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年轻道人从游廊飞奔而来,小腿上张贴有一双黄纸符箓,使得他奔跑如一阵清风,让人眼缭乱,背负桃木剑的年轻道士一边奔跑,一边大喊道:“徐大侠,小道来助你杀妖!”
女鬼如遭雷击,撕心裂肺地哀嚎一声,赶紧扭过脖子,不敢再看那点灵光,猛地一挥衣袖,几乎要被烧成焦炭的树枝裹挟桃木剑,一起被摔入绣楼闺房内,女鬼转头之后,由于动作太大,脸上血块和蛆虫一起甩落在美人靠上,女鬼轻轻呜咽起来,不知是疼痛,还是难堪。
手持长剑的男人微笑不语,眼眸深处有些怅然。
老道人意气风发地跨入绣楼广场,扯了扯嘴角,“杨晃,百年不见,混得挺风生水起啊。”
“陈平安!”
走在哪里都一样,哪里都让人憋着一口闷气。
还有一个笑脸嘻嘻的稚童,因为他的个头最小腿最短,便显得尤为走路带风,大摇大摆,手里拎着一根不起眼的长条木块,却篆刻有“万鬼俯首”的古字。
老道人转过头去,眼神阴沉,一声暴喝,“闲杂人等,乖乖闭嘴!神诰宗清理门户,由不得别人指手画脚!”
大髯刀客正要开口说话,他必须仗义执言,不吐不快!
刹那之间,桃木剑上亮起一粒黄豆大小的银色符光,在剑身上下滚动流走,一点灵光即符胆,使得那些树枝如遇烈火,呲呲燃烧,青烟阵阵。
大髯汉子气得几乎要跳脚,一刀劈出,倾力而为之下,光华爆炸,衬托得整座院子都亮如白昼。
就在此时,二进院落那边,出现两道声势惊人的强大气息,一人身穿道袍,从天而降,不知为何,不是直扑绣楼,而是选择落在那边。虽然之前古宅男女就听闻那边的打斗动静,但是委实大敌当前,忙着应付大髯刀客,实在是无暇分心去一探究竟,只当是身为婢女的老妪,已经恢复清醒,正在阻拦潜入古宅的阴险小人。
神诰宗老道人环顾四周,最后笑望向直腰站立的古宅男子,啧啧道:“物是人非事事休啊,好一对苦命鸳鸯。杨晃,你觉得贫道会如何处置你们?你说是按照宗门的金科玉律,照规矩法办呢?还是按照你我之间的私人交情,不按规矩行事呢?”
大髯刀客环顾四周,抬头瞥了眼大门紧闭的二楼美人靠,收回视线后,讥笑道:“呦,还有心情跟我在这磨嘴皮子,看来是有些依仗了,也对,凭你的出身,和这份五境垫底的练气士修为,说不得在这百年之间,早已经营了偌大一份肮脏家业,否则附近的山水神祇也不会对你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虽然肯定是没脸皮去认祖归宗了,但是在外边,没少做扯虎皮大旗的勾当,才能唬得外人不敢动你分毫。”
就连他自己都有些茫然。
院中持剑男子皱眉深思,不知那边的变故是喜是忧。
他们在绣楼之上,一起拜了天地,遥拜父母高堂,最后夫妻对拜,从此相依为命。
擒贼先擒王。
喜的是,那个老道人是毋庸置疑的神诰宗内门弟子,这意味着自己的那封求救信,起到了作用,宗门虽然早已剔除自己的道士谱牒,但依然不打算置之不理,而是真的派人下山调查此事,这意味着姓秦的淫祠山神,注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只是最后,他就要下跪求情,只求这个神诰宗仙师法外开恩。
老道人身后,而不是他杨晃身后,是拥有一洲道主坐镇山门的神诰宗。
可是一位练气士改正归邪,仗势欺人,才是最让大髯汉子愤恨的举动。
这种宗门大派的家务事,外人胆敢掺和,真是死了也白死。
持剑男子看到这一幕后,轻呼出声,情难自禁,喊出了女鬼的闺名,男子心痛不已,凄然道:“你们欺人太甚!为何要与淫祠山神狼狈为奸,如此逼迫我们夫妇?!拙荆虽是鬼魅精怪之身,可从无害人之举,百余年来,我除了以自身气血维持拙荆生机,不过是以古宅为阵眼,吸纳方圆三百里的阴气秽气而已,反而是那淫祠山神,夺山水气运为自身修为,你们一个自诩为豪侠,一个身为道人,为何不去找他的麻烦,反而来此咄咄逼人?!”
绣楼二楼,身穿青衣青裙的女鬼,终于忍不住现身,她一手掩面,一手扶住廊柱。
道士张山来到大髯刀客身前,低声解释道:“小道腿上的神行符,所剩时间不多了。若是他们使诈,小道可就真要带着朋友一起撤退。”
青年道人轻声笑道:“师父,是人非妖。”
男子轻声安慰道:“莫怕莫怕,说不得真是宗门派人救援来了。”
只有女子的贴身丫鬟,对他们不弃不离,从青丝少女变成了白发老妪。
随着她的出现,院墙那边,还有院中地面,游廊柱子,一根根粗如手臂的树木根须,如床弩箭矢激射而至。
男人在汉子出刀之前,喟叹一声,有些愧疚,然后咬破手指,在剑身之上画符写字,以自身精血写就一封青词丹书。
绣楼下的持剑男子听闻这个熟悉嗓音后,顿时喜忧参半。
福祸相依,不外如此。
虽然使出了师门绝学,可是古宅男子太过精神萎靡,皮囊腐朽,如风烛残年的老人,境界勉强维持在五境门槛上,但是气机早早所剩无几,如河床宽阔却无多少水源的溪涧,几乎就要干涸见底了,这也使得剑身之上的青词宝诰,为长剑增加的攻伐力度,成效甚微。
年轻道人说不出话来,心情激荡,又悲凉。
暴怒之下的大髯刀客,气势惊人,气盛则刀强,何况那把宝刀,本就是一件江湖宗师都要垂涎三尺的神兵,一时间院子之中,刀光绚烂,罡气激荡,使得不幸落在小院的雨水,尚未触及青砖地面,就已经在空中化作齑粉。
大髯刀客给气得眼珠渗出血丝,恨不得一刀抡起就劈砍过去。
说到这里,持剑男人悲愤大笑道:“就因为我们夫妇不是‘人’,姓秦的贵为山神,你们便觉得正邪分明了?”
