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绎一震,思卿却微微一笑,解开随身荷包上的绦子,准备取两丸香丸,萧绎道:“不必添香了。我记得你以前不爱焚香的。”
思卿怅然,“我不爱焚香?那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思卿于是收回自己的荷包,找了个座位自己坐下,两人仍然没有话说,只是安静地坐着。萧绎也不知是在看画,还是在走神,过了一会儿缓缓将画卷起,极力保持着平静道:“思卿,以前我们不是这样的,你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为什么如今我们见面这样沉默。”
思卿也不看萧绎,两眼无神,不知道在看什么,口中淡淡道:“如今说话,你猜忌我,我也猜忌你,我不喜欢。”
萧绎一怔,“很久没听到你的真心话了。”
“那么你的真心话呢?”思卿反问,“我想知道,你上一次对我说真心是什么时候?”
萧绎似乎想试探思卿,“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思卿不解,“我说话从不猜谜,你说话反而让人捉摸不透,我知道,你需要‘无为而无不为,君至上,神鬼莫测’。但我还是想问,你上一次对我说真心话,究竟是什么时候?”
以前他对她有九分倾慕,一分利用。平定定藩时他对她有三分爱恋,五分利用,二分提防。小敬王和仙居长公主先后背叛朝廷,走到今天这一步,大概他对她只剩下半分亲情,半分利用,九分提防。
“所以你一直在疑我?”
“你从来都没对我讲过真话!”
萧绎道:“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来质问我。”
思卿心中道:我也想不通,为什么我们可以共苦,却不能同甘。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钻了牛角尖,也明白萧绎不会承认,于是道:“因为我想不通,所以才来问你。”
萧绎试探,“为了裴康嫔?”
思卿觉得心寒,反而笑了,“要是为了她,当初我就不会逼你册封她了。”
“所以你根本就不在乎我,”萧绎道,“你在乎的只有你自己在这里活得好不好。”
思卿道:“是,我从头到尾,都是个自私的人。我承认。”
萧绎似乎在发抖,思卿道:“我就是希望自己过得平顺一些,再平顺一些,我觉得我没有做错,因为我未曾伤害过你。我们相识十三年了,没想到过了十三年,你问我的问题依然是‘我在不在乎’。”她轻轻一笑,“我可以直言么?我觉得这问题很可笑。那我可不可以反过来问问三哥,你在乎我么?”
萧绎的表情似乎在说这还用问?他用极力压制愤怒的语气道:“当然。”
思卿笑道:“我知道,我明白,我能感觉到你在乎我。但这份在乎太重太重,重到要将我压垮。你多在乎我呢?熙宁二十一年秋天,你去西京,明明知道你一离开帝京定藩会举事,你还是让我留在帝京为饵,你真的在乎我,还是在乎我能不能替你钓出大鱼?我知道,我能有今天的荣位,一切的一切,都是来自于陛下的恩赐,我既为国后,这就是我应该做的事,我既为三哥的妻室,这就是我应该报的恩。但是三哥,我就是要较这个劲,你明明知道我留在帝京,定藩会生事,但你还是选择把我留下,一次,两次,还有第三次。你是在乎我,还是在意你的江山?”
萧绎又要说话,思卿则道:“我知道这个问题大逆不道,陛下要做治世明君,必当已江山社稷为重。但是午夜梦回,我还是觉得不痛快。三哥说想听我说真心话,这就是我的真心话。”
萧绎沉默了一会儿,“天下定,定藩除,允赖皇后相成。”
“所以天下定,定藩除,陛下就不再需要我这个人了。”
“思卿!”
思卿道:“长久以来,我一直在做一个噩梦,经常从梦中惊醒,梦到我无声无息离开这个人世,成为宗庙里一块冰冷的牌位。我承认,我怕死,我要好好活着,我不想像先皇后那样消失。”
萧绎压抑不住愤怒道:“你究竟在说什么?!”
先皇后一直是禁忌话题。
思卿今天却一定要将所有的话说开,于是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别人提及先皇后,但越是隐晦,越是让你痛苦,也让我痛苦。今天你就当我疯了,让我问问你,我想知道的答案,解开我的噩梦。”
萧绎没说话,思卿继续道:“按说三哥不是无情之人,不应该对跟你最久的周贵妃如此冷漠和猜忌。但后来我想,你猜忌的并不是周贵妃,而是你自己。”
萧绎忍不住解释道:“我……”
“我不知道先皇后的过往,除了先皇后本人,大抵当年太皇太后猜忌先皇后是因为外戚。何家煊赫多年,又与太皇太后意见相左,后来太皇太后不满意先皇后本人,也不满意先皇后的家世外戚。最好的办法,就是先皇后无声无息消失……她消失了,太皇太后让你和周贵妃一起毒死她帮她消失。太皇太后这么做,是在逼你们,也是在试探你们。”
萧绎猛然起身,将案头所有东西都扫落,但没有宫人探头试探。
思卿道:“让我说完,我知道你们身不由己,但我仍然好奇,三哥为什么不能够为她争上一争,她是你的发妻,是皇太子的生身母亲。”
“你为什么一定要说这件事?!”萧绎爆发问。
思卿依然平静,“因为这就是我噩梦的源头。”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有朝一日我也会杀了你?!”
“熙宁二十年与熙宁二十一年帝京两次出事,定藩谍网与朝中势力勾连,你留我在帝京,难道就没有想过我会死吗?!”
“你不会,他们要是让你出事,我杀了他们为你陪葬!”
思卿笑笑,“陪葬?身后的事,陪葬还有什么用?始皇殉人陪葬,无人祭拜秦陵。汉文帝节俭自身,灞陵祭拜者无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