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蹲在窗口那边的墙根,小心盯着火候,时不时翻看一下三张药方,听到问话后,“合适说吗?”
草鞋少年乐呵呵道:“那我就给你说说看?”
陈平安这次没有沉默,也没有转头,坐在小板凳上,低头看着青红色的火焰,轻声道:“这样做不对。”
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下子我是真的放心了。”
顾粲眼睛一亮,赶紧把两条鼻涕擦掉,咧着嘴,露出缺牙的光景,笑脸谄媚道:“姐姐你长得真俊,长得跟我家二姐一模一样!这里地方小,去我家坐坐?”
顾粲正要发挥一下家传本事,察觉到自己脑袋上的手掌,悄悄加重了力道,立即病恹恹的,有气无力道:“姐姐你长得这么水灵,说啥都对。”
少女气呼呼道:“你知道个屁!”
隔壁院门轻轻打开,走出婢女稚圭,她亭亭玉立,如一株池塘里的荷。
若只是自己的事,这个无依无靠的草鞋少年,恐怕就要干脆利落很多。
陈平安站在原地,点了点头。
少女瞥了眼孩子,“熊样!”
孩子红着眼睛,唱反调道:“我们这边的人,也很记仇的,就你不是。”
少女怒目相向,“对你个大头鬼!”
顾粲突然身体前倾,使劲用脑门磕了一下陈平安的脑袋,呜咽道:“对不起!”
陈平安甚至清晰看到,那位说书先生转过头,瞥了自己一眼,笑意玩味。
她的身子骨是铁打的不成?
顾粲犟脾气也上来了,“就不!”
陈平安没有反驳,继续煎药。
陈平安猛然惊醒,沉声问道:“顾粲,你有没有拿到一片槐叶?”
陈平安哭笑不得,一时无言。
她眨了眨那双秋水长眸,道:“就当没听到,反正我也吵架吵不赢他们娘俩。”
顾粲眼珠子一转,刚想骗人,陈平安跟他关系实在是再熟悉不过,小王八蛋撅起屁股就知道拉什么屎,直接又赏了顾粲一个板栗,厉色道:“拿回去!”
陈平安没阻拦她取钱,但是转头叮嘱道:“玉簪是齐先生送给我的,宁姑娘你小心些。”
眼力极好的陈平安一直站在巷中,终于看到远处顾粲家院门打开,走出三人,其中母子二人各自背着大小行囊,缓缓走向泥瓶巷另一头。
少年悻悻然重新转过头,继续熬药。
孩子脸色微白,“走了走了,陈平安,我走了啊!”
顾粲抽了抽鼻子,使劲点头。
陈平安愣在当场。
她问道:“你之所以有这场劫难,全是因为那条泥鳅,为什么不告诉那个孩子真相?”
陈平安又说道:“到了外边,多做事少说话,管住自己这张嘴巴,吃些亏就吃些亏,别总想着嘴上讨回便宜,外边的人,不像我们,会很记仇的。”
毕竟顾粲这个家伙,就像是他的弟弟,所以什么事情,陈平安都愿意让着顾粲。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跟她现学现用,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少女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愣了愣,“啥?”
顾粲就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不否认这个孩子平时让人恨得牙痒痒,但确实聪颖早慧得很,从老槐树到铁锁井,再到泥瓶巷院子,把那个说书先生要收他为徒的奇遇,给陈平安说清楚明白了。陈平安这一刻心里大致有数了,顾粲多半就是小镇上自己得到祖荫槐叶的人物之一,祖坟冒青烟也好,像齐先生陆道长所说有机缘福气也罢,顾粲应该是会被那个说书先生带离小镇。但是一想到那个截江真君刘志茂,陈平安就心弦紧绷,按照齐先生的说法,此人品行实在低劣,更想将自己除之后快,不惜用上了仙家神通来陷害自己和蔡金简,顾粲认了此人做师父,真是好事?不过退一步说,此人愿意收顾粲为徒,而不是坑蒙拐骗,或是强买强卖,是不是可以说明顾粲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她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陈平安,你真不后悔?”
他的人生总是这样,真正在意的人,好像如何也挽留不住。
这话顾粲爱听,对那位姐姐伸出大拇指,“头发长,见识也长,果然比隔壁某个小娘们靠谱儿!”
老天爷挺小气的。
少女听完之后,云淡风轻道:“那截江真君刘志茂,显然是罪魁祸首,不过蔡金简和苻南华,也都不是什么好鸟,若不是齐先生出来捣糨糊,你以后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三方势力的围剿捕杀,说句难听的,杀你真的很容易,如果不是在小镇上,别说刘志茂,就是那个云霞山的女子,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你碾压得魂飞魄散。”
可能在潜意识里,顾粲早已把陈平安当做娘亲之外,唯一的亲人了。
结果被陈平安一把抓住后领口,扯回原地。
陈平安带着孩子走出院子,蹲下身,悄悄说道:“顾粲,记得小心你师父。还有,照顾好你娘亲,男子汉大丈夫,你娘亲以后只能靠你了,别总让她担心。”
孩子茫然,但仍是点头道:“好的。”
稚圭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顾粲心眼好坏,我不知道,她那个寡妇娘亲,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很确定。”
陈平安给气得脸色铁青,扬起手就要来个货真价实的板栗,只不过看到孩子死犟死犟的表情,陈平安又有些心软,缓了缓语气,想了想,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
黑衣少女,叫宁姚的外乡姑娘,拿起那根碧玉簪子,凝神望去,发现篆刻有一行小字。
她瞥了眼叫陈平安的少年。
簪子上有八个字,便是仅算粗通文墨的少女,也觉得极为动人。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