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半裸的夏承司还抱着枕头,被她这声惊呼吵得皱了皱眉。他翻了个身,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一眼,眼睛微微眯起,声音沙哑:“阿诗,现在是早上五点。让我再睡一个小时。”
“啊,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裴诗这才察觉自己激动过头了,连忙帮他把被子盖好,自己悄悄脱掉外套在他旁边睡下,一边亲吻他的脸颊,一边轻轻说道,“我只是太高兴了。”
“所以,你的《夏梦》交响曲写完了?”眼睛没能完全睁开,夏承司带着浓浓的困意,伸出胳膊将她圈在怀里,温柔地看着她。
“是的,刚才写完。”
“恭喜。”
“不过,我还不打算把它公开。因为这是我写得最认真的作品,我要把它修到最好为止。”
“不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他闭着眼,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把她整个人紧紧搂在怀中。
他的声音好温柔,身体好热。在阳台旁边修了一个通宵的曲子,裴诗的身体早已冻得冰凉,尤其是手指。这下进入一个火炉一般的怀抱里,就好像通宵熬夜的困倦和寂寞被瞬间治愈,她感动得有点想哭。从她决定不计一切代价要和他在一起重新开始,她就搬到了他家里。此后,两个人就像连体婴儿一样,不论做什么都会在一起。她特别喜欢和他一起睡觉。只要能在他怀里闭上眼,不管是多么郁闷的一天,都会被他的体温融化。她开始依赖这种感觉,然后开始感到害怕。
她动了动脑袋,把头深深埋入他的颈窝,全身缩了起来:“夏承司。”
“……嗯?”他在半梦半醒中回答。
“你一定要锻炼好身体,要健康,活很久很久。”
不知是在思考,还是醒不过来,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为什么?”
将暖暖的呼吸喷洒在恋人的肩上,她小声说:“因为,我不想老了以后,你先死掉,只剩我自己睡空荡荡的床。”
这一下,抱着她的臂膀立即加紧了力道,就像是在宣誓自己不会放手。他认真地说道:“我一定会活很久,不会让你一个人睡。”
大概是创作之后多少都会有些感性吧,裴诗觉得眼眶有些湿润。然后,她闭上眼,在这个永远不愿离开的臂弯里,做了一个很长很美的梦。
他们二人感情确实很好,但从复合以后,他们却再也没有做过爱。夏承司知道她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所以从来没有主动采取过任何行动。这一觉睡过去,裴诗突然觉得应该克服这一关了。等夏承司回到家里,她主动坐到他的腿上,热情地亲吻他。很显然,他已压抑太久,浑身都像种满了炸弹,随处一点都会爆炸。他把她横抱起来,扔到床上,像野兽一般脱掉她的衣服,在她身上落下雨点般的吻。可是就在即将做到最后一步的时候,她的手压在了他的胸前:“……等等。”
他愣了两三秒,很快明白了她的想法,苦笑着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她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身体,垂下头,想要掩饰眼中的愧疚:“你能接受柏拉图恋爱吗?”
“如果是跟你,可以。”他叹了一口气,下了床,“我去洗澡。”
“夏承司。”
“怎么了?”
