明的人物,自然知道自己在圣上心里的份量是独一份的。
父子两个偶尔还会溜出宫去骑马,圣上教导自己的儿子自然万分仔细小心,但是叫郑玉磬听见圣上让元柏一个小小的人骑了高头大马的时候几乎气得仰倒,把圣上拒之门外好些时日,冷脸以对。
只有秦王依旧在紫宸殿与锦乐宫之间来往,哄父母开心。
“外面天色都暗了,元柏今日怎么还不下学,窦侍中留人留到这个时候?”
郑玉磬今日特地吩咐膳房做了元柏喜欢的菜肴,亲自下厨做了几样糕点,软糯可口,但凉透就不如初时那样美味了。
“或许是圣人又将殿下留到御书房里了,”宁越轻声安慰道:“娘娘放宽心,殿下身边都跟着人呢,不会有什么闪失。”
郑玉磬生气圣上带孩子骑马归生气,可也只是借口,想着一些时日不侍寝,总不能阻止父子两个人亲热。
在外人看来,圣上待她是愈发好了,宫里已经连了五年不曾选新人入宫,而旧有的嫔妃与公主曾经趁着贵妃几次与圣上龃龉的时候稍微起了些试探的意思,但是没想到圣上会直接下旨褫夺封号。
后来嫔妃们知道那不过是帝妃之间偶尔的乐趣,大惊小怪是完全不值当的事情,便是有什么心思都也淡了。
圣上将皇后的尊荣给了孝慈皇后,陪伴与宠爱都给了贵妃,把未来的皇位许给了贵妃的皇子,至于她们,再怎么也没办法越过贵妃,还不如好好奉承,省得贵妃将来生气,叫她们生不如死。
钟妍虽说是萧明稷的人,可圣上已经厌弃了她顶着这副肖似孝慈皇后的容貌,时刻提醒圣上那段荒诞回忆少年往事时的宠爱,她也得老老实实待在承欢殿里不出来,经营那一亩三分地。
但是对于郑玉磬来说,这样的好处与害处算是分半,岑建业私下和她说过,圣上年逾不惑,又常年服用避子丹,就算是停了,生育皇嗣上大概已经没有可能了。
倒不是因为那避孕之物对身体有什么大的损伤遗留,而是有的太医为了谄媚天子,一点点加重助兴的份量,省得圣上宠爱贵妃的时候力不从心。
历来君主求迅速滋补之物,都是反求速死,男子表面上再怎么勇猛,实际上那东西却是日渐稀薄,如水一般,便如同汉成帝服用慎恤胶,到最后只有血了。
圣上大概也知道这一点,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郑玉磬与她所生的皇子愈发宠爱,怜惜她正是风韵娇媚,又被自己养刁了胃口,不肯叫她夜晚难受。
她时刻担心他的身体,一旦流露出暮态她便会有所发觉,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
她知道岑建业无论是出于功利,还是出于忠君爱君,都不会在这事上欺骗自己,因此彻底放下心来,赏赐了他许多东西。
圣上如此固然有咎由自取的成分,但是元柏这样小,她私心里却是不想早早山陵崩的。
君主更迭是大事,稍有不慎便有可能会引发混乱,孩子这样幼小,她未必能控得住朝堂。
郑玉磬坐在膳桌前,看了一眼面前变温的饭菜,心里莫名有些惆怅与堵塞,她皱了眉道:“便是留在紫宸殿用膳,御前的内侍和元柏身边跟着的人也该回来知会一声,省得叫人白等。”
“叫人把糕点送到紫宸殿,问问他还回不回来。”
郑玉磬让宁越亲自去送糕点,枕珠舀了小半碗山药汤,刚喝了几口,便听见了圣驾过来的悠扬声音。
“音音这便用膳了,怎么不等朕和明弘?”