神诰宗作为宝瓶洲道家执牛耳者,又有一位天君作为定海神针,说句不太厚道的话,哪怕是个打扫山门阶梯的杂役弟子,恐怕说话比外边小门派的掌门还要管用。
当大髯刀客让道士张山离开的时候,陈平安略作思量,脚尖一点,身形拔高,然后踩在廊柱之上,往三进院子弹射出去,身形在抄手游廊的高处,一闪而逝,双手在前方横梁上轻轻一拍,身形往上好似游鱼浮水一般,从中顺畅穿过,很快就从三进回到二进院子,飘然落地,站在原先住处的厢房门口,坐在门槛上,在陈平安屁股刚刚坐实的瞬间,年轻道士就一头冲过来。
古宅男人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数根拇指粗细的青色树枝从廊柱中破裂而出,死死缠住那柄只差寸余就要钉入脸庞的桃木剑,
“莺莺!”
就这么一下。
说到此处,大汉已经怒极,面容如寺院塑像里的天王怒目,舌绽春雷道:“是也不是?!”
尤其是窃据古榆祖树木芯的绣楼女子,在此之前,一直被古宅男主人保护得很好,这场大战,却被大髯刀客砍断无数根须,更被那把桃木剑惊吓得不轻,虽然内心深处,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是当这一天当真到来的时候,仍是让她惊慌失措,只觉得自己永远是夫君的累赘,心中愧疚,愈演愈烈。
回到家乡之时,女子已经死去。
背后桃木剑嗖一下,从年轻道人背后飞掠而出,随着剑诀双指的轻微摇动,却也不是直直杀向绣楼廊柱那边的树精女鬼,而是兜了一个大圈,划出一个精妙弧度,最终绕过廊柱,从侧面刺向女鬼的面目。
原本已经稳占上风的大髯刀客,顿时险象环生,仍是怡然不惧,身形在院中辗转腾挪,躲过一枝枝树根箭矢,顺便一刀刀斩断擦身而过的暗器,汉子气概豪迈,身陷险境,却放声大笑道:“老妖婆果然是树精鬼魅!来得好,徐某人就斩断你的全部根须,到时候留你一口气,要你在烈日下曝晒而亡!”
江湖如此,山上也是。
有一行人在进门之后,纷纷收起油纸伞,绕过影壁,折入游廊当中,向他们这座院落大步而来。
道士张山无意间发现陈平安的异样,抹了抹自己脸颊,有些疑惑,雨下得再大,也不至于满脸是雨水吧?何况这场滂沱大雨,到了现在已经变作绵绵细雨了,便是不撑伞都无妨。
有一对相貌酷似的少年少女,神色倨傲,一人腰间悬挂盘曲起来的漆黑长绳,一人腰间斜挎一根青黄相间的漂亮竹鞭。
老道人点点头,便不再理会站在厢房门口的陈平安和张山,径直前行,后边男女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对背负木匣双剑的陈平安都没什么兴趣,只是打量了几眼道士张山的道冠和道袍,好像都觉得有些新鲜。
但是最后也只能颓然叹息。
若是真有神诰宗弟子愿意来此,哪怕只是一个二三境的外门修士,都可以证明古宅伥鬼男子和树鬼女子的清白。
原本打算冷眼旁观的草鞋少年,眼泪哗啦一下就流了下来。
皮囊腐败、气血几无的持剑男人,横剑在胸前,低头凝视着那抹雪亮剑光,曾几何时,宗门巍峨,青山绿水,仙鹤长鸣,洞天福地,他也曾在那边修习剑术,熟读一本本青词宝诰,也曾是一位有望跻身中五境的年轻俊彦,只是突然一封家书寄到山门,说是与他青梅竹马且媒妁之言的姑娘,重病缠身,郡城最有名的郎中也已经无力回天,家书要他安心修行便是,因为哪怕下山,也多半赶不及见上女子最后一面,家书末尾,父亲还暗示他,这门婚事,绝不会成为他以后在神诰宗往上走的阻碍。
于是就有这么一出场景。
身为龙虎山天师府一脉的旁支弟子,哪怕关系再疏远,哪怕离着那座道教圣地,隔着千山万水,他张山,哪怕再籍籍无名,道法微薄,那也是张家正统天师的千万候选人之一!
道士张山一把推回,凑过脑袋轻声道:“陈平安,你可千万别胡来,只要你先动手,就完全占不住理了,对付这些正道仙师,小道晓得如何对付,肯定比打架管用,记住,等下我被人揍的时候,你别出手帮忙,否则就会前功尽弃了。”
陈平安问道:“这也行?”
年轻道士笑脸灿烂道:“试试看,如果不行,你再顶上呗。”
说完这句话,道士张山有些乐呵,陈平安撑死了不过三境武夫,上去也是挨揍的份啊,还是三教老祖在上,保佑徒子徒孙张山峰此次出马,一定要行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