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老人宋雨烧站起身,沉声道:“念在娃儿你也是个用剑的江湖中人,老夫就把本该斩杀狐仙的那一剑,用来对付你,你如果接得住,古寺此间事就算了了,这头狐仙将来是作孽还是行善,善恶报应,以后就由你来承担因果,若是接不住,死于老夫剑下,就怨你本事不够强出头,咋样?”
齐先生又逝世了,仿佛也没办法。
尤其是那份沉静气度,最让陈平安神往。
柳赤诚继续道:“‘彩云易散’,是说白帝城的彩云间,云霞聚散如飞烟,风景壮丽。”
陈平安叹了口气,站起身,去往空地,别好酒葫芦后,闭上眼睛,仔细回味梳水国老剑圣的三次出剑,一次劈中神台,让狐仙被迫现身,一次手腕轻抖,剑气成网,最后一次当然就是那直扑陈平安的当头一剑。
遇事不决,可问春风。
道士张山峰松了口气后,不忍直视。
黑衣老人是个脾气乖僻的,置若罔闻,径直走到火堆旁,盘腿而坐,横剑在膝,开始闭目养神。
文圣老秀才,不出意外早已离开宝瓶洲,陈平安上哪里去找?
老人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出声提醒之后,就是一剑挥下。
黑衣老人蓦然睁开眼睛,冷笑道:“鬼鬼祟祟,给我显形!”
想要正式练剑却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的陈平安,却被老人这出鞘一剑所惊艳,看似轻描淡写,随手一挥而已,但是剑气如虹,剑气所到之处,就像被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砸中,所向披靡。
陈平安点了点头,然后对徐远霞和张山峰摇摇头,示意不用插手。
原来他看到眼前少年,有样学样,学着他抖了抖手腕,抬了抬袖子。
少女被剑气先凝聚再涣散的大网撒落在身上,呲呲作响,这让她疼痛得满地打滚,这份痛彻心扉的灼烧,已经伤及这头山野妖魅的神魂深处,想当初陈平安在落魄山竹楼,尚且痛不欲生,更何谈一个修炼散漫、数百年与世无争的小妖?
又或者说,两人根本就没有听到柳赤诚的言语。
不知为何,陈平安想来思去,总觉得自己哪怕是依葫芦画瓢,哪怕千次万次,都学不像,别说神似,恐怕形似都难。
陈平安手持槐木剑,双脚落定后错步转身,挡在妖狐身前,对着那些分裂开来的剑气就是一顿胡乱挥舞,出剑架势,完全就是某人调侃过的好一通王八拳。
虽是出剑,其实归根结底,陈平安还是拳法为本。
陈平安有些犯犟,道:“老前辈遇妖杀妖,遇魔降魔,当然做得对,但是可以做得更对。”
“小心了。”
张山峰正在跟徐远霞请教江湖点穴的门道,一问一答,十分专注,便没怎么在意柳赤诚的言语。
陈平安指向那头已经完全变作狐狸的少女,“那她怎么办?”
之所以没有请动两位小祖宗飞出养剑葫,去拦阻剑庄宋雨烧的那道剑气,反而要以身涉险,并非是陈平安意气用事。
原来出剑,到底跟练拳是不一样的。
柳赤诚眼前一亮,“我就知道你小子,必然有不错的师承,没关系,说来听听,最终审时度势,良禽择木而栖,不丢人。我也不勉强你,更不会拿话唬你,只要你的师承高于我,我绝不强求这桩师徒情分。”
“‘琉璃脆’,是说曾经有位出身白帝城魔教道统的大妖,就像今夜这般的冲突,一样是为了一头看似无足轻重的小妖魅,跟大师兄起了争执,他为天下大势,我为小小的情理,师兄弟就此决裂,如今回头再看,真是滑稽可笑,就跟两个孩子闹脾气差不多,反正我一气之下,砸烂了白帝城彩云间的一整栋琉璃阁楼,最后只留下几只琉璃小酒盏而已,从此脱离白帝城,云游四方,没了师门庇护,最后被正道领袖的卫道士,追杀阻截千万里,最终打入大牢,镇压了千年之久。我那位大师兄,从头到尾,只是袖手旁观。”
黑衣老人嗤笑一声。
宋雨烧哈哈笑道:“没关系,你们两个要出手,老夫大不了就多出两剑,还是一样的规矩。”
陈平安点头道:“诗文中看到过。”
柳赤诚摆摆手,缓缓绕过火堆,来到陈平安身旁,笑呵呵道:“行了,咱们俩就别勾心斗角啦,你已经知道我是大妖,我也知道你背后所负之剑,大有来历,否则它方才就不会压抑不住,在感知到我的气息后,自发颤鸣起来,你虽然很快就强行压下它的动静,可我又不眼瞎耳背,所以现在你我心知肚明,陈平安,你能否告诉我,这把剑,是何方神圣铸造而成?你要送往倒悬山,交到谁手上?”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摘下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哪怕是这一次独自闯荡江湖,就像上次在胭脂郡城目送刘高馨远行,陈平安还是会独自坐在屋脊高处,在今年最后的春风里,喝着酒,喃喃自语。
老人单手持剑,一切信手拈来!