圣上牵了明弘的小手进来,见郑玉磬面前的菜已经动过了,略微有些诧异,随即看了一眼天色笑道:“是朕议事太晚,叫音音等久了。”
郑玉磬冷了圣上也有一段时间,知道是时候和好,便淡淡请了罪,“不知圣上驾临,竟然这样寒酸,妾现在就让膳房重新做一桌,安排圣上与十殿下用晚膳。”
“不用了,就是音音这些份例,咱们一家三口也吃不完,”圣上笑吟吟地让人添了一副碗筷,让孩子坐到两人对面去,“音音不知道,今日明弘在书房里和那些宰辅说话,一点也不怯场。”
圣上在书房里对自己的儿子当然不会太夸奖,但是回宫之后却忍不住对郑玉磬说起。
萧明弘却显得沉静,只是默默吃着圣上与阿娘夹来的菜,父母的相处模式向来有别于其他的帝妃,他稍微大一点之后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但是阿娘生气的时候他最好不要说话,叫阿爷一个人对阿娘温存软语就够了。
圣上在外面是至高无上的天子,生杀予夺,但是回到锦乐宫里,始终对他的阿娘温柔小意,他的阿娘只要被圣上哄得笑一笑,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圣人!”郑玉磬微微蹙了眉,低头道:“旁的殿下十六岁才开始入朝呢,他这么小,在相公们面前乱说话可怎么办?”
“怎么会,有朕在一边看着呢!”圣上握了握她的手,温言道:“是近来襄阳附近有叛乱,楚王一时收拾不好,就递了折子到长安,求朕派兵。”
郑玉磬知道叛乱是很严重的事情,闻言便道:“那惠妃一定担心坏了,圣人不如发兵救援,省得楚王慌乱。”
圣上叹了一口气,笑道:“朕像老五这个年纪的时候,这样的叛乱便根本不可能平不了,都说是虎父无犬子,朕的脸面和英名都叫他丢尽了!”
宰辅们的意思也是从附近调兵遣将,不必从长安派遣,叛乱是几乎隔几年就有的事情,历朝历代都不稀奇,圣上本来也没将这看成太大的事情,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萧明辉居然还没有摆平。
简直是丢了他这个做父亲的脸面,只得叫周围的知府继续招募兵勇,支援自己这个儿子。
“不过咱们元柏却有不同的见解,”圣上淡淡笑道:“他说倒也不必兴师动众,贼寇之所以如今不败,是因为襄阳城池坚固,粮食充足,围困坚守日久,一时半刻无法夺回也正常,倒不如朝廷卖些破绽,引蛇出洞,将他们引出来诱杀,比围困伤亡还小些。”
“这是圣人教他的话?”郑玉磬看向自己的孩子,颇觉不可思议:“您是在哄我吗?”
圣上见郑玉磬脸上有了感兴趣的意思,含笑道:“这可不是朕弄虚作假,不单单是他们,朕也觉得吃惊。”
可能就是稍微幼稚一点,但是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也足够叫人震惊了。
“是阿娘教我的,”萧明弘看着郑玉磬惊讶的眼神,脆生生地说道:“阿娘教导我要时刻对人怀有悲悯,我想官军攻城,必然会伤到百姓,而叛军没有粮食,也会去搜刮城内存粮,叫他们出来,比困起来更好些。”
“这哪里扯得上我,”郑玉磬震惊片刻,旋即一笑:“我总觉得圣人是和元柏联合在一块哄我。”
“元柏这么说没有错,”当时十殿下的老师窦侍中也在,那一向古板的脸上都流露出片刻惊喜,圣上本来是有几分火气的,但是后来听见自己的小儿子这样说,立刻转怒为喜:“音音,这还不值得夸一夸么?”
萧明辉在圣上看来固然是亲生的皇子,但是实际上以后的命运大抵就是个普通宗室,但太子若聪颖,那才是国家的福气。
郑玉磬莞尔一笑,但看向孩子的时候还是有些疑惑,“圣人说的是,只是我却有些惊讶,原来我还能生出这样的孩子?”
“怎么生不得,音音心肠最好不过了,咱们的孩子这么想也是应该。”
圣上随手夹了几样郑玉磬爱吃的菜,柔声道:“等官军凯旋,朕选个时日,便要立弘儿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