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笑了笑,双手负后,虽然之前已经看穿大骊少年的底细,可今天还是绕着陈平安又转了一圈,点头道:“果然如此。”
说到这里,宁姚趴在桌上,转头望向个子高了许多、皮肤也白了一些的陈平安,她好像有些灰心丧气,“我如今再也不能一只手打五百个陈平安了,那么你走过大半个宝瓶洲,那么多小地方的姑娘,说不定就会把你当做神仙,然后喜欢你。”
两人视线交汇,双方都无停步的意思,继续各自前行,最终遥遥地擦肩而过。
当天晚上,女子武神就站在城头上闭目养神。
宁姚已经雷厉风行地起身道:“你东西收起来,我带你过去,那个什么蛟龙真君不是说了有事找他们吗,倒悬山自己说的,总不好反悔。走吧。”
宁姚撇撇嘴,“不稀罕,你都留着吧。”
宁姚想了想,没有多说什么。
宁姚白眼道:“我不想听道理,不许烦我。”
而曹慈一身刚猛拳罡,汹涌外泄,肉眼可见,好像反过来压制了四周的城头剑气。
当然还有那本相伴时间最久的撼山拳谱。
一位佝偻消瘦的老人从原地一步走到此地,笑望向宁姚,她有些脸红。
已经不知道几个一千年了。
宁姚小声问道:“陈爷爷,他不会有事吧?”
陈平安哦了一声,继续趴着,果真不讲那些自己好不容易从书上读来的道理。
天下事情实在太多,不近我身,便都不是重要事。
陈平安有些忐忑,“可是先前给人抓去剑气长城,太难受了,我怕站都站不稳,还怎么登上城头?”
宁姚皮笑肉不笑,“呵呵。”
老剑仙觉得必须想一点能够开心的事情,于是笑望向宁姚这个小姑娘,真好。
那位桂小娘站在自己房门口,百感交集,她最后与陈平安和那位宁姑娘微笑告别。
原来她带着陈平安跨过倒悬山镜面后,不是出现在纳兰老头和师刀道姑那扇大门附近,而是直接来到了剑气长城的城头,直接省去了穿越城池和登上城头的那两段漫长路程,但是如此一来,陈平安估计就要遭罪了。
宁姚怒气汹汹道:“陈平安,你变得这么油嘴滑舌,是不是跟阿良学的?”
宁姚问道:“别人?!”
第二天清晨,老剑仙来到双方附近,突然提议让两个少年切磋一番。
宁姚加快步伐,牵着陈平安匆忙跨入镜面大门。
切记,这不是剑道修行。
不苟言笑的老剑仙面对宁姚,那是从来不吝啬笑脸的,微笑道:“他要有事,陈爷爷估计也得有事了吧?”
更何况还他娘的不止一座天下。
虽然这位姓陈的老人与宁姚近在咫尺,而且老人并非在心中默念,长篇大论是说出口的,可是宁姚偏偏一个字都听不到。
宁姚愣了一下,“这家伙对你不错啊,在咱们这边,只有立下大功的剑修,才有资格传授给某个人这门运气方式,几乎都是传给最得意弟子,或是家族继承人。不过别高兴得太早,十八停更多是一种仪式感,好像是在说,剑气长城世代传承,始终有后辈继承最早一辈上古剑仙的剑意,其实十八停本身,不算多高明的运气剑诀。”
一本文圣老秀才赠送的儒家典籍,几本从胭脂郡太守府邸得到的山水游记和文人笔札。
陈平安也无所谓。
宁姚解释道:“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夸张可怕,城头那边本来就是剑气最盛的地方,你如果是从倒悬山入关,一步步往城头那边走,循序渐进,慢慢适应,就会好受许多。剑气长城有点类似青冥天下对应的天外天,是一个无法之地,十三境的飞升境剑修,都不会被强迫飞升,谁都不管我们的死活,就连天道都不管这里,所以很多外乡剑修都喜欢来此历练,参加战事,上次你在骊珠洞天上空,见到的那拨天上剑修,就是俱芦洲的练气士,这次有他们助阵,表面上妖族三次攻势都无功而返,在城头下撂下了数万具尸体,全部变成了我们购买倒悬山渡船物资的本钱,但是我觉得没这么简单,相信抓你去剑气长城的陈爷爷,和其余两位坐镇此地的圣人,更能够看得出来。”
小道童心中默念,与那个按照辈分算是他师侄的蛟龙真君聊了一下,再打量了一眼宁姚跟陈平安,“你们可以过关去剑气长城了。”
陈平安突然说道:“阿良教了我十八停的运气法门。”
就这么一直往左手边出拳而走,缓慢而坚定,在感觉到筋疲力尽的前一刻,就迅速转为剑炉立桩,静止不动。
跟它隔着不过一尺多距离。
陈平安显然没有察觉到宁姚言语中的深意,指了几样东西,一本正经道:“这本撼山拳谱,你是知道的,不是我的,只是我帮顾璨保管,不能给你。齐先生送给我的印章也不行,还有城隍爷的那枚天师印章,我觉得给你不太合适,其余的,你想要就都拿去吧。”
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了第三天,陈平安在依稀可见大小两座茅屋轮廓的时候,看到了那位曹慈,他在一里路之外的墙头上,练习拳桩,脚步轻灵,出拳如虹,哪怕陈平安不是四境武夫,只是个眼光粗浅的门外汉,都会由衷感叹曹慈拳架子的……完美无瑕!