在宝瓶洲中部地带,尤其是彩衣国附近的十数国,有四位剑道宗师,名动一方,彩衣国有一位剑神,早已退出江湖,隐居山林三十余年,被誉为剑术通神,佩剑烛阳。但是近期传出一个惊人噩耗,老剑神竟然死于仇家报复,在周边江湖上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人心浮动。
身前剑气尽碎,陈平安打完收工,赶紧掂量了一下手中槐木剑,虽是轻巧木剑,竟然极为坚韧,对上那位梳水国剑道宗师的磅礴剑气,剑身上下,没有一处缺口瑕疵,陈平安心中大定。
大半身躯就变成了白狐的少女匍匐在地,奄奄一息道:“我还从那个嬷嬷手中救下两位读书人,为此我还将好些珍藏已久的东西,送给了她们,才让她们放过了读书人,我不会害人的,我这辈子都不会的……”
实在不行,大不了拼命一次,还是不行的话,就像阿良说的,天大地大,活着最大,认了“柳赤诚”当师父便是,不管如何,肯定要先把剑送到倒悬山,亲手交给宁姑娘再说其他!
有人笑言,“陈平安,你的木剑,太轻了,所以味道怎么都不会对的,举重若轻,是剑道高处的境界,你一个初学者,又不是什么练剑的天纵奇才,当然会觉得哪里都不对劲。不谈登顶,只说入门,那么练拳一事,有个稍有名气的师父带路就行了,可是习剑,还是需要一位明师领路才行,你其实应该跟那个宋雨烧诚心询问剑道,此人武道境界不高,但是已经走出自己的剑道,这很不容易。”
“好好一处佛门清净地,岂容你这等小妖玷污!”
那头道行薄弱的雪白狐仙在地上挣扎哀嚎,“我没有害过人,我一个人都没有害过,我只逗弄吓唬过一些借宿古寺的书生,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徐远霞便放低嗓音,为张山峰和陈平安大致介绍了一番江湖事。
老人最后望向陈平安,“今夜你这份‘把一件好事,做得更对更好’的耐心,老夫在暮年之前,从少年到中年,其实一直如你这般,只多不少。但是……罢了,老家伙的丧气话,便不说给少年郎听了,总之,希望你能够坚持下去。”
老人收剑入鞘,一直盘腿而坐的他这才站起身,转身离去,走出寺庙大门后,抬头望向阴沉夜幕,喃喃道:“斩不尽的妖魔鬼怪,杀不完的魑魅魍魉,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就在柳赤诚正准备站起身的时候。
柳赤诚缓缓抬起头,深邃眼眸中金光流转,嘴角有些冷漠笑意,还有些阅尽人世的无奈叹息,只觉得人生再过千年,还是这般无趣。
陈平安怔怔出神,回过神后,转过头去,瞪大眼睛,年幼狐仙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但是陈平安绝不愿意跟随此人修行什么通天大道。
老人仔细凝视着负匣少年,突然笑出声,“瓜娃子,你似不似个撒子呦?不过是借宿古寺,就当自个儿是救苦救难的佛子菩萨啦?”
陈平安神色凝重,问道:“你要抢剑?”
没有人知道,陈平安第一次护送李宝瓶他们远游大隋,以及之后跟随少年崔瀺返回黄庭国,为何陈平安次次在高山之巅,大水之畔,都必定会练习立桩剑炉,而且哪怕练习完毕,也会长久站在原地。
大髯汉子伸手指了指自己脸庞,打趣道:“陈平安啊陈平安,英雄救美,事后能否让美人以身相许,还得看这个啊!”
这跟他当年看着宁姑娘走六步拳桩,大不一样。
原来那抹剑气劈斩在空处后,继续前行,正好是那头雪白狐狸蜷缩地面的方向。
“可以!”
而那些所有人都不会深思的时分,却会有春风萦袖。
陈平安依然没有睁眼,却缓缓抽出槐木剑,学那老人横剑在胸前,如剑在鞘,将出未出。
年幼狐仙已经无力辩解什么,身体抽搐,衣衫破碎,浑身浴血,一双原本黑黝黝异常发亮的水灵眼眸,已经黯淡无光,只是在弥留之际,少女只是并未怨恨老人的凶狠出手,只是痴痴望向古寺大门,像是在等待一位穷酸秀才的登门拜访,然后她就可以又吓唬他们一下,一次得逞的话,就能让她开心好几个月。
少年高高提起的双手之间,有缕缕春风欢快萦绕双袖,如一尾尾青色蛟龙在云海游曳。
陈平安轻声问道:“齐先生?”
柳赤诚心头巨震,这一刻,简直就像是千年之前那场大战,对上了那位一手持仙剑、一手托法印的张天师!
一个温暖醇厚的嗓音在陈平安身旁响起,“在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