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便停下脚步,往身后看去,那片沼泽仍然是黑不见底,笼着一层阴霾,孤独的伫立在身后。
“趁着妖僧未再现身,找个地方躲躲吧。”
令珂提起最后的力气,顺着一方倾斜的小土坡往下走,哪知脚一滑,直接栽进了村屋后院。
高过头顶的杂草,仿佛无人修剪过,恰好让她藏匿其中。
她环抱手臂,机警的观察着四周,此时哪怕出来个村民,也无疑是骇人的。
船家,妖僧,刚入南离境内就让她吃了个下马威,接下来的路不得再有闪失了。
破晓前的冬霜挂在草叶上,化成了露,露水滴落到身上,她才感觉到冷,随之而来的,是身体一阵阵恶寒。
这时,身边传来“沙沙沙”一阵脚步声,她心里一紧,绝望袭来。
“虞苏。”迫人心神的男声再次传来,温情悱恻。
“虞苏?”从未耳闻的名字。
这得天独厚的嗓音,执着的呼唤,本该是吞噬人心的引子,可为什么轻唤这个名字时,饱含着漾不开的情愫,甚至痴妄。
就差把自己的心和盘托出,奉于她跟前。
可惜,她不要,甚至手里有把刀,会毫不犹豫的刺上去,她亦为自己的杀念所震颤。
抬头一看,少年妖僧已然近在咫尺,拂晓第一缕阳光笼在他身上,小麦色肌肤,依旧是滚烫的气息,热烈的眼神。
纯黑色长袍,衬得他越发邪气凛然。
“你…在找我?”她看向他,咬了咬嘴唇,把怒意压到最深处,藏了起来,有气无力的应道。
难怪他对自己却全然没有敌意,反而带着彻骨柔肠的依恋,原来是错认了人,既然跑不过他,那便只有将计就计了。
先前是杀念突如其来,冲昏了头脑,现在必须理智。她将那股焦灼的恨意狠狠压制下去,抑制在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心思最底层。
与此同时少年缓缓靠近,仿佛有千言万语,千愁万绪,只是轻声问道:“为何躲开我?”
他浑身上下却透露着死寂,一点人味儿都嗅不到,只有看向她时,瞳色鲜活。
眼前的妖邪必然与他口中的虞苏关系匪浅,应当是思之如狂,有几分痴意了。
她定了定神,语气友善的试探道:“多时不见,你怎么成了僧人?”
“我不是僧人,是洛渊。”他有些懊丧,怨憎浸染瞳仁,看来他对僧人一词是有抵触的。
“洛渊…”舒展眉心,看向他。
他俯身,伸出有力的手,把金钵重新递给令珂:“这是他们给你的,你走之后,我一直留在身边。”
他们?是他所怨憎的僧人么。
“你放着吧…我累了,陪我坐会儿…”令珂假意喘息扶额,稳住他再说。
“虞苏…”洛渊蹲下来,再唤陌生名字,仿佛眼前的人,只是睡着了认不出他,很快就会醒来。
令珂余光紧盯他手心,精巧玲珑的钵体上,鎏着一圈梵文,只有一半漆了红色,有一半是残缺的,看不清楚。
外祖母各类经书上的经文佛像,在脑海中闪过,她有些焦灼。
赤漆配金钵,度化邪魔的法器?对,她记得某本佛书上有图绘。
为何僧人们会留下一只度化邪魔的金钵,给他口中的虞苏,她到底是什么属性?
“你还会再走么?”正思索着,温柔的嗓音又问起。
他的音色听着缠绵,实际却有极端的冷冽感,清醒,深刻。
世人说,眼眸是心湖,映照其中涟漪,那么嗓音,便是灵魂里的歌鸲,如此清醒的魂音,竟也会痴愚?
“不走了,你一直在这儿等我么?洛渊…”她试着带上一些温情。
“我等的是你,也不是你。”冷洌的生息加重了。
不好,他察觉了伪装?
“…你这么说…是何意?”
