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荣继续道:“直到那一夜,真相大白,侍女的女儿,痛心于自己青梅竹马的马夫竟至于此,当即跳井自尽。老爷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夫人竟如此,气的得了心疾,竟是死了过去。续弦的夫人羞愧难当,便连夜逃亡。少爷心灰意冷,亦是远走他乡。那马夫亦是得知侍女的女儿原来竟还惦念着自己,又见侍女的女儿自尽,亦是悲不自胜,满是自责,于是隐姓埋名,此后回到自己的家乡,方知家里遭了大灾,父母兄弟尽都饿死,家里的田地,也尽都典当。”
胡广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道:“这还差不多,至少……总还有一个因果报应在,后头总没了吧。”
“还有。”杨荣道。
胡广:“……”
胡广方方松动下来的脸,一下子又绷紧了。
解缙微笑看着胡广。
而金幼孜居然也听得入神,觉得意犹未尽。
杨荣却道:“那少爷,不是远走他乡吗?却是阴差阳错,登上了一艘去海外的商船,先在商船上给了做水手度日,此后抵达了爪哇,竟不知何故,做起了买卖,赚了个腰缠万贯。其家业,竟胜他祖产十倍、百倍,于是他在爪哇,修桥铺路,修德行善,传为了一时佳话。”
胡广:“……”
“还有那马夫,几乎要饿死的时候,突然邮政司募工,他走投无路,竟去应募,竟是侥幸进了去,因手脚勤快,做事也细致,竟也开始殷实起来,娶了一个妻子,生下了许多的儿女,日子倒也蒸蒸日上。”
胡广:“……”
杨荣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解缙。
解缙含笑道:“杨公历来聪敏,倒想请教,为何这样的戏曲,竟能风靡天下?”
杨荣笑了,从容地道:“其实老夫起初也犯迷糊,可细细咀嚼,却也察觉到,这里头很不简单,此戏之中,既有士绅人家,高门宅邸的事,编纂此戏者,必定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因而将府中的事戏说的惟妙惟肖,教许多军民百姓,得以窥见那高门大宅中的生活,满足了好奇心。”
“这其次嘛,其中人物的关系,既复杂,却又彼此命运相连,其中少不得又添了一些通奸、侍女与少爷相爱,马夫改变命运之类的桥段,也教这军民百姓们听了,大呼过瘾。”
“当然,这最终也少不得有那因果报应的事,变作盛世警言。”
“再后头嘛,虽是少爷与马夫犯了错,可也得了报应,自此之后,重获新生,却也未必不令人滋生遐想。”
胡广只摇头,余气未消地道:“编纂此戏者,心思竟如此恶毒,真是该千刀万剐。”
“……”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道:“禀各位大人,陛下召诸公觐见。”
当即,大家才纷纷噤声,飞快地收起各自的心思,起身整理衣冠。
张安世已终于核对过了数目,也是信心满满。
随即,几人一道至崇文殿。
此时,朱棣正在听翰林院筳讲。
见诸学士觐见,当即笑了笑,道:“诸卿,朕听闻江西铁路司有奏?”
张安世便上前回答道:“是,陛下,江西铁路司来奏。”
翰林们各自表情漠然。
其实他们对于皇孙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唯独这皇孙自跟了他的舅舅之后,便有些偏离轨道了。
这在大家看来,皇孙乃可塑之才,只是走错了道而已。
不过这一次,江西的情况恶化,让不少人对皇孙颇有几分腹诽,江西的情况如此糜烂,这与皇孙和铁路司在地方上胡闹也不无关系。
江西乃是鱼米之乡,历来乃是税赋的重点,若是连江西都如此,那么天下其他地方,只怕也要跟着遭殃了。
朱棣此时却颇有几分紧张起来,他自然也清楚,现在士林和市井之中,已经开始出现皇孙在江西胡闹的流言蜚语。
朱棣当然知道这些流言不能当真,可问题就在于,这样的流言出现,本身就对自己的孙儿的威信颇有伤害。
朱棣有些心急,当即道:“报上来。”
张安世道:“江西铁路司,今岁运费所得,计一百九十五万两。”
此言一出,百官先是露出吃惊之色,而后不免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个数目,显然大大超出了大家的预料。
还不等大家缓过劲来,张安世又道:“其中大头乃是货运,营收主要取决于此,单货运就占了八成的营收。”
朱棣听罢,总算振奋起来,道:“有这样的多?”
