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256.第256章 传道人传道  剑来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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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望?当然会有。

孙嘉树双手放在嘴边轻轻呵气,“苻家莫名其妙地没有动作,里外不是人的,只有我孙嘉树。关键是我现在还不确定,陈平安认为我是怎么样一个人,他又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这才是问题症结所在。”

陈平安叹了口气,“拿了行李,我就会去内城灰尘药铺,之后乘坐范家桂岛去往倒悬山。”

但是老人无比确定,孙嘉树看到的,就是最终的真相。

孙嘉树解开心结后,精神振作不少,笑着摇头:“不能以一个错去掩盖另一个错,我是再也不敢心存侥幸了。”

由外城进入内城才是一笔不小的费。

苻南华老老实实回答:“除此之外,我始终在扪心自问,若是以老龙城城主的身份,对待此事,我应该如何做。是公器私用,还是……”

苻南华目瞪口呆。

陈平安正色道:“如果我……还有机会站在齐先生面前,问先生你会不会犯错,你觉得齐先生会怎么回答?”

为何翻过了那篇《精诚篇》,见过了传道人的两次出拳打退天大机缘,悟透了精诚之意,仍是瓶颈有所松动,却死活跨不过去?

郑大风几近哀嚎,“你是我的传道人!陈平安,你才是我郑大风的传道人!”

怒火滔天?谈不上。

郑大风不愿死心,问道:“认命之后呢?”

孙嘉树犹豫片刻,干脆蹲下身,面朝河水,捡起脚边的一粒粒石子,轻轻丢入水中,“我之前想要富贵险中求,捞取一笔大偏财。故意隐瞒苻家对老龙城的掌控力度,只让你带上那张不足以遮掩所有真相的面皮,然后从那栋苻家盯得很紧的高楼走出,赌的就是性情执拗的苻南华咽不下那口气,要兴师动众带人杀你,在那之后,我会拼了半个孙家不要,也要保住你陈平安,事后你安然乘船去往倒悬山,就会觉得欠我孙嘉树一个天大人情,我相信迟早有一天,孙家的回报,只会比失去的更多。”

就这也能当自己的传道人?在这种事情上,陈平安跟自己不是一路货色吗?

九大洲,五湖四海,山上山下,尽是坟冢,皆是仇寇!

鹦鹉学舌极快极准,回了宋集薪一句宝瓶洲雅言,“闭嘴!”

陈平安转头看着这个汉子,差一点就要将梳水国老剑圣的那句口头禅脱口而出,你似不似个傻子?练拳是好事,破境更是好事,你既然都到了瓶颈,当然是想着如何破境。

孙嘉树收起手掌,握紧拳头,颤声道:“可是经过这番波折,我发现自己的取财之道,原本一直坚信堂堂正正,是毋庸置疑的商家大道,最为契合正大光明、源远流长八字祖训,但是却被才认识不到一个月的陈平安,验证为偏门小道,商家老祖早就遗言后世,偏财如流水,来去皆快,兴勃焉亡也忽焉,故而绝不可取。”

郑大风当初在内城小巷,怂恿自己摘掉那张遮掩容貌的面皮,之后更有阴神对郑大风从中作梗。

郑大风眼眶通红,布满血丝,直愣愣望向陈平安,大声喝道:“陈平安!齐先生可有话要你带给我?!说,直接说,有的话,我便心甘情愿做你的护道人!十年,一百年都无妨!”

郑大风抽旱烟,就只有滑稽了。

再加上一个弟弟宋和在旁边流泪,那次见面,母子三人应该都很别扭。

一句细若蚊蝇的自言自语。

孙嘉树转过头,举起那只手掌,“等到陈平安第二次打退朝霞金龙,等到苻家的按兵不动,让我一切谋划落空,反受其害,我才知道自己这次捞偏门,错得离谱,以至于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了……一座老龙城。”

被称为叩心关。

郑大风眯起眼,笑问道:“那如果你不小心走到了三境瓶颈,看到了第四境的希望,咋办?”

刘灞桥介绍孙嘉树给自己认识,肯定是好心好意,所以愿不愿意来到孙氏祖宅,是陈平安自己的选择,归根结底,还是趋利避害的本能,只是回头来看,这个选择可能不是最差的,但也不是最好的。

他在等陈平安,其实陈平安也在等他孙嘉树。

陈平安没有回答。

这让门帘后头那些个脑袋,觉得好生无趣,很快纷纷散去。

孙嘉树站起身,像是卸下了万斤重担,不再那么神色萎靡,终于恢复了几分老龙城孙嘉树的风采,“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之后不管你陈平安做什么,我都不会后悔,这点担当,我孙嘉树还是有的。”

陈平安问了第二个问题,“你不把我陈平安当朋友,很正常,那么刘灞桥呢?”

