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屡次在聚谈中丢人现眼,稍微有点脸面,就不会再登着聚谈之台,徒增笑料,但今天,我还是来了,因为我要讲的东西,并不腐朽。”
“国朝崇高道德,避免国朝卷入战争。”
这就是高攀龙今天要讲的核心论点,一个国家、一个政体、一个朝廷的最高道德,就是避免战争。
“你讲的这个观点,乍一听,也不过是柔远人的陈词滥调罢了。”李贽站了起来,对着四方拱拱手,坐到了高攀龙的对面,今天,李贽和高攀龙唱对台戏。
高攀龙肉眼可见的紧张了起来,毕竟李贽作为有限自由派的魁首之一,很难应付,再加上李贽身上还有五品格物博士,高攀龙作为举人,胡搅蛮缠,只会更加丢人。
“李博士可否听我一言?”高攀龙没有顺着李贽的思路去讨论,而是要仔细宣讲自己想讲的内容。
“你说。”
高攀龙看向了所有人说道:“诸位,万文恭万宗伯是个投献的谄臣,这是普遍的误判,在我没有读过万宗伯的种种著作之前,我也是这么认为。”
“但我看完了万宗伯的著作后,发现他其实是一位礼法上的名儒,他提出过一个观点,国朝构建,四梁八柱。”
四梁八柱的内容,可谓是人尽皆知,高攀龙没有过多引述,不关心万历大思辨成果的士大夫,也不会来此聚谈了。
他继续开口说道:“诸位,我们处于一个急变之世,是朝廷主动自救变法,同样也是被动的参与到了全球大航海、大开拓、环球贸易时代。”
对于大明内部而言,万历维新是急变;
对于世界而言,大航海、大开拓、环球贸易、大殖民时代,就是急变。
高攀龙面色凝重的说道:“这个时代开启之后,寰宇之下,各国会慢慢完成了国朝构建,无论主动还是被动,这个时间很久很久,少则百年,多则千年,但总归,番邦小国都会完成自己的国朝构建。”
“那个时候,再进行征伐,就变得困难无比,大洋的存在,让远洋部署,地面进攻成为了巨大的困难,即便是蒸汽船下海,依旧如此。”
“国朝构建完成,共识形成,再对完成国朝构建的国家攻伐,是一种得不偿失之举,因为抵抗普遍存在。”
高攀龙的观点,引发了人们的讨论。
对于一个完整国朝构建的国家进行军事征伐,显然是个得不偿失的举动,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军力的投入,就会成为朝廷巨大的负担。
一如自洪武年间到正统年间的麓川之战,大明持续投入数十年,在正统年间,每年超过了六百万银的人力物力巨大投入,粮饷辗转半天下,最后的结果,没有消灭麓川不臣,到现在,东吁都在和大明发生战争。
别说完成国朝构建,就是完成四梁的国家,攻伐,似乎都是得不偿失之举动。
但这番发言,也有些暮气,因为高攀龙的观点,有点精算之风,并不鲜活。
高攀龙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万历维新以来,朝廷已经在极力避免大明国朝陷入战争的泥潭。”
“喜峰口之战、古勒寨之战、攻伐大宁卫、讨伐俺答汗、东吁之战、吕宋之战、琉球海战、入朝抗倭等等,朝廷表现出了十足的克制,但这些蛮夷,一而再,再而三的蹬鼻子上脸。”
“大明不得不发动战争,讨伐不臣,来保证边方安全。”
大明是受害者,这是万历维新以来大明朝廷的高度负责。
古勒寨,建州女真奴酋王杲,在旅顺马市诱杀备御裴承祖,是古勒寨之战的发端;
东吁之战,是缅贼莽应里反复挑衅,甚至攻破大明边关,威胁大理;
入朝抗倭更不用说,倭寇从东南进攻不成,就要灭了朝鲜从东北方向威逼大明。
万历维新一系列战争,没有一次,是大明主动挑起,大明主动发难,大明朝廷保持了崇高道德,保持了最大的克制,避免大明卷入战争的泥潭。
包括吕宋之战、马六甲之战,都是西班牙、葡萄牙这些红毛番,要么进攻大明本土,要么做海寇劫掠大明商船。
濠境被葡萄牙窃据,吕宋更是红毛番海寇的最大窝点。
“朝廷为何保持如此的克制,在拥有十万京营锐卒,十六万水师的情况下,依旧试图跟安南讲道理,而不是直接威罚呢?除了得不偿失之外,朝廷还有怎么样的考虑呢?”高攀龙又抛出了一个问题,引起所有人讨论。
没过多久,高攀龙才大声的说道:“因为分配!”