“我们再去做一次dna检测吧。”她握紧双拳,“说不定你做的那一份报告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嗯。”
其实,她心里知道结果不会有什么不同。但没有亲眼看到,不论如何也不想就这样认命。
去医院之前,夏承司把之前的亲子鉴定检测报告拿给她看过。因为兄妹之间的基因是受父母双方影响的,有可能他们的基因排列组合会被打乱,基因型截然不同,所以,在没有其他亲属一起检测的情况下,只靠她和夏承司的dna来鉴定,很难做出他们是否是兄妹的准确判断。所以,从线粒体基因测序的角度看,只能通过检测出他们的父亲或母亲为同一人,以此间接得出他们是兄妹关系的结论。当时夏承司拿了郭怡与裴诗的头发去测,亲子鉴定书上已说明,郭怡就是裴诗的母亲。得出这个结论后,夏承司又回想过自己曾经捐赠给裴诗肝脏,手术也是立刻就成功了。在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之间,这种手术成功率是非常低的。当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果然不是巧合。但即便如此,他也坚定了要与裴诗在一起。
这一次,他们准备得更充分,连夏明诚、裴曲的头发都带过去了。几天后,他们拿到了亲子鉴定报告,果然,夏明诚和裴诗、裴曲都没有血缘关系,而郭怡确实是他们的母亲。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拿到证书以后,裴诗再一次受到打击,而且这一回还是亲眼目睹的结果。她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只觉得头晕目眩,不知道该去哪里。
“阿诗,你不必有负担。”夏承司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不管你希望我以什么样的形式和你在一起,我都能做到。如果你想和我当情侣,我就是你的男朋友。你想和我当夫妻,我就是你的丈夫。如果你想和我当兄妹就是你的哥哥。不论如何,我们都是最亲的人。”
裴诗用湿润的眼睛凝视着眼前的男人,半晌,只轻轻地说了一句:“发现我们是兄妹,是在我爱上你之后。我已经没法转变过来了。”
夏承司有些动容。他正想开口说话,医生的声音却从门后传过来:“我觉得你们现在演苦情戏,也太早了些。”
裴诗和夏承司同时抬头,愕然地看着站在病房门口的医生。因为对话被人听到,裴诗紧张得脸都白了,夏承司却一如既往地强大冷静,下意识伸手护住她。医生看看裴诗,又看看夏承司,摇摇头说:“因相爱来我们医院做亲子鉴定的兄妹我还真见过不少,但没有哪一对像你们这样,长得一点也不像。”
“可是,报告书不会有假啊。”
这种时刻,裴诗情绪极度敏感,表现得意外天真,夏承司甚至没时间阻止她说话。医生又看了一眼夏承司,指了指他:“这位先生是个混血儿,这一点你们都知道的对吗?”
“混血儿?”她转头观察了夏承司一阵子,“他长得是有些像外国人,但不是混血儿。你看,他的头发眼睛都是黑色。”
“看一个人是不是混血儿,不能光看头发和眼睛颜色。而且,混血儿在哪里长大,就会越来越像哪里人。所以,如果他在国内长大,异域特征也会变少。但是,人种很多东西是不会变的。打个比方说,除去鼻梁,东方人脸部最突出的通常是颧骨,西方人脸部最突出的是眉骨。你看看他,是不是眉骨很突出?”见裴诗点头,医生继续说道,“你看他的颧骨到下巴这里,几乎是平滑的一条直线,就跟刀削出来的一样……这位先生,你青春期的时候脸上有雀斑吗?”
夏承司愣了愣:“有长过。”
“夏天的时候晒多了,皮肤会变红,之后脱皮,却没有别人那么黑。即便晒黑了,也比别人白得快,对吗?”
“对。”
“所以啊,你不仅是混血儿,而且父母有一个人可能还是日耳曼或撒克逊人种。”医生指了指夏承司,“建议你们再让他去做一次鉴定看看。”
彻底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裴诗和夏承司按照医生说的话去做,让夏承司和母亲做了一次亲子鉴定,结果竟显示此二人并非亲属关系。他们最先还以为是报告出现错误,但医生告知,早在十年前,就有首例非亲属非血缘关系的活体肝移植成功案例。所以,夏承司成功移植肝脏给裴诗,完全可能是因为巧合,他们确实不是兄妹,夏承司也确实有一半白人血统。
至此,两个人还未能享受到一刻钟的喜悦,就已经陷入了又一个谜团:夏承司不是郭怡的亲儿子,竟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这件事。最初,他们都以为夏承司是领养来的孩子。这样一来,也可以解释清楚夏明诚对夏承司恶劣态度的缘由。然而,夏承司回去找到夏明诚的头发,再次做了一次鉴定,报告显示他们确实是父子关系。
这件事牵扯了上一代的感情生活,裴诗原本不希望夏承司再多做追究,只要他们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就好。但夏承司不肯就此罢休。周日的上午,他回到父母家里,直接坐在他们面前说道:“我的生母是谁?”
