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又以心声告知陈平安,“轻舟已过万重山,气机流转一瞬百里千里万里,是很好,可若是能够做到缓行,如山岳百年累土,不见丝毫增高,海川千年积水,水面不见半点抬升,则更好!以后运气,可以专心练习这条道路,做到睡觉的时候也能自行运转。”
阿良怔怔望着对面的少年,看着眼前少年陈平安的那双干净眼眸,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看到的那双眼眸。
他辩论输了之后,倒也愿意认输,可他故意说我读书再多,这辈子学问也没希望超越先生你,我觉得这怎么可能嘛,先生你学问虽大,可如今一翻书就犯困,经常看着看着就打盹,我年纪还小,总有一天会看书比先生更多的……可他还在那里念叨,有本事明天学问就大过先生,所以我气不过,就率先动手了。打不过他,我也认了,这不之前找到先生,就没告状,对吧,读书人这点骨气当然要有,先生你在这方面,就不太好,跟人吵架赢了打架输了,就只说自己学究天人,说那场辩论如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若是跟人吵架输了打架赢了,便只说打架打得如何惊天地泣鬼神……
当那个腰佩绿刀别葫芦的家伙,与你是朋友的时候,你会觉得他怎么看怎么不像高手。
妇人唯有叹息一声,并未强人所难,“林守一,那就有缘再会,希望到时候你不会后悔。”
妇人一闪而逝。
最后,男人转过头,看到那个老头子已经牵着少年的手,两人一起走回书院。
啊?他啊,下手这么没轻没重啊,我回头就去说他,君子动嘴不动手嘛。不过为什么要打架啊。是不是他讲道理讲不过你,恼羞成怒?
可当这个家伙成了对立面的敌人,朱河整个人吓得汗流浃背,当真是要魂飞魄散。
不是。
陈平安疑惑道:“我怎么知道睡了后,有没有运转这十八停?”
先生先生,你拧我耳朵作甚?唉唉唉……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少年不去看朱河,只是看着朱鹿,“我说过,你必须死。”
静春,先前忘了问,到底是谁打你的啊?
一直心态相对平静的少年,听到这句话后,莫名其妙就气得脸色发白。
远处走来一位姿色平平的妇人,望着少年,妇人目露惊艳,感慨道:“果真是个修道的好胚子。”
什么君子!先生我是圣人!
学院大门那边,有个老秀才躲躲藏藏不敢见人,只露出一颗脑袋,朝阿良使劲使眼色,见阿良不搭理自己,就干脆横移几步,走到门槛那边,卷起袖管,摆出你敢拐骗我学生、我就跟你拼老命的架势。
去去去,毛也没长齐,尽说些大话。等哪天毛长齐了,我再带你去见识外边的世界。
另外一只手,在她身后攥紧,指甲刺破手心,满手鲜血。
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青衫读书郎,眼神清澈而坚定。
朱河心神已经从泥泞当中勉强拔出,但是四肢比先前更加僵硬,一动即死,这是朱河脑海中唯一的念头,这就是那名斗笠汉子带来的无形震慑。
少年嘴角满是讥讽之意。
少年却点头道:“我相信你。”
阿良再次按住少年的肩头,“可以了。”
林守一独自站在街道上,少年不知为何被阿良留在外头,说让他等一个人的出现,由他自己决定是不是要跨过驿站的门槛。
一老一小,聊着天。
阿良仿佛看穿少年的心思,一本正经道:“我像是个信口开河的骗子吗?我阿良这辈子就不知道吹牛是什么事情!”
枕头驿大门外。
不等朱鹿说话,朱河已经沉声道:“恳请阿良前辈让朱鹿离开,我愿意自尽谢罪,甚至不用脏了前辈的竹刀。”
妇人犹豫了一下,向少年伸出手,神色庄重肃穆,“虽然你会觉得太过儿戏,不够玄之又玄,少了许多跌宕起伏的机锋和考验,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林守一,向前走出一步,你就走上长生桥了。”
阿良笑了,“酒有的是,我那只小葫芦能装下千斤酒,可是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一个人在伤心的时候,千万不要喝酒,容易变烂酒鬼。快意的事情,可以喝酒,说不定喝着喝着,就成了酒仙。”
陈平安和阿良此刻一人一边,对坐在廊道长椅上。
少年作揖行礼,一板一眼,“林守一恭送仙长。”
草鞋少年数步迅猛向前,就要一拳打烂朱鹿的胸膛,此时她气机絮乱,比起寻常少女的孱弱体魄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不知为何,出拳之后,不由自主就变成了巴掌,路线倾斜向上,一记耳光狠狠摔在朱鹿的脸颊上。
少女已经哭成一个泪人儿,只是用手使劲捂住嘴巴,不敢哭出声。
游侠儿阿良,与憧憬江湖的少年郎挥手告别。
阿良点点头。
阿良双手环胸,笑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到时候你自然而然会知道答案。”
在那段漫长的峥嵘岁月里,有些时候,男人会坐在那堵长城上,独自一口一口喝着酒,听说那些个从倒悬山遥遥传来的小道消息,就没一个是喜讯,全他娘的是噩耗,男人就会后悔当年没带上那个少年,会埋怨那个老头子,连自己的得意弟子也照顾不好。
此时,看着对面的少年,阿良突然笑了,“曾经我和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少年,说过一句话,我跟他说,‘相信我,你读书比练剑更有出息。’现在我觉得应该对你也说一句,‘相信我,你练剑比练拳更有出息’。”
斗笠下,阿良那张脸庞,笑得眉眼都挤在一起,笑容灿烂,如温煦的冬日。
可是陈平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伤心的阿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