陈平安不愿死心,“呵呵是多久啊?”
宁姚翻翻捡捡,一样样打量过去,最后笑道:“都给我了?不留点私房钱?”
坐在拴马桩上头的抱剑汉子啧啧称奇,“那边的年轻一辈,估计得疯掉不少喽。这傻小子接下来的待遇,肯定不比妖族好到哪里去。”
一本《剑术正经》,一枚咫尺物的玉牌,都是老龙城郑大风送的。
宁姚想了想,“那就早点去剑气长城?”
宁姚发现陈平安的脸色后,便停下话头,“那就不说我了。”
所幸小丫头悬崖勒马,才没有坏了大道之本。
“在我们剑气长城,只要不是剑修,像你这的武人,还有诸子百家的练气士,就都会很难熬,有可能是一笔天大的福缘,更有可能会被这边的剑道意气,彻底磨坏了大道根本。有两个例子,一个是历史上有位俱芦洲的洞府境剑修,在这里一步步成为仙人境修士,一个是扶摇洲的仙人境修士,非但没有在此找到破境契机,反而一口气坠回元婴境。”
剑气长城,这一代年轻剑修,天才辈出,三千年未有的大气象。
据说墙头以南,就是蛮荒天下。
私房钱算怎么回事,以后跟陈平安说话,不能再这么没心没肺了。
两人所在的这段城头,附近并无剑修巡游侦查或是砥砺道行。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你多久?”
宁姚眼神深深,如陈平安家乡的那口铁锁井,幽幽凉凉,“就像之前在酒铺喝忘忧酒,我跟你随口说起那件小事,我跟朋友喝送行酒,会有人拿我爹娘的事情,喜欢阴阳怪气说话,你问我生不生气,生气当然有,但是没外人想的那么多,为什么呢?你知道吗?”
而且他们身后不远处,曹慈在练习一个新拳架,而女武神就在旁边微笑看着,时不时指点出他那个拳架的某些瑕疵。
突兀来到城头的陈平安,满脸涨红,然后脸色铁青,最后浑身颤抖。
离开捉放渡这边的鹳雀客栈,宁姚带着陈平安来到孤峰山脚,结果稳坐倒悬山第二把交椅的小道童,一瞥那少年不合规矩的通关玉牌,再看那小丫头片子一脸天经地义的神态,气得小道童又从蒲团蹦跳起来,好在陈平安已经开始解释道:“这位仙长,之前我们在雷泽台那边,遇上了蛟龙真君,跟宁姑娘说,老真君他师尊已经颁下法旨,可以为宁姑娘破例。如果仙长不放心,可以与老真君商量一番,如果实在不行,那我就明晚再走这道门。”
老人就这样默然守着这座城头。
之前那次是太过措手不及,如今有了心理准备,即便是一步登天,直接来到了剑气最盛的城头,陈平安对于吃苦一事,实在是太熟稔,无非是重返落魄山竹楼二层而已,只要不是当场暴毙,陈平安的心境,如有拴马桩,如江河砥柱。
陈平安哀叹一声,拿过养剑葫,默默喝了一口酒,“当初拿到撼山拳谱,学拳是这样,如今十八停,练剑还是这样,我是不是一辈子都追不上你啊,那还怎么成为大剑仙……”
曹慈无所谓。
一位女子武神在旁观战,竟然觉得还挺有意思。
陈平安一直练习走桩到深夜,后半夜,盘腿坐在北边城头,保持剑炉立桩,缓缓入睡。
陈平安点头道:“懂了,我就当是在拉坯,只要心稳,一切就稳。”
又是五六个时辰,才开始试图练习六步走桩,走得生疏,仿佛是稚童头次学拳。
宁姚伸手握住陈平安,轻声道:“记住,跨入剑气长城之后,被剑气海水倒灌气府是正常事,你不能急,越急气机就越乱,只会一团糟。”
宁姚给出答案:“因为那个说怪话的人,终有一天,也会死在战场上,而且他一定会是慷慨赴死,就像他的祖祖辈辈那样。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不用太生气,几句话而已,轻飘飘的,还没身边的剑气重。说不定哪天我就会跟这些人并肩作战,或者是谁救了谁,又或者只能眼睁睁看着谁死了。”
根本来不及躲避的小道童如遭雷击,然后恍然大悟,抱头求饶道:“师叔,我错了我错了……”
然后陈平安看到了老剑仙身边的宁姚。
她隐隐约约之间,已经展露出一枝独秀的迹象。
宁姚白了一眼,“泥腿子!”
它被陈平安放在了最手边的位置。
这一天,在没有任何禁制的形势下,两人就像身处浩然天下的寻常战场,飞剑、法宝、拳法,双方只要愿意,皆可使用。
而且在切磋之前,老剑仙告诉两个同为四境的武道少年,最好忘记双方不会死在城头这一点。以真真正正的生死之战对待。
陈平安倾力出手,三战皆输。
曹慈不知保留实力多少,总之三战全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