“战争获得领土、财富、丁口不会分配给参与战争的军兵,而是由朝廷和势要豪右瓜分,而后再分配给为战争付出代价的穷民苦力和万民,这其中,不知道转手了多少次,万民付出的代价,远远高于所得。”
战争的代价,通常由万民承担。
粮草是穷民苦力的粮食,民夫从穷民苦力抽调的劳役,杀伐的军兵从万民中来,只有彻头彻尾的战败,统治阶级才会付出代价。
肉食者通常都是战争贩子,而穷民苦力才应该是战争的反对者。
而承担代价的万民,却无法从战争中直接受益,而是需要肉食者们的怜悯,这就是万历维新以来,大明朝廷保持最大克制的原因。
哪怕是军功爵名田制度的秦朝,也在统一六国之后,没有履行对老秦人的承诺。
黎牙实听闻高攀龙如此说,立刻开始鼓掌,带动了全场的鼓掌,黎牙实始终觉得皇帝真的是太仁慈了,大明圣堂武士这种武装力量,居然没有对外发动远征,实在是罕见至极。
看看费利佩吧!
西班牙大方阵、无敌舰队,从来不是无敌的,但费利佩依旧悍然发动了多次的远征。
大明水师从未直接参与到对金池总督府、金山城的征伐,这些地方的开辟,都是王朝偏师在开拓,尽可能的避免战争,就是一个国朝最高道德。
这绝不是一句看似正确的废话。
“但我听说,你在南衙的时候,总是批评朝廷穷兵黩武,维新十八年,年年都在打仗。”李贽也为高攀龙的说法鼓掌,但他很快就发现,高攀龙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家伙在南衙,总是批评朝廷穷兵黩武。
“在南衙,很少有人治学矛盾说,更遑论阶级论的分配卷了。”高攀龙解释了其中的原因,他的意思是,到了北衙之后,才察觉到了朝廷的良苦用心。
李贽眼睛微眯,打量了下高攀龙,才开口问道:“所以,你支持朝廷的这种克制?”
这个问题是个陷阱,让高攀龙自己反对过去的自己。
“不,我反对这种克制!”高攀龙大声的说道:
“大航海时代,会启迪那些没有完成国朝构建的番邦小国,但这需要数百年之久的时间,那太遥远了!到了番邦小国完成国朝构建,征伐才会弊大于利。”
“而现在,瓜分世界的盛宴早在数十年前已经开始,如今我们已经缺席了数十年,不能缺席这日后的数百年!”
高攀龙的确在反对过去的自己,不过这种反对又显得有些过于激进和矫枉过正了。
至此,高攀龙的观点已经十分完整了,大明朝廷当下做的没错,基于分配的原因,在战争上,保持最大的克制,不让国朝陷入战争泥潭,是对万民的负责。
但在大航海时代,对外开拓,继续保持这种克制,是对后人的极度不负责。
世界就这么大,泰西抢走一口,大明就少吃一口,万历维新积蓄了足够的国力,应该减少这种克制,为后人博取更大的利益。
“该怎么进行?矿山是第一目标,港口是第二目标,领土反而是其次。”
“在日后数百年的时间里,谁掌控了矿山,谁掌控了港口,谁掌控了航道,谁就掌控了世界,只有抢的足够多,才能让万历维新持续下去。”高攀龙讲完后,坐在了凳子上。
他在开场的时候,就说了,他这个高老头,今天要讲一点,不是那么暮气沉沉的东西。
这次会场上,反而鸦雀无声了起来,没人提出反对,也没有人明确支持,因为他的观点看起来有点自相矛盾,左手打右手,一方面强调避免战争,一方面又在鼓噪战争。
在番邦小国没有完成国朝构建的时候,用尽全力去战争,获得足够的收益,来满足万历维新的分配困境。
黎牙实思索了片刻,给高攀龙打了个标签:奸奇,一个狡诈、诡计多端、变化无常的邪神,最是容易蛊惑人心,如果听信他的蛊惑,大明将会一步步的走入深渊。
周良寅在这一刻,终于理解了皇帝陛下为何把这些人叫做意见篓子了,的确仅仅是个意见篓子,他站了起来,打算离开。
“这位学士是不认可我的观点吗?”高攀龙有些志得意满,他终于站直了赢了一次,他看到周良寅离场,立刻开口问道。
周良寅和师爷站定,周良寅看着高攀龙叹了口气问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弱小,就活该被灭亡,被瓜分是吗?”
“番邦小国的弱小,是他们自己不争气,又不是大明造成的。”高攀龙完全没想到周良寅这么问,话有点磕磕绊绊了起来,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观点的不足,被周良寅问到了关键。
周良寅继续问道:“那你的意思是,大明若是弱小,被消灭被瓜分,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额,当然不是!大明是天朝上国!”高攀龙嘴角抽动了下,他本来以为这个看起来有点面善的中年人,是个软柿子,没想到踢到了铁板!
两个问题,他一个都没回答上来。
“有些时候,正义看来有些可笑,但是没有正义,这个世道又会变得过于糟糕了。”周良寅没有继续为难高攀龙这个后生,而是有些感慨,似乎是对自己说了一番话,才带着师爷离开了太白楼。
周良寅成长在大明风雨飘摇的年代,就像叶向高出生在旱厕,跟着母亲逃亡了四年才回到了家乡,那时候大明兴文匽武日久,屡战屡败,甚至有倾覆之势,周良寅亲眼看到过大明的弱小。
但高攀龙不是,高攀龙打记事起,大明就开始一个胜利走向另外一个胜利,战争胜利,总是显得理所当然。
所以,高攀龙从来没想过,他这套说辞的问题所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