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愿宠她时,她便是位高权重的皇后,后宫诸人皆要向她俯首拜礼;他不愿宠她时,她便是道旁的石子儿,人人见得都要踢上一脚。
如何不乏味?她叹气。
更乏味的来了。
宫径上,突然窜出来位大熟人。
宫中也有劫道的吗?看着堵在她小轿前头的周妙颜,她有些困惑,想不起来这个妹妹是被封了什么位份。
是才人还是美人来着?
周妙宛还没想起来,就听她怒斥道:“定是你在皇上跟前吹得耳旁风,才害得父亲爵位被降!”
周妙宛知道,自己的父亲没什么本事,唯一的愿望就是扒在祖宗袭下的爵位上吃一辈子,那这事可算稀奇了。
可方才在乾清殿,御前的宫女议论她,说的还是“谭家出事没被牵连”,并未提及其他,说明周妙颜说的这件事情,怕是李文演才在朝上拍的板,这么快就能传到她这个宫嫔的耳朵里?
纵然宫墙之下无秘事,这消息也未免传太快了。
想不起位份,那叫妹妹总没错。周妙宛神情淡淡的:“哦?妹妹失仪不是大事,本宫不想计较。不过,比起后宫前朝勾结传递圣意,降了爵位而已,算得了什么呢?”
她没有打算与周妙颜纠缠,示意抬轿的太监绕过去,没曾想周妙颜居然还不依不饶了起来,继续胡攀乱咬,周妙宛听了心烦,让人把她打包送回她的宫苑去了。
甫一回坤宁宫,凝夏便迎了上来,她拉起周妙宛的手,老母亲似的眼神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生怕她这次回来又是带了伤。
周妙宛心下一片柔软,她牵起凝夏,道:“好啦,没缺胳膊少腿,且放心吧。”
时候不早了,她干脆传了午膳来,恰巧此时,一个御前的宫女来禀话。
她说:“皇后娘娘,皇上有事让奴婢来告知您。”
周妙宛搁下刚端起的碧粳米粥,听她道来。
“此次风波,乃是军中细作有意栽脏污陷定北大将军,皇上今日早朝,解了谭家的圈禁,申饬了前日里弹劾谭家的诸人,其中永安侯捏造是非、蓄意无限,世袭爵位被降,以后便只有永安伯了。”
“为示对忠臣良将的安抚,皇上命人重新扩建将军府,赏金百两,尚在的北疆的谭将军亦受封为辅国将军。”
禀完话后,宫女又言:“娘娘,皇上替您延了医女进宫,过午便来拜见您。”
说罢,福福身退了下去。
粥还是那碗粥,可周妙宛却有些食不知味了,她拿着勺子,在粥里画着圈儿,思虑重重。
这便是他给的真相?
如此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倒颇有些恩威并施的意味,不过她不觉得李文演此举只是为了敲打,亦不觉得他会如此轻易地就带过了。
周妙宛忽然想到了一句话——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他想引蛇出洞,那谁是蛇呢?
她心里揣着事情,半碗米粥没用完便搁了筷子,凝夏看了忧心,转身去小厨房煨汤去了。
殿外有宫人通传:“娘娘,医女求见。”
周妙宛没太当回事儿,信手一挥,让宫人去领医女进殿。
结果,来人竟是姜向晴。
一时间,周妙宛忽然不知作何感想。
姜向晴身着褐色布衣,斜挎着个朴实无华的药箱迈过了门槛,她有些不自在地向周妙宛行了礼:“见过皇后娘娘。”
两人关系微妙,默契地都没有多言,姜向晴静静察看了周妙宛膝盖上的伤,划拉出药方子后,开始为她针灸。
布完针后,周妙宛被针定住了腿儿,而姜向晴手上一时也无旁的事情可做,气氛尴尬极了。
姜向晴忽而开口:“娘娘,我此番来,是来做说客的。”
“此话怎讲?”周妙宛不解。
姜向晴也不知如何开口。
她原打算这个月就离京云游,去一些没去过的山川,看看不同地方的药草有何不同,可忽然就得宫中传召,道是皇帝命她给皇后诊疾。
当时姜向晴便觉有些奇怪,她医术是不错,但也只能说在她这个年纪不错,宫中有的是老资历的太医,平白无故叫她肯定另有缘由。
果不其然,李文演亲召她前去,随后说出了他的真实目的,是想让她去替他规劝皇后,希望她能劝解她。
姜向晴不理解,也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人终究是自私的,她看到周妙宛的第一眼,说实话心里不无庆幸。她庆幸自己看破了李文演的心思,否则如今被困在深宫的可能就是她自己了。
姜向晴最不喜欢这样日日无事而终的感觉。
可是……她今日来劝什么呢?李文演惜字如金,只说让她解释他和她的关系,可她本来就同他无甚关系啊?
