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这个前提能够保证，陈平安觉得自己就必须做点什么。

可是那条金色老蛟那双瞳孔竖立的银色眼眸之中，却泛起一丝玩味，并未当场揭穿那少年的小把戏，只当是闲来无事，不如猫逗耗子一番。

当时为金粟和陈平安撑船的舟子老汉，此刻就站在汉子那艘小舟旁边的水面上，严防死守，绝不能让这名罪魁祸首逃离。

老舟子没有立即伸手去接龙王篓，以免中了歹毒算计，而是驾驭灵气将其悬停在身前，凝神一看，勃然大怒，原来那汉子不知暗中使了什么手段，篓中幼蛟竟然已经濒死，血肉模糊，筋骨暴露，奄奄一息。

老妪脸色依旧云淡风轻，眼神慈祥望向少年，微笑道：“也是无奈之举，总不能当着少主的面，满腹愁肠，哭哭啼啼，这么大把岁数了，委实是做不出来。”

这座桂岛，是他好朋友范二及冠后会继承的家业。

一条原本长达六七丈的年幼小蛟，在被捕获后，在那只龙王篓内体型缩小如泥鳅，在其中扑腾挣扎，不断发出哀鸣声。

对于脚下那条长生道路才刚刚起步的年轻人而言，一个未必错，一个未必对。

老汉定睛一看，愣在当场，随后二话不说，伸手夺过那杆世代相传的打龙篙，细细打量一番，以手心摩挲竹篙符箓纹理，“本名是叫斩锁符？缺了雨师敕令四个字？此符丹书字体、云篆纹路、以及压胜真意，确实品秩都很高，少年，你难道是符箓派道人？师从某位宗门大家？”

老舟子对此无可奈何，一切事宜，他还需要等待桂夫人与那条老蛟的谈判结果，若确定真是死结无疑，那就只能先将眼前汉子打杀，竭力抢夺龙王篓，桂岛能少死一人是一人！范家千年家业，绝不能毁在今天，毁在这帮上古时代的刑徒余孽嘴中！

传闻千年老蛟之金须，制成的捆妖索，堪称法宝中的法宝。

气稳则神定，神定则符灵。

那些场看似险象环生的历练，哪次没有某位老祖亲自盯着。

老舟子喟然长叹道：“可惜了，咱们只有这一根恢复原貌的打龙篙，若是数十根竹篙，皆画有这道斩锁符，再配合一位精通奇门遁甲的阵法宗师，说不定还真可以震慑这条蛟龙沟。可惜了，太可惜了！”

在黄庭国破败寺庙前，那些鲜衣怒马的年轻江湖儿女，为了他们心目中的古道热肠，行侠仗义，差点坏了那帮正道练气士的大事，差点让那头作祟多年的山野狐妖趁机逃脱。

由一小粒光点瞬间炸裂开来。

此衣名为“清凉”，是一件出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的著名法袍，曾经是中土神洲一位大王朝君主的心头好，随着王朝覆灭，宝衣便失传已久，不曾想穿在了这位少年身上。

老舟子确认龙王篓并没有被动手脚后，轻轻握住手中，转头望去，叹息一声，“小家伙，你来这做什么？这场祸事，不是你可以掺和的，速速退往桂岛。运气好的话，还能见着倒悬山，运气不好的话……”

就像这次蛟龙沟遇险，如果换成一位玉璞境剑修在少主身边护卫，少主都不用皱一下眉头，更不用担惊受怕，只需要隔岸观火就行了。

陈平安拿下那根打龙篙，将竹篙递向老舟子，解释道：“前辈，这是我做了修改的斩锁符，出自一本《丹书真迹》，根据记载，完整符箓，应该有八个古篆，你们之前竹篙上只有‘作甚务甚’四字，其实你们漏掉了雨师敕令，而且符箓的云纹也偏差不小，我便重新画了这道斩锁符。”

“这只小篓可值好些谷雨钱的，送你了！接住喽！”汉子突然高高抛出那只品相不高的龙王篓，多半是上古蜀国某个山上割据势力，大量制造的低劣次品，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在漫长的岁月里，龙王篓经过一次次搜刮、收集和销毁，变得越来越罕见，龙王篓几乎成为媲美养剑葫的珍稀存在。

鳞甲熠熠的金色老蛟一晃头颅，一根龙须如长鞭迅猛拍打海水，明明龙须击打在身躯附近的空处。

之前数次书写金色材质符纸的宝塔镇妖符，以及阳气挑灯符，陈平安从未遭遇过这种情况。

小雪锥的毫尖，终于缓缓触及青色符纸。

老舟子平稳心境，不再奢望那个来历古怪的汉子能够开口说话，淡然问道：“你以为自己还能跑？在那条老蛟的眼皮子底下，从这条蛟龙沟逃脱？”

老舟子点点头，不愿在此事上说谎，没有任何遮掩，轻声道：“传闻那条老蛟当初跟范家先祖签订契约的时候，境界就相当于元婴境练气士，老蛟这类天生异种，修行往往极为缓慢，可一旦给它们爬到高处，真实战力，往往要高出所处境界一大截。更别提一条海沟的千百条蛟龙之属，不弱于宝瓶洲的一座宗字头仙家，关键是有那头老蛟负责压阵，最为棘手。”

此时此刻的少年，盘腿而坐于小舟之中，浑然忘我。

其貌不扬的汉子终于咧嘴笑道：“那我就试试看？”