夏明诚原在翻报纸的页面,听见他这么说,手腕停了两三秒,才缓缓完成了这个动作。郭怡先是一呆,然后笑得一脸尴尬:“儿子,你在说什么呢?”
“jane。”相比较郭怡,夏明诚的反应却自然得有些可怕,他甚至没有把视线从报纸中移出来,就淡淡回答道,“jane hiddleston。这是你生母的名字。”
郭怡睁大双眼,飞速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随着时间推移,之前挂在她脸上的僵硬笑容渐渐消失,被眼中的愤懑取而代之。但她依然保持着良好的修养,没有扁眉,也没有扁嘴,只是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看着无人的地方,似乎已经不打算再做出任何挣扎。对夏承司而言,不管夏明诚是否是他的亲生父亲,与其做出毫无结果的对抗,也是一种寸积铢累的惯性。他并没有让父母看出自己的半点惊讶,只是像在谈生意一样问道:“英国人?”
“对。”夏明诚放下报纸,摘下眼镜,用一块上好的丝绒布擦了擦镜片, “如果你不问,我也不会说。但既然你问了,那我就老实告诉你吧。前两天我才收到她家人的邮件,她已经得癌症去世了。现在他们在她老家牛津将她下葬,你可以飞回去看看她。”
“所以,一个曾经为你生过孩子的女人死去,你连她的葬礼都没有参加?”夏承司问得很平静,让人听不出他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阿司,jane只是生下了你,把你养大的人,依然是你母亲。”夏明诚指了指郭怡,“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知道你是jane的孩子,却待你比她亲生儿子还好。所以……”
夏承司却打断了他:“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夏承司,你最好弄清楚,在这个家里,谁是老子,谁是儿子。”夏明诚忽然暴怒起来,“你再用那种语气和我说话,从明天开始就去喝西北风!”
“盛夏没了我,谁喝西北风还不知道。这是你我都知道的状况,何必再打肿脸充胖子。”
夏明诚的脸瞬间变得像纸一样白。这还是这么多年来夏承司第一次这样顶撞他。有一口气提上来,好像就再也下不去,他捂着胸口,指向门口:“滚……你现在就给我滚。”
“阿司,你真是疯了!”郭怡赶紧跑过去扶住丈夫,焦急地说道,“你爸爸他本来血压就压不下去,你还要气他。明诚……你还好吗?”
夏明诚却完全不吃这套,猛地拨开她的手,火气反而更大了:“你也不用这样假惺惺地对我。你当初嫁给我,也是别有目的。”
父母之间这类的争执不是第一次发生。夏承司没有兴趣再听下去,起身大步走出门外。
jane hiddleston女士葬礼的举办在一场冷雨后。她有一个很庞大的家族,到场的宾客有百余人,他们挤满了整个教堂,听神父用平静而神圣的语气念完了所有的颂词。夏承司带着裴诗静坐在第一排座位的角落,以两个几近陌生人的身份,参加完了所有仪式。当装满鲜花的棺材被抬进教堂,裴诗看见了死者的模样:她闭着眼睛,胸前放着一束百合花。她吃惊地发现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看见jane的面容——上一次她们见面,jane还活着。
原来,jane就是当初她在伦敦住院时,因患上癌症被转到其他病房的女律师。现在再仔细回想jane告诉自己的故事,整件事似乎就对得上号了:夏明诚结婚后,jane趁他喝醉后取走了他的精液,以人工授精的方式怀孕,生下夏承司。在发现事实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酒后乱性,所以打算和郭恰离婚,分居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夏明诚风流倜傥惯了,因为要对别的女人负责而离婚,实在不像是他的行事作风。
