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髯刀客喟然长叹道:“你这小子,不老实,忒奸猾,明摆着欺负我是那种正派高手啊!”
汉子笑着摇头,手持宝刀,猛然起身,“闲聊时喝个酒,解馋而已,其实斩杀大妖,除魔卫道,比喝酒痛快千百倍!”
画完一张符纸,陈平安习惯性拿起手边的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略作休整之后,等到气息平稳,才敢下笔。
然后这位只见 大髯刀客深呼吸一口气,拔刀出鞘,刀光乍现,只见汉子伸手拨开火盆里的灰尘,抓起一块熊熊燃烧的火炭,握在手心,然后擦拭刀身,火星四溅,衬托得那柄宝刀愈发锋芒无匹。
手边是一枚朱红色的养剑葫,和木匣内的两把降妖除魔。
难道是因为外边雨大,所以这哥们脑子里进水了?
高大男子嗤笑道:“听说去年末彩衣国来了个外地游侠,仗着有把好刀,收拾了几头不成气候的乡野阴物,就暴得大名,观其行走于这场大雨中展露出来的神意,顶多就是一位四境武夫,若是别处,还要忌惮几分,如今在我的地界上,不值一提。到时候你我一并收拾,你大可以拿去制成傀儡,我决不阻拦,但是刀要归我。”
砰然一声巨响。
那名女鬼,无论是机缘还是性情,实属罕见,道人亲临此地后,愈发志在必得。
事实上,此处的山神庙,也就是供奉男子金身的地方,本就是未被彩衣国朝廷敕封一座淫祠,加上遍地乱葬岗,秽气遮天,高大男子接纳香火,侥幸成为山水神祇之后,为了修行,不惜涸泽而渔,加速了山水枯败的进程,古宅作为阵眼的阵法运转,只汲取阴煞之气,而不损耗山水灵气,反而维持了山水平衡才对,但是这些内幕,多说无益,堕入魔道的中年道人和不走正道的此地山神,双方心知肚明,反正谁都不是什么好鸟。
大髯汉子愣了愣,喉咙微动,显然是肚子里的酒虫作祟了,气势骤降,厚着脸皮伸手道:“只要请我喝过了酒,你便是鬼物,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被我当场撞见行凶作恶,一切好说。”
哪怕是如此搁放油纸伞,可是地面上,几乎没有水迹。
陈平安一言不发,消瘦身形毫无征兆地消失于原地。
她是如此,想必百年光阴不曾离开绣楼半步的小姐,更是如此吧。
道士张山拿起系挂有听妖铃铛的桃木剑,对陈平安沉声道:“我去助他杀妖!陈平安,你是纯粹武夫,在跻身四境之前,不适合对付大妖阴物之流,你就留在此地,如果真有需要,我会出声喊你。”
疾风骤雨,偶尔被电闪雷鸣撕开夜幕,距离古宅外的一座小山坡上,有一位手捧拂尘的中年道人,神色灰暗,摊手望去,一枚造型古朴的青铜钱,突然崩碎开来,中年道人脸色阴沉不定,忍着心疼,看似漫不经心地随手丢掉,冷哼道:“一双人不人鬼不鬼的狗男女,还要负隅顽抗,徒增痛苦罢了。”
陈平安对于守夜,那是再熟悉不过,小口小口喝着酒,在张山熟睡之后,猛然转头,望向房门那边的墙脚根。
所以龙虎山真正道法高深的天师,桃木剑所指的对象,四处作祟的恶煞鬼魅,要远远多于藏匿于市井坊间的精怪。
陈平安笑道:“自幼跟随长辈学武,这是头一次行走江湖,还不知境界划分。”
不过陈平安默默安慰自己,不管这把油纸伞跟哪个书生有关系,还是进了宅子之后才被阴物隐匿其中,雨伞内的这点小古怪,肯定只是探路的过河卒而已。所以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于是陈平安站起身,坐在桌边,借着灯火,从方寸物中驾驭出那支风雪小锥笔,呵了口气,开始画符,符箓还是宝塔镇妖符,但是符纸不再是黄纸,而是换成了一张金色质地的符纸。
但是陈平安一路南下,仍是希望专心致志练拳,便只抽空写了三种符箓,缩地符,阳气挑灯符,宝塔镇妖符,各两三张,以防不测而已。
高大男子心中了然,“如此甚好!”
中年道士嘿嘿笑道:“这我可就不清楚了,回头咱们一起问问他?”