陈平安使劲点头。

她转头望向少年，柔声问道：“陈平安，那道符，真的很重要？”

年轻女子站起身，脚尖一点，来到凉亭顶部，居高临下，顿时视野开阔，她咽了口口水，由站姿缓缓变成蹲在屋顶上，开始掐指推算演化，“难道有高人隐藏其中，还是破局之人尚未出现？总之，绝对不会是死局才对，绝对不会……容我来算一算你，能够跟金色老蛟对峙的妇人，呦，原来你就是桂岛啊，奇怪了，破局之人，仍然不是你……”

妇人摇摇头，“我意已决。”

“坏到了极点。”

桂姨最后问道：“没得谈？”

妇人深呼吸一口气，“反正事已至此，还能如何。那头老蛟铁了心不念情分，处处以规矩二字来压我，事出无常必有妖，既然陈平安你愿意做点什么，那就做吧，我们两人帮你拖延一点时间，还是不难的。”

老蛟又是一根龙须凌空拍打一记，海水中响起一串好似春雷的沉闷炸响。

此人生前还想着这单大买卖做成之后，有了一份雄厚家底，便去找一处山清水秀灵气充沛的好地方，做那仙家门派的开山鼻祖，开枝散叶，百年千年，世代安稳，学那些羡慕已久的仙家苗子，只管潜心问道，再也不用次次剑走偏锋了……

老妪记起一事，看了眼少年手上的一枚玉扳指，轻声道：“少主，这件祖传的咫尺物，千万记得藏好，不要轻易当着外人的面取出里头的宝贝，出门在外，不要轻易试探人心，人心一物，是最经不起推敲的。”

女子愁容满面，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喃喃自语：“没理由运气这么差啊，在老龙城还给自己算了一卦，才推掉山海龟，选择的桂岛，照理说不会有错，应该顺路捞取一两笔机缘才对。怎么可能在此夭折？”

陈平安递出竹篙之后，就在竭尽目力，偷偷观察那条老蛟。

在这位年轻女子心神失守的时候，圭脉小院的桂小娘金粟，正好一步三回头，回首望去，看到了她师父跟金色老蛟的凶险对峙，看到了那位多半就是桂岛金丹修士的舟子老汉，当然还看到那个泛舟前行、跑去添乱的背剑少年，金粟知道自己不该怨怼那位挺身而出的少年，可是不知为何，她对这位少年的恼火，愈演愈烈，以至于好像今日遭受的所有劫难，都要归咎于这个家伙，才能让她内心稍稍好受一点。

生死一线之间，有人贪生而怕死，审时度势，避难而退；有人舍生而取义，迎难而上，死中求活。

同样是渡船，一艘老龙城桂岛，一艘打醮山鲲船。

“再来瞧瞧这位深藏不露的摆渡船夫，咦？竟然是从元婴境跌回金丹境的练气士？至今伤势还未痊愈，不愧是个有故事的舟子老汉，但是你也破不了局……”

陈平安轻轻摇头。

至于为何真实身份是桂岛常驻金丹的舟子老汉，没有果断出手抢夺龙王篓，原因有二，看似獐头鼠目的猥琐汉子，四周有一把本命飞剑缓缓环绕，剑长一尺，通体如墨，不断有浓稠黑烟涌出，境界最低也该是一位龙门境剑修。再就是舟子老汉害怕这歹人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龙王篓和幼蛟一起毁掉，那就真要一整座桂岛都给这家伙陪葬了。

少年埋怨道：“柳婆婆，生死是多大的事情啊，你怎么说得如此轻巧。我可不希望你死在这里，咱们还要一起回家呢。”

符箓金光一闪，汉子从小舟之上瞬间消逝不见。

陈平安便知道老蛟已经看穿了自己那点小伎俩。

其实这次出门远游，从皑皑洲先去了一趟俱芦洲，再南下宝瓶洲，神诰宗，观湖书院，云林姜氏，最后到达老龙城，之后又继续南下，登陆桐叶洲，北方桐叶洲和南边玉圭宗都去拜访过，少主还差点要进入那座云窟福地，一路无风无雨，但是老妪始终想不明白，为何是自己单独一人担任少主的扈从，是不是太过草率了？一位元婴境练气士，境界是不算低，可少主身份何等金贵？

你可以做点什么，但是必须保证不会将局势变得更坏。

剑修死不瞑目。

在彩衣国胭脂郡的城隍庙，那位手脚系银质铃铛的郡守之女，同样是出手相助，因为她的点到为止，每次出手相助，既是她的力所能及，又能够帮助陈平安适当分担压力，这就很好。

老汉突然低声道：“桂夫人，你必须要活下去，范家……”

陈平安对此无动于衷，心神完全沉浸于那道斩锁符，要在青色符纸上写足八个字：作甚务甚，雨师敕令。

老舟子没有看出异样，一直面对老蛟、背对桂岛的妇人同样如此。

对着一张古老书页，陈平安手持毛笔，不像是什么纯粹武夫，也不像是什么剑客，倒像是个在山水间抄书写字的读书郎。

这道符，成与不成，画完之后再说。

就像那撼山拳，拳法到底高不高，先练完一百万遍再看。

今天如果不做点什么，陈平安觉得对不起自己练的拳，学的剑，喝的酒，认识的那么多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