裴诗并没有立即将这些疑虑告诉夏承司。他才知道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又发现亲生母亲刚刚离世,一定没有什么心思再去听背后的故事。她只是静静陪他完成教堂仪式,认了近三十年才发现关系的亲戚,包括夏承司美丽犹如金发芭比的妹妹eva,但很显然的,不管是在jane的家族,还是hiddleston先生的家族,突然出现的夏承司立场都有些尴尬。但他和以往一样,处理事情不卑不亢,与裴诗等待一大拨人把棺材搬上车,运到墓地,然后也跟随而去。
典型的英国雨洗涤了空气,鸟雀都从巢里出来扑翅散心,羽毛震落在建满墓碑的绿色草坪上。 jane 的墓就建在她丈夫的墓碑旁边,神父被穿着黑色正装的上百名宾客包围着,整个葬礼举行得庄严而肃穆,就像是一场关于死亡的盛宴。众人都消沉而默然。eva最后一次去看母亲面容时,捂着脸哭了出来。
神父说,她在很努力地活下去,只是她的身体无法再承受下去,然而,她的灵魂会在天堂得到永生。这仿佛已是基督教徒眼中最美好的境地。只是,看见这一幕,裴诗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参加的人生第一个葬礼,居然也禁不住红了眼眶。身边的夏承司搂过她的肩,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两下。奇怪的是,痛苦的人明明是他,她却看上去比他还难过。她靠在他的怀里,回抱着他,想要给他多一些勇敢与坚强。
经过了这一日,她确信,自己以后再也不会离开这个男人。他们都是失去了至亲的人,以后还会陆续失去更多。只有彼此,会变成扶持对方一生的人。在回国的飞机上,最后望了一眼窗外伦敦难得的晴天,她轻声说道:“夏承司。”
“嗯?”
“下飞机以后,我们就去领证吧。”
“好。”
下了飞机刚好是大清早,他们早餐也没吃,拎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地机场直奔民政局。从外面风很大,裴诗又冷又困,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的,看上去不像是结婚的人,反倒像是一个在外飘荡的小动物。因为常年在外出差,夏承司已经很擅长应对时差和旅途的疲惫,看上去反倒精神不错。民政局里静悄悄的,他们默默地把表单填完。裴诗留意到,夏承司填写表单的时候一直小心翼翼,过去看再大生意的文件、合同,他都不曾如此谨慎。而且,到宣读誓词时,他尽管故作冷静,面无表情,却很紧张:他读得非常不流利,有时候还会假装自己看不清上面的字,凑近眯着眼睛停一会儿,再继续念。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他。登记完成后,他们站在台子上合影,她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原本有些僵硬,被她触碰以后,立刻变得放松许多。
虽然提出结婚的人是裴诗,但从民政局填表盖手印拿着结婚证出来,她却一直觉得有些不真实。时间依旧很早,晨光的眼皮依旧残留着睡意,冷空气中浮着法兰绒般的气息。吸一口气,都能闻到朝露和草叶懒懒的气息。街上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人,裴诗的一颗心却特别充实、安定。这时,夏承司忽然说道:“今天还是有些草率。我们起码得先买好戒指。”
“不用。”裴诗拿出钱包,拉开侧包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一枚大大的钻戒,“已经有了。”
“怎么会……”他微微睁大眼,转而抬眼错愕地看着她,“你没有丢掉?”
