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突然惊醒过来,原来是先生拍了一下他的肩头,笑道:“赵繇,你该回学塾搬东西回家了。”
地上那把剑鞘中,长剑颤抖不止,如倾国佳人在哀怨呜咽,苦苦哀求情人的回心转意。
儒士好奇笑道:“哦?说说看。”
温文尔雅的青衫读书郎,有些惊讶,也有些失落,“先生,这是为什么啊?”
少年欲言又止。
赵繇微沉声道:“先生那些书,内容我早已烂熟于心,桃叶巷的桃,就和书上诗句描述,出入很大。再有,先生教书,为何只传蒙学三书,重在识字,蒙学之后,我们该读什么书?读书,又为了做什么?书上‘举业’为何?何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何为‘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先后两位窑务督造官,虽然从不与人谈及朝廷、京城和天下事,但是……”
黑衣帷帽、气质冷峻的少女,在小镇上随意走动,漫无目的,此时只悬佩了那柄绿鞘狭刀,双手只是布条潦草包扎而已。
赵繇听得迷迷糊糊,如坠云雾。
儒士会心一笑,竟是没有出声喝斥,反而不再大煞风景地咳嗽出声,任由身旁少年痴痴望向那位少女。
少年读书郎早已偷偷转头,小心翼翼望着远处的少女。
少年郎只是呆若木鸡,根本没有领会先生“非礼勿视”的提醒。
少年赵繇就好像骤然间听到一声春雷的蛰虫,猛然间停下脚步,眼神直直呆呆。
话一说出口,少年就懵了。
中年儒士笑道:“当然了,如果只是偷偷喜欢谁,道祖佛陀也拦不住。便是我们条条框框最多的读书人,咱们那位至圣先师,也不过告诫‘非礼勿言、视、听、动’而已,没有说过非礼勿思。”
儒士脸色豁达,笑道:“你有先生,我自然也有先生。而我的先生……不说也罢,总之,我本以为还能够苟延残喘几十年的,突然发现有些幕后人,连这点时日也不愿意等了。所以这次我没办法带你离开小镇,需要你自己走出去。有些无伤大雅的真相,也该透露一些给你,你只当是听个故事就行。只是希望你明白一个道理,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不管你赵繇如何‘得天独厚,鸿运当头’,都不可以志得意满,心生懈怠。”
少女好像始终没有察觉到少年的视线。
儒士齐静春突然望向泥瓶巷那边,愈发眉头紧皱。
赵繇忧心忡忡,“先生?”
儒士不可谓不学识渊博,对此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总不好将那把蕴含巨大气数的长剑,强塞给少女,最后只好出声提醒道:“姑娘,最好收起那把剑。接下来,小镇会很不……太平。多一样东西防身,终归是好事情。”
被儒士挥袖连拍两下,拍入长剑当中。
儒士轻轻叹息道:“蛰虫渐闻春声,破土而出。只是身为客人,在主人眼皮子底下鬼鬼祟祟,行那鬼蜮伎俩,是不是也太托大了?当真以为靠着自作主张的小半碗水,就能在这里为所欲为?”
少女默不作声。
恐怕少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以她为圆心的四周,光线都出现了扭曲。
这是技不如人。
双鬓霜白的儒士眼眶微红,“先生,学生无能,只能眼睁睁看你受辱至此……”
她整个人像是处于暴走的边缘。
杏巷那边,有个木讷男子蹲在铁锁井旁边,盯着那根绑死在轱辘车底座上的铁链。
他回到学塾后,坐在案前,摆放着一枚玉圭,长约一尺二寸,在四角雕刻有四镇之山,寄寓四方安定,正面刻有密密麻麻的小篆铭文,不下百余字。
井水下降,槐叶离枝,皆是预兆。
少年读书郎使劲点头,“与先生赠送的那枚印章一起放好了。”
少女皱了皱眉头,头也不转,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眼,“滚!”