“你明明不是虞苏,为何眼里会有她的影子?”他似乎清醒过来了。
令珂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眸中浮出一缕迷惘:“其实…我溺了水,是一位渔民老大爷将我从千海中救上岸的,昏迷数日方才醒来。清醒之后再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是一段噩梦…把我指引到了这片森林。”
“你在骗我?”他有些不可置信。
她眼含伤感:“你喊虞苏这个名字时,我心头生了熟悉感,若你说这是骗了你…我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洛渊沉默,不悦的气息蔓延。
“既然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孤苦伶仃,此生无望,如今连你也这么对我!要杀了我,还是吃掉我的魂魄,随你吧…”令珂佯装生气发凶。
“只要你回来,怎样都可以。”洛渊叹了一口气。
将脸上的失望抑住,表现出一副乖顺,别再离我而去的模样。
若他不是蛟蛇妖怪,若心里没有莫名的愤恨,这幅不知所措的模样,配上绝色容颜,一身炽烈的狂野,倒很诱人疼惜。
稍稍松懈下来,挥之不散的恨意再度出现了。
“留下来杀了你么?”话未出口,闷在心中。
四目相对,迥然不同的情致,交织在他们之间,像是一束狂风,袭入深海中,与强行压住它的海水僵持着,阻塞得人胸口发闷。
若不是误入沼泽林造就了一场相遇,他们根本无话可说。
“好,我不走。不过我们可以商量一番么?”
“商量?什么?”
“当日我溺于水中,若不是渔民大爷一家救了我,早就不在人世了…他们一对孤老无子无女,将我看作亲生女儿般对待。我要留在你身边,也得回去道个别不是?”
“呵…”洛渊冷笑。
难道又出了什么破绽。
令珂心中一紧,打圆场道:“哎,我如今失了忆,也伤了脑子,需要恢复…”
洛渊缓缓抬眼俯身往前,再度靠近她,眸子里闪过一缕怨憎:“你连自己是仙身也忘了,你生于水中,如何溺的水?”
仙身?虞苏…竟是仙,难怪僧人给了她度魔的法器,看来她本是要度化洛渊的,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能将船驶到这片水域的船家,比世人眼中的邪魔还恶毒,又怎么会救你!”
洛渊震怒,脸色霎时阴沉下来。
环在周身的玄焰便忽而窜起,将奇异妖美的脸颊照得有些可怖,一身邪力斥向令珂。
“还说什么商量,端着一副虚情假意的嘴脸,嚼着世俗的一套,令人厌恶!!”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慑人的怒意,周遭肃风凛冽。
令珂打了个寒颤,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气腾腾镇住,顿生惶恐。
同时也惹起满腹愤慨,喃喃道:“原来船家老大爷果然是歹人,我怎么那么倒霉遇到你们。”
“你说什么?”洛渊瞳眸腥红,似乎要吃人。
她再也压不住心中的火气,猛然起身:“你既然一早知道我不是,何必装模作样不说破?真是奇了怪了,说我世俗,我一届凡俗民女,不用俗套用什么?来,你教我啊!”
“做歹人、妖邪真好,可不讲道理,我有一句粗鄙之语不知当不当讲,算了,讲出来你也听不懂!”
“话说回来,不是你洛渊大人把我追到这儿来的么?怎么现在反而厌恶了,既然厌恶,放我走啊,啊?啊?”
她反扑过去,用手点住洛渊的胸口。
“…”看她突然暴起,洛渊莫名的呆坐住,将一身玄火收敛,任由她在怀中狠狠戳着心口。
令珂此时已经气急败坏,若不是对方妖气冲天,早就与他撕打起来了。
可惜眼前这一副澹月秋容,哪怕再生气,亦是凶煞不起来。
唯一撑得起决绝的,是神似父亲的眼睛,如沐雪风般纯净的鹅蛋脸上,空灵的眼眸,透着凛然。
“…虞苏…”他们几乎面贴面,洛渊微微错愕,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完了,又发痴了。”令珂一把抽回手,从他怀中弹起来,重新坐回角落。
这一顿火发的,倒把怨气泄出不少,一人一邪呆坐半晌。
想到刚才的失态,令珂有些窘意,偷窥到洛渊还在发愣。
一咬牙,语气软下来:“洛渊…我与你无冤无仇,更没有半点瓜葛,只不过是来找故友,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别再为难我。”
“你是怕我么,为何怕我,我从不曾伤害你…”洛渊仿佛半梦半醒的,清醒不了多久,又陷入自己的世界里。
这家伙怎软硬不吃。
怕?
恨。
思绪到了这,怨意又开始滋生了,哪来的恨?
令珂愣神,除了那无端的噩梦,实在寻不到缘由,而梦,本身是谜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