昔年在先帝后宫,她因为父亲是太医也没吃什么苦头,搭救什么小可怜皇子,也单纯是因为他看起来就一身病,很适合练手,她又是许久没有给人看过诊,手心痒痒才……
不过这话姜向晴可不敢和李文演说,她轻咳一声:“有人让我来劝娘娘您。”
周妙宛听了,心下了然。
李文演怕是以为,她是因为另一个女子才对他心怀不满,放不下芥蒂。
见周妙宛不言,姜向晴尴尬地手指头都要把袖口的绣花扣下来了,她继续说:“其实,不管娘娘信不信,我同皇上之间……确实本就无事发生。”
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周妙宛瞧见了她手上的动作,温柔笑道:“姜娘子说了,本宫自是相信的。”
她嘴上说着相信,脸上也挂着笑,可整个人都是淡淡的,身量也比之前姜向晴见她时要单薄不少,姜向晴有些劝不下去了。
她还张得开口吗?真的要劝另一个可怜的女子继续接受本不该属她的命运吗?
见她怔住了,周妙宛想了想,还是把心事说出了口:“有些事情,不怕后悔,只怕来不及。”
姜向晴没明白她的意思:“娘娘……”
其实不必让姜向晴亲来劝她,周妙宛自己也是能感知到的,所谓冉冉,在他心中只是一个图腾罢了,是姜向晴还是姜向雨都不要紧。
但是有的选择,他已经做了,为的是谁,于她而言并不重要。
太久没有和人讲过心里话,周妙宛轻轻摇了摇头,忍不住说:“与是谁都无关,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说起来她现在的境遇就算要埋怨,也更该埋怨谭家吧,毕竟他们是血脉至亲,却甘愿用她做筹码,而李文演不过是一过客,又如何指望他对她珍而重之。
其实姜向晴不太明白她话中的意味,只是悲伤的氛围她总能察觉到,于是她出言开玩笑说:“与是谁还是有关的,之前若救他的是一八十老翁,那恐怕便是另一段故事了。”
周妙宛原只是捧场地笑笑,可她脑子里幻想了一下李文演对老翁情深款款的模样,倚在美人榻上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前俯后仰的,姜向晴忙起身扶住了她。
“哎呀,小心腿上,可千万别摔了。”姜向晴被周妙宛拉住了,她在她耳边低语描述了她脑海里的画面,继而,两人笑作了一团。
笑过之后,姜向晴正色问她:“娘娘,您就不怕我将你的心里话传与陛下听吗?”
她才不在乎,周妙宛心头嗤笑一声。
她满心都是他的时候,他心中除却她什么都有,眼下她如此,他反倒更是难以割舍吧。
只是这种大不韪的话,周妙宛也没拉着姜向晴说,万一牵连到人家,到底是不好。她只道:“我相信姜娘子。况且此话他听了又有何妨?”
时辰到了,看着姜向晴在拔她腿上的银针,周妙宛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她压低声音,拽住了她的袖子,问:“女子的穴位中,可有哪处于孕事有利?”
她眉目一片坦荡,可姜向晴听明白了她真实想表达的东西,她的心怦怦跳:“关元穴、气海穴、神阙穴,还有几处大穴都与孕事有利,如若穴位封闭,恐难有孕。”
最后几个字,她咬得死死的。
周妙宛松开了她的衣袖,目光里有祈求:“那还请姜娘子再辛苦一回。”
姜向晴深吸一口气,终于冒着风险决定了,她用比蝴蝶扇动翅膀更微弱的声音说:“有一秘法,用比发丝更细的金针封堵住穴道,便极难有孕,只不过用此法,极损耗元气,若非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能用。”
眼下便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了,周妙宛想。
无论如何,她不能有李文演的孩子,他们的恩怨纠结不能延续下去了。
她原本的打算是,通过如今已入了太医院的连云帆一点点攒下些活血化瘀的药,万一有孕,再……
与此相比,若真能用金针封穴,哪怕损耗元气也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
于是,她直视着姜向晴的眼睛,缓慢而郑重的点了点头。
姜向晴的手心已经满是汗。
她怕,她怕自己被牵连进去,她好不容易才从这莫须有的争斗中脱出身来,下月她还打算带着医典,走水路一路而下,完善医典、搜集药方,做出一番自己的功绩。
若是今天的事情败露,那她绝无可能独善其身。
周妙宛见她犹豫,只道:“我知道,此事关系重大,确实为难的话,也无妨。”
可姜向晴终于说服了自己,她握上她的手,道:“之前在青阳县,我听吕若姑娘说过,也亲眼见过娘娘的为人,若我们境遇倒转,我相信娘娘一定会帮我。”
所以,她愿意帮她。
酸涩之意涌上心头,周妙宛眼眶有些泛红:“多谢。”
姜向晴想明白之后,便未再多言,只道:“这两日,我会和皇上说,娘娘膝上的伤不好治,需要多来几次。”
她没有多留,很快便离开了坤宁宫。
李文演还在乾清殿等着她去回话。
可是姜向晴没想到,她刚出宫门,便见得那熟悉的人影伫立在一旁。
李文演一身赭黄袍子,似乎很是等不及了。
他问:“她如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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