他低头看着手指尖的长剑,微微颤鸣。
远处,儒士打趣道:“赵繇啊赵繇,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儒士瞥了眼被少女舍弃的剑,内心深处感到一种久违的沉重,不得不问了有失身份的问题:“你知道我是谁吗?”
宋集薪双手叠放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笑眯眯问道:“这把壶值多少?”
一阵涟漪激荡而出。
字迹法度严谨,又丰神独绝。
一把不起眼的小壶,壶底落款为“山魈”。
少年震惊道:“先生?”
齐静春呢喃道:“奇了怪哉,哪里来的小丫头?莫不是本洲之外的仙家子弟?”
齐静春有些无奈,挥了挥袖,将那柄剑钉入一根牌坊石柱高处,若是有人强行拔走,必然会惊扰到坐镇中枢的自己,就像之前“说书先生”一明一暗,两次出手,都没有逃过这位学塾先生的遥遥关注。
只见不远处,有一位头戴帷帽的黑衣少女,薄纱遮挡了容颜,身材匀称,既不纤细,也不丰腴,她腰间分别悬佩一把雪白剑鞘的长剑、绿鞘狭刀,站在“气冲斗牛”匾额下,她双臂环胸,扬起脑袋。
而非修为不到。
儒士摇头笑道:“并非是你以为的障眼法,此方天地,类似佛家所谓的小千世界,在这里,我就是……”
他突然笑了起来,模仿少女说话的口气,“老气横秋”道:“听不听,是你的自由,说不说,就是我的事情了。”
他突然惊讶出声,便停下话语,瞬间来到少女身边,一探究竟,双指轻轻握住刀尖。
他叹息的时候,随手抬起手,轻喝道:“敕!”
少年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儒士摆摆手,示意此事与少年无关,只是带着他来到最后一面匾额下。
宋集薪问道:“几万人?”
当宋集薪从内屋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苻南华不管如何掩饰,都藏不住脸上的狂喜。
她前后脚所踩的地面,顿时塌陷出两个小坑。
将其翻过来,玉圭背面只刻了寥寥两个字。
儒士望向窗外,并无太多的悲喜,只是有些神色寂寞,“齐静春愧对恩师,苟活百年,只欠一死。”
像是在纠结如何搬走它。
她先是双手下垂,两只手的拇指各自按在剑柄、刀柄之上。
儒士眼神深邃,“除此之外,这些年来,我一直让你在小镇行善举结善缘,无论对谁都要以礼相待、以诚相交,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其中玄机,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琐碎小事,滴水穿石,最终收获的裨益,未必比抱着一部《地方县志》要差。”
“天底下哪有树叶离开枝头的时候,如此苍翠欲滴,新鲜娇嫩?小镇数千人,得此‘福荫’之人,屈指可数,那片槐叶,可以经常把玩,以后说不定还有一桩机缘。”
儒士双手负后,仰头望着着黄鸟,神情凝重。
仍是不愿带上那把剑。
书案上,还有一封刚到没多久的密信。
儒士犹豫了一下,神色认真道:“以后见到她,你一定要绕道而行。”
亲自将赵繇一路从学塾送到福禄街赵家大宅,中年儒士缓缓而行,每当他迈出一步,大街两侧庭院森森的高门大宅,有些隐蔽地方,便会有些不易察觉的流光溢彩,一闪而逝。
儒士打断少年,“奇怪?怎么奇怪了,你自幼在这里长大,根本从未走出去过,难道你见识过小镇以外的风光景象?既无对比,何来此言?”
少女下一刻,再次无缘无故出现在了儒士左边十数步外。
少女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听说这里每隔甲子时光,就会换上一位三教中的圣人,来此主持一座大阵的运转,已经好几千年了,时不时有人从这里出去后,要么身怀异宝,要么修为突飞猛进,所以我就想来看看。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确定你的身份了,不然当时我出手,就不会那么直截了当。”
又是嗖一下。
那柄出鞘长掠至此的“飞剑”,吓得果真躲回了剑鞘。
骄傲的少女。
乖巧的飞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