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姒说过,是神罚焚身而死的。”
“没错,当时巫士们的确都在喊‘神罚’。我虽不清楚那火从何而生,却奇怪,神灵要惩罚真凶,为何还要等我将实情查清说清,莫非神灵还需我来明辨是非善恶不成?”
“对啊!阿牟你说的对!神罚有内情,那娘亲的天雷神罚会不会同样有内情?一定有!我定要查清那该死的内情!阿牟,你如今是我子受唯一的朋友了,你会帮我的对不对?”子受双眼通红起来。
“我当然会帮你,也是帮姒姨,帮晴姒姐,咱们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他在心中又补了一句,还有帮周老伯!
“阿牟~”子受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哽咽之中带着道不尽的愤恨。
沉默片刻,戎胥牟忽然抓住了甚么,子峰,对,子峰,“阿受,你刚刚说,你过去都在王陵里祭奠姒姨,直到子峰父子出事,可是每日,又是甚么时辰?”
“娘亲的祭日是丙日,因而每一旬的丙日,我都会趁夜潜入王陵祭奠,后来改在这里,虽说不用再挑半夜,可这么多的奴隶,又没日没夜,乱糟糟的,烦死了!”
“你每次祭奠是不是都会穿灰麻孝衣?”戎胥牟急问。
“在王陵的时候的确会穿,这里人多眼杂,就没再穿了,你又猜到了?”
看着与子峰身形相近的阿受,戎胥牟顿时恍然,先前的浓雾被光照彻底破开,抬头望望高阳,原来背后的真相如此可怕。
子峰真的太可怜了!
他并没有将子峰代阿受而死,直言相告,于事无补,徒增其愧疚罢了。
“那瘦巫士因赌债而被人暗中雇凶,能充分利用他的,从凶刃的准备,祭室位置的安排,胖巫士的昏睡,以及最后的火焚和绿炎,创造种种便利的,就算不是巫冥,也必与他有紧密关系。再想想他那日言语举动,最后更亲自接触真凶,或许就是那时候动了甚么隐秘的手脚!桐油,难怪安排他去桐油擦洗祭器,这是连灭口都想好了啊!”
当日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速速回想,怀疑越聚越多,直到确信无疑。
刺杀祀子,乃泼天大罪,帝神教都要受牵累,难怪要费那么多的周折,才令刺杀看上去诡异难解,诸多不合情理!
“巫冥的心思竟然如此缜密!当真可怕!我要不要对阿受说破,可是没有证据,他这性子闹将起来,怕是有益无害啊!”
“还有一个疑问,寻常兽骨,刺杀甲肉小成的子峰,一击必杀是绰绰有余的,但若换成甲肉巅峰的子受,怕就未必了。瘦巫士与子受修为相近,以兽骨刺杀,怎能确保一击必死呢?但一个巫士在王陵里,尤其祭室之外,绝不能身怀利刃,一旦被发现,便是死罪,选兽骨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忽又想起残骨上的银白坚硬覆着,那是甚么,会不会与此有关?
两少年不知何时坐在了祭台边缘,迎着偏西的日头,各自想着心事。
一个时辰里,戎胥牟为子受细细讲述了当初周原上的种种,尤其是姒姨与周老伯死前的情形,又惹得华服少年悲伤落泪,继而句句狠话,发誓要为娘亲雪冤报仇。
“阿牟,为甚么对那些卑贱的奴隶那般好,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宗贵子弟,那些奴隶生来便是为我等劳作与祭祀牺牲所用,知不知道,先前那对父女面前,你就仿如死伤了族人一般!”
俯瞰着祭台下步伐沉重的奴隶,听着脚下锁链拖在路面,楞楞刺耳的声响,戎胥牟的脑袋忽而回响起梦中那道温柔的女子声音。
他指了指祭台石缝中的一抹矮绿,幽幽叹道:“阿受,我知你看轻他们,觉得肮脏低贱,好似这缝隙中的草芥。我等出身高贵,本不该与之为伍,然而这羸弱草芥,却挣扎挤开坚石,为一丝日光雨露,风吹不断,雨打更茂,是何等顽强,只为活着,每每看到,怎不令人动容!”
他顿了顿,“曾有人对我说,人是天地造物,生来本该是一样的贵重……想想你我哀痛姒姨,与那小丁哀痛大丁,又有何分别?或许他们的祖上也曾是显赫之人呢?”
“怎么可能!”子受自然接受不了与贱奴来作比,却又觉不能理直气壮。
“我等肉身,都是娘十月怀胎所生,究竟有何不同?若人人能有饱饭暖衣,能修炼巫武,能听学读典,世间又会怎样?”
“你怎会有这般奇异的想法?”子受不曾梦到他所梦,也不知《自然经》中天地玄妙,自然无法体会他所思。
“在少学听过些兴衰的故事,多少宗贵旺国已成过眼云烟,就说我戎胥的大宗鸟俗氏,也曾是庞然大族,之后落得要暗中西逃投托阿爷才得活命,听说更多人被贬为奴隶,早已累死或被杀死。既然贵重与轻贱在转眼之间,又为何被分别得如此不同呢?”
“阿牟,你问得我糊涂,那你说,贵重该如何?”
“或许真如那巍峨群山,屹立于天地,风雨雷电,相争不曲,护着一方弱小,至少不该恃强凌弱,高高在上!”
子受只见这比自己矮一头的阿牟,似乎变得高大起来,回想自己过往行径,忽觉觍颜。他摇摇头,多年信念有些崩塌,心有不甘,却又真的憧憬着自己能为山岳,护持自己的娘亲不死。
“阿受,或许来日,我等也会变作杂野之草,或死无声息,或为人摒弃,甚至除之而后快!”
“绝不可能!”
“万一呢,我就希望自己能如石缝这株草绿,再痛苦再挣扎,也要想法活着,哪怕卑微地活下去。”
“我才不要卑微地活着!我宁愿死得轰轰烈烈,更有尊严些!”
两少年你一言我一语这般闲话着,甚至争执着,直至红红日轮,映落于白白祭台,拖出黑黑的两条俊影。
黄昏将近,早有王宫侍卫们领命急急寻来,两少年不得不依依惜别,约定来日祭场共探大小丁。
戎胥牟倒不担心,就算巫冥果是暗中之人,当不致迁怒一对奴隶,无论居心为何,对他的谋算都有害无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