在年前道士身形轻盈地掠出屋子后,陈平安稍等片刻,没有选择待在原地,静观其变,而是走出厢房屋子,隔着一道雨幕,赤手空拳,望向对面的厢房,“我知道是你。”
陈平安点头道:“好。”
相传有那许多帮助妇人洗头梳妆、涂抹胭脂、折叠衣物的小巧精魅,它们长有翅膀,飞来掠去,熟稔至极,且生生世世,与主人相亲相爱。
那边,斜放着一把遗落于此的雨伞。
面容丑陋至极的女子咿咿呀呀,呜咽起来,如泣如诉,下半身的裙摆翻滚如浪。
但是雨伞一阵颤抖摇晃之后,带有一股腥臭味的黑烟袅袅升起,逐渐消散之后,便彻底寂静无声。
老妪走在漆黑游廊之中,悄悄叹息,最后坐在悬挂灯笼的廊柱旁,年如一年,日复一年,老妪摸着自己的干枯脸庞,她早已忘记,自己有多少年没有照过镜子了?
不单单是拳法劲道之大,骇人听闻,而是拳意与拳罡相交融,打在他身上,真是如仙人手中的打鬼鞭,狠狠鞭笞阴物一般,天生克制。
比如黑烟滚滚,怒吼震天,跑出来一头狰狞恐怖的邪祟阴物?
道人眺望那座古宅,啧啧道:“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回头望去,道士张山已经被吵醒,正坐在床边穿鞋子。
陈平安别好酒葫芦,打开房门,看到一个容貌粗犷的陌生汉子。
这把肯定暗藏玄机的古怪油纸伞,就没有点后手杀招?
缩地符能够让陈平安在转瞬之间,缩地成寸,一步踏出可以去往方圆十丈内的任意一处;阳气挑灯符是山水破障符的一种,置身于乱葬岗古遗址,若是再次遭遇鬼打墙的情景,就可以跟随挑灯符顺利走出迷障;宝塔镇妖符则是杀力较大的一种符箓,符纸一出,就可以凭空出现一座玲珑宝塔,将妖邪暂时拘押其中,内蕴雷霆之威,可以鞭打魂魄。
刀客拔刀出鞘大半,刀光刺眼,怒目相视,吼道:“速速报上名来,我徐某人刀下不斩无名之鬼!”
道士张山喝过了酒,酒量不济,想着有陈平安帮忙守夜,加上为了节省一颗回阳丹的缘故,给阴沉大雨敲打了一路的身躯,早已疲惫不堪,便晕乎乎睡去。
汉子跟年轻道士聊着聊着,突然手按刀柄,不复见之前的玩笑神色,郑重其事道:“果如附近那座小镇的传言,妖气来自古宅后院!好重的妖气,此地风水,难怪会消磨殆尽,说不得就是第六境的老妖婆了,两个小娃儿,我这就斩妖去,你们两个见机不妙就撤,别不当回事,此处凶险异常,绝不是你们两个可以蹚浑水的!”
高大男子突然厉色问道:“我是为了夺回全部地盘,你是垂涎那头女鬼的身躯,一旦为你掌控驱使,必然如虎添翼,那么那个家伙,又是图谋什么?难道这古宅之中,还有我不曾知晓的珍稀法宝?”
陈平安摇摇头,不给。
精怪这个词汇,越是在人来人往、商贸繁华的枢纽地带,就越没有明显的褒义贬义之分。
悬空宝塔的光彩黯淡下去,很快就烟消云散。
中年道人身旁站着一位衣衫单薄的高大男子,浓眉大眼,任由雨水怕打全身,眼眸之中,偶有一丝金色光芒闪过,腰间悬挂有一只拳头大小的印盒,眼见着道人偷鸡不成蚀把米,白白损失了一员心腹爱将,便有些不耐烦,冷笑道:“若是还要硬闯进去,那么事成之后,可就不是五五分账了!”
道士张山连忙坐下,帮着打圆场,跟大髯汉子用宝瓶洲雅言闲聊起来。
道人环顾四周,泥土之外,多是一片片山崖惨白的光景,绿树寥寥,但是他却知晓这还要归功于那名女鬼的“闲情逸致”,土地上才能有这点点春意。
两人耳鬓厮磨,男子轻声呢喃道:“愿娘子春寒衣暖,愿娘子愁眉舒展,愿娘子次次推窗就是明月当空,绿水青山……”
这次是一拳击中脖颈。
连人带廊柱一起向后倒塌。
读书人被这两拳打得那叫一个血泪模糊,面目狰狞,衣衫崩裂,就要现出原形真身,再也顾不得什么布局不布局了。
然后他就听到一个古怪的说法,“初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