哪怕陈平安将李希圣许多提笔写在竹楼墙壁上的美好诗词、文章佳句,竭尽可能记起,大声说出,郑大风还是摇头,此事这位远游境武夫已经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只能在空中踉跄出拳,尽量以此维持头脑中的最后一丝清明。

陈平安瞪大眼睛,觉得郑大风这家伙脑子肯定给门板夹过吧,怎的八境巅峰的武道宗师,也如此莫名其妙,陈平安喝了口酒,“齐先生学问当然很大,可是齐先生的心意初衷,定然是想着我好的,若是破境是坏事,我就忍着,若是好事,但如果是齐先生一开始想错了,难道我就真不破境了?”

孙嘉树转过头去,不让老祖看到自己的面容。

记得李槐说过,小姑娘经常会问一些她先生都回答不上来的问题,而齐先生从不会觉得这有何不对。

老人试探性问道:“为什么不一不做二不休,在桃岛渡船上做点手脚?”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

听到这个答复后,老人好像比孙嘉树如释重负,笑道:“那这个闷亏,孙家就算没白吃。大势之下,先行一步,当然是最好,但是能够始终不犯大错,一样不容易。已经有了大家大业,就不能总想着孤注一掷,要不得啊。”

老人不再凝视孙嘉树的背影,重新望向那些挂像,笑了笑,“有此一劫,也算好事。总好过将来闯下大祸,再难亡羊补牢。太过顺风顺水,一直自负于聪明才智,终归不是长久之道。诸位以为然?”

孙嘉树微微低头,双手托住腮帮,既然再无应对良策,这个聪明至极的生意人,便干脆顺着本心自言自语道:“我当然是把他当朋友的,但是可能这一次之后,只会多了你陈平安一个敌人,少了刘灞桥一个朋友。”

苻畦赞赏道:“如此看来,那天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是真听进去了。苻家子孙,不能等到当了城主的那一天,才开始以城主身份行事,这点视野眼界都没有的话,哪怕是家族最强者,只知道为了一己私欲,打打杀杀,横行无忌,一旦遇上真正的上五境仙人,莫说是苻家,整座老龙城,又算个什么东西?”

在郑大风耳畔,却响若大潮拍打老龙城。

孙嘉树放下手中筷子,起身恭送,等到老人走出屋子,他才重新坐下,继续埋头吃早餐。

孙嘉树肚子里早就想好的千言万语,竟然没有一句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苻家有一座登龙台,是老龙城一处禁地,不在符城内,而是在老龙城最东边的海边大崖上,登龙台高数十丈,是老龙城最高的建筑,但是空无一物,一直有位金丹境练气士在此结茅修行,以防外人擅自闯入。

郑大风似乎有些意外,然后翻了个白眼,愈发觉得没劲。

宋集薪知道这些他知道的蛛丝马迹,和尚未水落石出的伏线千里,已经编织成一张大网,最终会形成一个南下一个北上的局面,加上大隋高氏愿意退让一大步,与大骊宋氏结盟,宝瓶洲中部有北俱芦洲天君谢实,拦腰斩断观湖书院对北方地带的严密控制,虽然书院第一次出手就雷霆万钧,扼杀了彩衣国梳水国在内中部十数国蠢蠢欲动的战争苗头,但是宋集薪依稀看出了一条大骊铁骑的推进路径,势如破竹,长驱南下,策马扬鞭于南海之滨……

宋集薪不怒反笑,心情好转,笑着离去。

孙嘉树摊开一只手掌,“我与陈平安相处,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做生意。不是我不把刘灞桥当朋友,而是陈平安此人,太过奇怪,我忍不住要在他身上搏一把大的,没办法,我孙嘉树是商人,是孙家家主。原来知道得太多,也不好。”

孙嘉树看着那个愈行愈近的背剑少年,深呼吸一口气,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作揖赔礼。

说到这里,陈平安在心中喃喃道:“如果是这样,齐先生才会失望。”

阴神轻声提醒道:“陈平安,事情不妙,如果郑大风再这么下去,极有可能变成一个魂魄分离的武道疯子,哪怕清醒过来,也真的一辈子无望山巅境了。而且我未必压得住他,这座药铺,连同这条巷子和临近街道,恐怕都要被郑大风全部打烂,死伤无数。”

老人皱眉道:“陈平安对你如何,不好说。可他的性情,你还没有吃透?”

金丹境练气士跟苻畦恭敬打过招呼之后,多看了眼苻南华,就返回茅屋,继续感悟大海潮汐,用以砥砺神魂。

郑大风啧啧道:“你难道就不会想起齐先生的盖棺定论,说你无法跻身第四境?”