“铁路贯通之后,商贾的运输一直就络绎不绝,可谓是夜以继日。”张安世老实地回答道。
其实这也和铁路的大发展有关,因为在江西大规模的修建铁路,所以不少的商行开始涌入,各种设备、材料还有商品,都需通过铁路运输。
对朱棣来说,这无异于意外惊喜,忍不住大喜道:“这江西的铁路,尚未完全贯通,甚至南昌、九江等地,贯通也不过三两月至半年之久,才这些时日,铁路的营收竟有百九十五万,那么这全境贯通,岂不是要有五百万两以上?”
面对朱棣满带期待的目光,张安世道:“铁路司也是这样估算的。”
朱棣大抵算了算,虽不知纯利多少,不过这样的营收,却也足以应付自己如此巨量的资金投入了,心下自是欢喜异常。
只见张安世又道:“当然……这铁路的营收,只是小头,陛下……这些其实都算不得什么,除此之外,铁路司还奏报上来……”
君臣们一下子不吱声了,如果说运费大大出乎了大家的意料之外的话,张安世竟只将其比为小头,显然,朱棣开始对张安世接下来的话,更加来了兴趣。
张安世道:“这一年多来,铁路司各站,增加的人口数目,是一百一十三万户……”
一百一十三万户……
所有人已瞠目结舌。
而转瞬之间,不少人开始惊慌起来,彼此面面相觑。
似乎在此刻,有一种不详的征兆,渐渐出现。
果然,朱棣的脸色,先从大喜,转而目光开始变得深沉,继而,他脸色开始冷若寒霜起来。
朱棣突然冷冷地道:“夏卿可在?”
户部尚书夏原吉,今日也参与了筳讲,此时不由得硬着头皮站出来,道:“臣……在……”
朱棣目光如电一般,随即落在了夏原吉的身上,慢悠悠地道:“江西布政使司,户口几何?”
“这……”夏原吉的回应,竟开始踟蹰起来。
他不得不战战兢兢地道:“洪武二十六年……江西布政使司的户口,共计八十九万户……”
顿了顿,夏原吉接着道:“此后,永乐十三年,据悉因为江西的大量人口迁至湖广等地,因而……有户七十三万。”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朱棣猛地勃然大怒:“既然……数年之前,江西有七十三万户,可为何现在这江西布政使司内,单单迁徙铁路司的人口,竟已有了一百一十三万户,比整个江西在册的户口还要多数成?”
而这个问题,才是最可怕的。
洪武年间到现在,已经差不多经历过了两代人,两代人的时间,户口非但没有增加,在这天下太平,且在鱼米之乡的江西,居然户籍人口还大减到了七十三万户。
以往,还可用江西人丁迁徙湖广来解释,可实际上,是解释不通的,迁徙的人口才多少?
当然,其实永乐年间,江西布政使司的人口下降,还算是轻的。
更可笑的是,在明朝历史上,江西经历了足足上百年的发展,整个江西几乎都处于太平时节的时候,至万历六年,江西布政使司的人口,居然在册登记的只剩下了五十八万户!
经历了十代人,而且几乎没有太大的天灾,没有战争,没有规模较大的瘟疫,一百多年的时间内,人口暴跌了接近一半。
而这所谓的在册人口,其实对于朝廷而言,本质上就是纳税人口。
谁也没有想到,一份皇孙报账的奏疏,转眼之间,竟揭开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