这是当初他第一次当众向她求婚,她“扔”到江里的那一枚戒指。她笑了笑,也不再多做解释。确实,他们之间也不再需要解释。他如此了解她,一下就明白当初她耍了什么小心思,同时,也发现了一件事:似乎她对自己动心,比自己预想得要早。他的面部表情变得柔和起来。看了一眼对面的面馆,他很自然地说:“肚子饿了。走,老婆,我们去吃碗面。”
她挽住夏承司的胳膊,大大地笑了起来:“好的,老公!”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又好像什么彻底变了。很久之后她才有些迟钝地意识到,从这一刻起,这个男人已经不再只是她的男友,而是她的丈夫,她的又一个亲人。
后来数年里,都有很多朋友八卦地问裴诗,你老公这种有钱的大人物,肯定求婚很浪漫很奢侈吧。然后,她们开始幻想他为她买鸽子蛋、镶钻的百万婚纱、大排成龙的豪车、乘坐亿万游艇包热带岛屿度蜜月……最后,都被她的答案打败:“是我求婚的,总共四句话,我们就直接领证了。”她们大失所望,觉得无趣,说真是越有钱的人越抠门。只有裴诗知道,如果她想要这些东西,夏承司肯定能立刻给她。只是,那一刻她什么也不想要,她只想要他。
原本他们应该去找夏明诚把事情问个清楚,然而,回到家中裴诗就觉得身体很不舒服,勉强支撑身体去探望了裴曲,晚上一到家她就觉得浑身闷热,半夜发了高烧。夏承司带她到医院开了药,打过点滴,调养几天病情也逐渐有好转。只是,似乎从当初在伦敦大病开始,她的身体就没有彻底痊愈过。就好像体力透支了一般,身体健康每况愈下,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卧床许多天。
尽管如此,每次面对裴曲的时候,她还是看上去严厉又精力充沛。裴曲出院后,她只要一有时间,就会推着他到户外散步。既然重新面对的世界只有一米高,他自然要承受不少路人的侧目。她发现了,他状态非常不好,如果连她都用不同的眼光看他,他恐怕会再度精神崩溃。所以,她收起了所有的同情与心疼,以前怎样对他,现在还是不会改变。
应该对这个世界感恩的是,大部分人还是充满善意的。出门在外,虽然会有人不时地看裴曲残缺的身体,但他们一般不会投来歧视的目光,甚至还有人会用鼓励的微笑对旁边的人说“看,那个男生好帅气”。渐渐地,他对旁人的目光表现得不再在意,与裴诗对话也多了起来,说话声音大了很多,还多了几分从前略微缺乏的男子气概。这无疑是一个很大的进步。裴诗心情很好,抽出更多时间来陪他。
某个下午,裴诗准备带裴曲去公园喂鸽子。在他的再三坚持下,她终于答应乘坐地铁去。然后,在地铁站买矿泉水的时候,她发现地铁卡里没有钱了。为了节省时间,她跑去充钱,让他在商店门口等老板找钱。商店老板和所有地铁站工作人员一样,从早到晚都是顶着一脸起床气的表情,而且动作非常磨蹭,半晌才把老旧的纸币和硬币放在收银台上。那个位置离裴曲特别远,他伸手半天才捞到那些钱,却不小心把硬币弄掉在地上,滚在商店角落里。这明显是对方的责任,但商店老板始终坐在原处无动于衷。裴曲等了一会儿,见对方始终是那张倦怠的蛤蟆脸,心情有些不好,于是冷冷说道:“麻烦帮忙捡一下。”
“又不是四肢都残疾了,不知道自己捡?”商店老板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听见“残疾”二字,裴曲莫名更加愤怒了:“好歹是在你这里买了东西,你这是什么态度啊?你这样讲话,小心商店倒闭!”
“嘿,你凶什么凶?每天来我这里买东西的残疾人多了,不见哪个都像你这样不讲道理的。你残疾关我什么事?难道回家上厕所还要我给你擦屁股?”
怒火混在血液里沸腾,几乎令裴曲脑袋都爆炸了。他打开矿泉水瓶,把里面的水朝老板泼去:“脏水还给你,钱我也不要了!”说完他转着轮椅转身就走。
商店老板缓缓抹去脸上的水珠,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站起来冲到门口,把裴曲从轮椅上推了下来:“敢泼我水?你这缺胳膊少腿的东西!”