陈平安收起鱼竿鱼篓,返回孙家祖宅,结果看到孙嘉树在河边等待自己。

走出孙氏祖宅的地盘,来到一处繁华市井,问过了路,雇佣一辆普通马车驶向内城,这一次开销,就很正常,毕竟不用跟种种飞禽走兽、蛟龙属裔的骏马豪车,在那条大街上同行三百里。

孙嘉树停下筷子,用心想了想,坦诚道:“好像都有。”

陈平安怀抱养剑葫,面无表情问道:“凭什么?”

孙嘉树满脸苦涩望向河水。

孙嘉树满脸悲怆神色,“若只是少了陈平安一个本就不是朋友的朋友,失去一座老龙城,我孙嘉树打落牙齿和血吞,其实我照样能忍!钱跑了,再挣就是,赚钱的能耐,我孙嘉树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但是他始终不敢轻举妄动,这次若是阻拦郑大风的发狂,那郑大风的武道前程就真的废了。

苻畦轻声道:“南华,你之前没有选择对陈平安出手,是不是认为孙嘉树那么聪明的人,只会做出比你更聪明的举动?”

然后各自不对脾气的两个家伙,两两无言,一个抽旱烟,一个喝着酒。

陈平安挪开脚步,避让了孙嘉树这个看似无缘无故的赔罪。

小院之内,地面上出现一缕缕杂乱罡风,凝聚如实质剑锋刀刃,好在有阴神从旁小心翼翼压制,才没有击碎青石板撞烂廊柱门扉。

孙嘉树独自吃着早餐,还是腌菜米粥馒头,孙氏老祖坐在对面,刚要说话,孙嘉树已经说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会尽快跟刘灞桥说清楚。”

为何老头子偏偏还要说他此生无望第九境?在他已经不堪重负的心关之上,再雪上加霜?!

陈平安其实心境远远没有脸色那么平静,但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传道人?还要他一个刚刚跻身第四境的家伙,去指点一位八境巅峰的大宗师?陈平安看着院中越来越多的罡风,许多已经如条条溪涧汇聚为江河,形成一道道高达七八尺的陆地龙卷,所经之处,青石地板悉数崩碎。

陈平安赶紧驾驭养剑葫芦里的飞剑十五,从中取出那些刻满他道理的小竹简,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将上边的文字内容一一说给郑大风,可郑大风只是痛苦摇头,说不对不对,郑大风脚下生风,已经离开地面,像一只断线风筝胡乱飘荡,并且七窍流血,惨不忍睹。

孙嘉树无奈道:“之前我觉得已经看透,所以哪怕事后他知道了真相,孙家该有的,陈平安不会少了一分,大不了以后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可现在,不好说了。我不确定陈平安对人对己,是否完全一致。”

孙嘉树摇头道:“我不想杀你。”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满腔怒火,脸色阴沉,悄然运转气机,将那股怒意死死压在心湖。

孙嘉树点头道:“好。”

老龙城与大骊的买卖,早于苻南华进入骊珠洞天就已经敲定,宋集薪此行,不过是以大骊皇子宋睦的身份,象征性抛头露面。这一切,既是大骊国师崔瀺的运筹帷幄,更是皇帝陛下的旨意。此次宋集薪由龙泉郡渡口南下老龙城,在大骊京城调养身体的皇帝陛下,对宋集薪没有提出什么要求,以至于宋集薪在渡船上的时候,生出一些错觉,婢女稚圭才是此次远游的真正主心骨。

宋集薪对此默不作声,只是看在眼中,放在肚里。

陈平安坐在自己屋子门口,说了准备乘坐桂岛渡船一事,郑大风点头说很容易,保证把他陈平安当自家老祖宗供奉起来。

陈平安则是想着如何将那五文钱的事情。

老人笑道:“不妨试试看,反正事情已经不能再糟糕了。而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躲得掉的。人生在世,遇到一个坎不怕,努力走过去就是了,过不过得去,两说,你好歹尝试过。如你所言,孙家还扛得住。”

陈平安思量片刻,“那我应该就会认命了。”

他很怕有一天,她不再是自己的婢女,一回头,再没有她的纤细身影。

依稀记得,从来不愿跟他多说什么的老人,每次透过烟雾冷冷望向自己,每当这种时候,就会让心高气高的郑大风,与之直视的勇气都生不出来半点。

郑大风抬起头,深深呼吸一口气,伸手抹掉满脸血迹,轻声道:“原来如此。”

郑大风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放肆大笑,只是一步步向院子上方的空中御风走去,在心中对自己默念道:“师父,你已在极高处,没关系,弟子郑大风,会一步一步走来见你。”

这一天,有人步步登天,直接破开了那片云海,踩在高高云海之上,那人登高望向更高处。

一座老龙城,大风起兮云飞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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