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默默坐回小舟,将剑修左右丢到他脚边的三件东西,收入飞剑十五当中,分别是一件金色长袍,两根纠缠在一起的金色龙须,和一块拳头大小的珠子,光泽暗淡,微黄色,有点类似人老珠黄的那个说法。
老人无奈道:“更何况大道修行,熙熙攘攘,看不得别人风光的人,可不少。”
陈平安挠挠头,有了些笑意,开始喝酒,这次喝得有点多且快,干脆就向后倒去,舒舒服服躺在屋脊上,“老前辈,我跟你说点心里话,能不能不外传?而且如果我说了,你听了,可能会有点麻烦,不是什么好事……”
一尊金身法相破碎不堪,可是仍有嗓音如洪钟大吕从空中落下,“贫道不愿占你半点便宜,有那个小子在场,你我双方都放不开手脚,不如去往风神岛海域,如何?”
老妪带着身穿竹衣“避暑”的刘姓少年,告辞离去。
他先前凝望着少年那双清澈的眼眸,太像自己年少时熟悉的那个臭屁师弟了,仗着自己读书聪明,被先生宠溺,说起一套套的圣贤道理来,环环相扣,无懈可击,还偏要在左右承认辩论输了后,还要补上一句,“我觉得师兄你不是真心服输,这样是不对的”,真是烦死人。
陈平安摇头。
陈平安休息片刻,拿起那根刻画有真正斩锁符的竹篙,起身撑船去追桂岛,一时间有些尴尬,渡船可千万别一鼓作气驶向倒悬山,把自己撂在这茫茫大海之上。陈平安瞪大眼睛,使劲望向远方。
有剑即可。
一身凌厉剑气愈发流泻,脚下海水剧烈翻涌沸腾,但是那些雾气一样无法靠近这位剑修。
这一次陈平安回答很快,“挣钱。”
老汉伸出大拇指,笑道:“当然了,之前那一架,是你最对的,挑不出半点毛病,是这个!”
陈平安把养剑葫搁放在肚子上,双手放在脑袋下边当枕头,“那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所有人的心境、心湖和心声,我都看到了、听到了。就像老前辈你说的那样,升米恩斗米仇,我当时发现十之八九的桂岛乘客,是冷漠麻木,或是幸灾乐祸,甚至是仿佛恨不得我死在当场,当然还有很多的嫉妒……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直到刚才老前辈你说了,这里是桂岛,都是生意人,而且人人都想活着,我回头一想,对啊,我长这么大,就是靠想要活着,才能走到今天的。”
陈平安有些莫名其妙,所幸那名女子已经转身离开。
老汉点头笑道:“对对对,都厉害。”
养剑葫内,飞剑十五内。
在南婆娑洲一条大河之畔,一块大石崖上,两位儒衫老人并肩而立,一人肩挑明月,一人手持圆日。
陈平安笑道:“好的。”
老汉缓缓道:“我当年啊,也是个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脾气臭得很,说不定如果当年碰上你,就会是你失望的几种人之一,如今性子当年已经不太一样了,否则也不会坐这儿跟你喝这个酒,陈平安,桂岛上的客人,且不去说什么好坏善恶,能够像你所说的‘走到这一步’,他们每个人都必然有其可取之处。除此之外,不是有件事你做对了,别人没做,他们就是不对的。不是有件事你做错了,别人做了,他们就也是错的。说得有点绕了……”
此刻躺在屋顶,陈平安最后就只是说道:“要对这个世界不失望,很难啊。”
一直以舟子身份掩饰世人的老汉,爽朗笑道:“怎么,嫌弃老汉邋遢?”
老人又问:“生意人走南闯北,图什么?”
“长生不朽,逍遥山海,餐霞饮露,不食五谷,已是异类也。”
陈平安咧嘴一笑,是那个神通广大的舟子老汉。
有些话,他觉得矫情了,便一样“懒得”说出口。
陈平安弯腰作揖。
陈平安笑了笑,拱手抱拳道:“心领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明白!”
之后两天,陈平安破天荒没有练拳练剑,只是翻出那些书籍和竹简,晒着太阳看着上边的内容。
陈平安问道:“桂岛到底是什么,老前辈可以说吗?”
陈平安指向远处,满身酒气的少年郎,摇头晃脑,看来是真喝多了,满脸毫不掩饰的雀跃和骄傲,笑呵呵道:“老前辈,我认识好多了不起的人。比如之后那位厉害至极的剑仙,我本来可以喊他大师兄的,我也挺厉害吧?”
不等男子言语落定。
因为他左右从来懒得跟人讲道理。
但是当时,陈平安对这个世界,只有失望。
以后有机会就去别处天下看看,一座座都看遍,小齐这辈子还没走出过浩然天下,而他是先生众多弟子当中,最憧憬远方的那个人,到头来,偏偏是待在书斋和学塾最多的一个。
陈平安刚要坐起身,老汉转头笑道:“躺着便是,一点牢骚话,几百年了都没人听,不需要你这么严肃认真。”
老汉笑了笑,抱住酒坛,望向远方的海上夜景,明月皎皎,美不胜收。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就跟街坊邻居,见不得别家有钱,会眼红,其实都一样。”
那个手掌左右晃动、转动一轮小小圆日的穷酸老儒,笑眯眯道:“陈淳安,你觉得我收取的这个关门弟子,善不善?”