随着“砰”的坠地声响起,不少人闻声停下脚步,围观他们。裴曲细小到畸形的身体趴在地上,像是个虫类一般,满头大汗地单手翻过身子,想要重新爬上椅子,却又一次被老板推了下来。老板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一脸嘲意加挑衅。这种举动已经引来很多人的鄙视,有人甚至大声说“欺负残疾人,这种人还不如死了”。大概是不想把事情闹大,老板又重新钻回了自己的店里。
这时,一个敏捷的身影快速靠近。老板还没看清对方是怎样把裴曲扶上轮椅的,已经被人抓着领子,狠狠在后脑上扇了一下。这一下他被扇得头晕眼花,眼冒金星,下意识晃了晃脑袋。回过头去,他正巧对上裴诗充满仇恨的目光。那个眼神像冰冷的刀刺,充满震慑力,他不由得怔了一下。但转瞬一想自已是被这女人打的,正暴跳如雷地想要还手,已有几个路人冲过来挡在他们中间劝架。裴诗在这个空隙打电话报了警。
最后的结果是,商店老板以殴打残疾人的罪名被刑事拘留,当他反驳说自己也被打了,在场没一个人为他做证。
虽然处理结果是很好的,回家以后的裴曲情绪却到了前所未有的低潮。他不吃不喝地坐在窗前,望着外面渐浙沥沥的大雨。不论裴诗怎样好言相劝,他也像被缝住了嘴唇一样,一句话也不回。第八次把汤勺递到他嘴边还是遭到拒绝后,她终于有些生气了:“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的人都欠你的?”
“我不吃饭也惹你了?有病。”出生以来,他用这种恶劣态度顶撞她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有病的人是你。选择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她居然完全没被激怒,只是云淡风轻地说道,“既然自己选择了糟蹋自己,那就要为结果负责。”
“那你也不用为我负责,让我自己饿死就好了啊!”
他已积怨太久,此时的负能量发泄,只能拔高音量对她大吼,最后还一掌推翻了她手里的碗。滚烫的咖喱饭泼到她的衣服上,还有一些溅落在她的手背上,雪白的肌肤立刻就有了红印。她疼得抽了一口气,但仅此而已。她抽出纸巾快速擦掉身上的污秽,对着凉水冲了一会儿手,就又回来跪在地上收拾残局。看见她没有一句怨言,裴曲再一次崩溃了,他单手捂着额头,一张脸像也被滚烫的咖喱融化掉一样,五官垮下来,哭得撕心裂肺:“姐姐,你为什么要救我……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我还是个男人吗?不,我还是个人吗……我他妈的每次看镜子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个怪物。你抬头啊,看看我的样子啊!你为什么要救我……”
裴诗跪在地上,手上的动作停了两秒,又继续机械地擦着地板。她已不愿意再多解释一个字。
第二十乐章 金色华彩
颜胜娇一向不喜欢雨天。一是因为雨天路面泥泞,会弄脏她喜爱的白衣服和白帽子,二是因为雨天总是会唤醒她的很多记忆。因此,她也不喜欢早春。然而,在一个早春的上午,比利时连绵的细雨就不曾停过,这令她的心情烦躁极了,好在她终于离开了那个多雨的国度。下飞机之前,她对着镜子检查了一次妆容,恍然想起,上一回在交通工具上做这样的事,似乎已是多年前了。
这一天,她要出席一个盛大的颁奖典礼,最著名的古典音乐家几乎都会到场。打从记事开始,小提琴与古典音乐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比谁都了解这门乐器,也比谁都清楚,练琴非常辛苦。所以,每次在影视文学中看见有人在如画的风景区拉小提琴,她总是会忍不住冷笑两声,觉得这些人不能再假一些。然而,十七岁那年,一个男生的出现,却改变了她的观点。
那是在世界级的小提琴大赛前一日。拂晓的曙光中,威尼斯亚德里亚海边上衬衫浪花就像无数珍珠一样,闪动着雪白的光,跌倒在礁石上,乱撒在沙滩上,它们带来的光芒将男生镀成了淡金色。那是个和她同龄的少年,穿着白色衬衫,一条棉布裤子被洗得微微发白,一个人赤足站在沙滩上忘我地练琴——与其说是在练琴,不如说是在享受琴声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过程。那一刻,海声滔滔不停地叨念着,他身材瘦削,动作流畅,很像一只白色的猫。而且,他的演奏技巧非常娴熟,她一时间竟分不出自己与他谁更有实力。只是,这些已不是她思考的重点。
那一个背影,已在她后来数十年的旧梦中,出现了很多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