陈平安开心笑了。
老秀才一脸深以为然,点头道:“对,差了辈分不说,学问悬殊得厉害,正如那舟子所说,还是要一点脸皮的。”
人间挺无趣。
陈平安咧嘴而笑,“我有个朋友,是一名剑客,很了不起。陆沉算计我,我就坑他,故意要他帮我转告遗言,陆沉要么不顾面子假装没听到,要么就只能捏着鼻子转告我那个朋友,然后被我朋友揍一顿,一想到这个场景,我当时就没那么怕死了。”
陈平安愣了愣,点头道:“确实如此。”
青衫男子伸出一根手指,高高举起,轻轻摇晃,“不行。”
桂夫人有些无奈,“如今桂岛形势有些微妙,我实在不放心外人进入这座院子,哪怕是金粟都不妥,如果陈公子不嫌弃的话,就由我来负责圭脉小院的饮食起居。”
陈淳安收起圆日,悬停在一肩之上,于是日月同辉,老人平静道:“都一样。”
以至于所有年纪轻轻的中土天才剑修,在被人赞誉为先天剑胚后,都难免犯嘀咕,总觉得这句话是在骂人。
陈平安这才能够转身走向院子,突然停步转头对那位惴惴不安的桂小娘微笑道:“麻烦姑娘,之后如果还有人找我,就帮我挡下来吧。”
桂小娘使劲点头。
但是一想到此人是齐先生的师兄,很快补上一个字,“吧?”
有一本老酒鬼赠送给陈平安的一部儒家入门典籍,那些粗浅文字开始自己游走起来。
道理不道理的?他从来懒得多想,做师兄就是大道理。
然后两两无言。
若是以前,陈平安会觉得桂岛怎么可能如此行事?
陈平安试探性道:“山上人,练气士?”
他只喜欢先生两次参加三教辩论的盛况,那种夫子遗世独立、秀才如日中天的气势。
老妪点点头,有了些笑意,“公子仁义,以后若是去了皑皑洲,一定要来咱们刘家做客。”
这一刻才发现,还是自己太过孤陋寡闻。
穷酸老秀才摇头笑道:“唉,陈淳安啊,为何如此,陈平安不是已经回答你了吗?同样是姓陈,你的本事自然是要暂时高出一点点,可这悟性嘛,算了,不说不说,真是说出口就要没朋友了。”
老人悠悠然喝了口酒:“挣了钱求什么?”
他以手心抵住腰间长剑的剑柄,问道:“知道我一介书生,学剑比读书更用心,是为什么?”
少年当时的醉话酒话是:齐先生,我想明白了,对世界不要失去希望,除了一定要好好活着之外,其实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当我们对这个世界给予善意后,如果非但没有得到善意的回报,甚至只有恶意,这个时候,能够不失望,才是真正的希望。齐先生,我现在道理已经想明白了,但是暂时还做不到,我喝过了酒,明天就努力……
陈平安真诚笑道:“老前辈,喝酒找个伴儿?”
老汉打趣道:“绕得很。”
就只能找你了!
天下剑术无人能出其左右的“左右”。
陈平安恍然大悟。
陈平安笑意苦涩,摇头道:“自救而已。”
陈平安醉眼朦胧,转过头,迷迷糊糊问道:“老前辈,你这话好像不太诚心啊?”
老汉帮着少年放好酒壶,无意间听到陈平安的那几句醉话,老人点点头,这一夜都守在少年身边。
那位潇洒御风远游、不为天地拘束的剑修,突然停下身形,在一个陈平安注定无法看到他的地方,回头望去。
老妪打破沉默,“先前那条金袍恶蛟两次对你出剑,一次是太过出人意料,我挡不住,之后一次还是我挡不住,除非我豁出性命,可是我这趟出门,需要照顾我家少爷,所以这件事,少爷需要跟你道谢,我这个糟老婆子,则是需要跟你道歉。”
老人笑道:“如何说不得,其实就是桂夫人的真身。”
旁边老人淡然道:“反正你脸皮厚,你说什么都行。你如今成天嘴上‘善善善’的,合适吗?难道你已经认输了?觉得自己是错的,我家先生是对的?”
之前觉得风雪庙魏晋破开嫁衣女鬼的夜幕一剑,已经是世上飞剑的极致。
世间练气士,都羡慕那种天生资质惊艳的剑道天才,冠以先天剑胚的头衔,可是这个男人却是很晚学剑,而且从来不是什么剑胚,所以等到此人在中土神洲横空出世,不是力压,而是碾压无数前辈剑修,对于那些所谓的剑胚,此人出手尤其不留情,大肆嘲讽,传遍天下,不知有多少天赋异禀的剑道天才,从此剑心崩碎,大道断绝。
最后扉页上,出现了一列列崭新文字。
剑修对此根本无动于衷。
这名剑修,就叫左右。
他只听说阿良和少年崔瀺偶尔提到过一些此人,前者没说太多,只说是老秀才弟子中剑术最高的,后者则咬牙切齿,一个欺师灭祖的,对一个离经叛道的,昔年的同门师兄弟,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到最后,“姓左的”,在陈平安心目中,就如云中隐龙,高不可攀,捉摸不定。
但是心中所想,却是一位故人。
对他而言,师兄教训师弟,从来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一位头顶莲冠的年轻道士,竟然一手负后,一手掌向上摊开,低头凝视掌心,慢悠悠行走在白玉莹莹的危耸栏杆上。
栏杆下的廊道之中,站着两位飞升境的道家仙人,屏气凝神,毕恭毕敬,绝不敢开口惊扰掌教的神游天外。
年轻道人收起手,哀叹着死了算数,身体向外一歪斜,就那么坠入白玉京外的涛涛云海,笔直坠落。
两位飞升境仙人纹丝不动,相视一笑,习惯就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