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宦官见解缙不言。
于是露出了不悦之色。
不过他所面对的,还是文渊阁大学士,当下便含笑道:“解公难道没有什么要说的吗?若如此……奴婢只好这样回去复命了。”
解缙深吸一口气,才战战兢兢地道:“雷霆雨露,俱为君恩……臣解缙……诚惶诚恐,忝为文渊阁大学士,不能报效君恩,有愧天地,亦有愧陛下圣德,唯愿陛下……念臣尚算勤勉,请陛下准臣厚葬臣子,如此,则日夜称颂陛下恩典……”
胡广在旁听着,心里却不禁寒气升腾而起。
他所寒的,既是陛下的无情。
更寒心的,却是解缙的应对。
儿子死了,在如此悲痛的情况之下,没有想着思归、思退。
却如此巧然应对,可见在遭受挫折的情况之下,解缙的聪明才智实在恐怖。
这番话细细去品味,实在妙不可言,先是认真地反省了自己的错误,同时……话锋一转,请求准他将儿子厚葬,这就是认怂装孙子,可同时,若是陛下恩准,那么岂不是说……这也算是陛下的恩典?那么作为臣子的,是不是应该谢恩?
所以,原本一场惨绝人寰,根本无法应对的事,到了这里,却是来了一个完美的转身。
毕竟死了儿子,单单去称颂皇帝杀得好,难免虚伪。
可若是回答中带有怨言,又难免让皇帝生出警惕,那么解缙就也可能危险了。
甚至回答得不够精彩,也可能会引来怀疑,觉得你是不是怀恨在心。
只有这样,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继而感谢,既有了谢恩的理由,同时又极力地避免了表露自己的不满,麻痹了陛下。
不得不说,这样的应对和才思,真教人觉得恐怖。
…………
“哎……”胡广悄然地到了杨荣的公房,他感慨万千地道:“解公还是不思退啊,到了如今这个境地,他反而越发的看重自己的仕途了。”
杨荣依旧低头拟票,竟不觉得奇怪,只是一面拟着票,一面道:“我听人说,解公家里若有宾客,他便总是与宾客滔滔不绝,引经据典,让人叹服。一个人将自己的才思展露在外,引起别人的惊叹,这样的人……哪怕平日里他再如何说自己高风亮节,说自己不在乎名利,说什么功名如浮云,其实也不过是夸口而已。”
“这样的人,反而最为注重的,恰恰是名利。所以……起初一开始,我便猜测,解公绝不会退,反而越发的珍视位置,想来……陛下这样做,也是吃透了这些吧。”
胡广皱眉道:“话虽如此,可我见了,心里还是不痛快。陛下这样做,实在教人寒心,解公毕竟死了儿子……哎……杨公倒是面色如常,倒一丁点也不为所动,难道你的心,是铁石做的吗?”
杨荣搁笔,将镇纸押着刚刚票拟的奏疏,这才抬头道:“我听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穷人之妇在一富户家里做工,见那富户死了孩子,主母嚎啕大哭,悲痛欲绝,那穷人之妇见罢,大惑不解,便对富户之妇言:不过是死了个孩子,为何这样悲痛呢?将孩子埋了,明岁再生一个便是。”
胡广听罢,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
杨荣却是和颜悦色地看着胡广道:“我乃福建人,福建山多地少,土地也很贫瘠,从我记事起,我所记忆的,便是连年的灾荒。幸好我家还算充裕。我的祖父,也是读书人,那时候还是元朝,元朝的皇帝听闻我祖父的大名,想要征辟我的祖父为官,我的祖父却是断然拒绝,直到太祖高皇帝开国,祖父才对我们这些子孙说,天下要太平了,我的儿孙们可以做官了。”
顿了顿,杨荣接着道:“祖父在的时候,教我多些去见识周遭的贫户,增长我的见闻。我见那些贫户,一年四季,能吃饱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你可知道那贫家之妇,为何没有这样同情心,还奇怪富户之妇死了儿子这样伤心吗?这并非是贫户之女没有人伦之情,实在是这样的事,她这一生,早已见怪不怪了。”
“在这妇人看来,十个孩子生下来,病死亦或因为产妇挤不出乳汁来饿死的不计其数,有两三个能活下来就已是幸运。且饥馑之人,遭遇一场大灾,便见周遭都是森森白骨,今岁死爹娘,来年死丈夫,又过几年,死一个又一个的儿女,这样的事……实在再稀松平常不过了,所以她无法理喻富人之妇死了儿子这样伤心,也是人之常情。”
胡广听罢,依旧皱着眉头,他来自于江西这样的鱼米之乡,倒无法共情。不过对杨荣所讲的事,倒有几分共情的。
只见杨荣微笑道:“就说今日,陛下不是说了,下西洋,死了这么多人的丈夫,死了这么多人的父亲,死了这么多人的儿子。可我们在庙堂上的人,有几个人生出怜悯呢?可伱见了解缙死了儿子,便为之惋惜,可见胡公你呀,也未必是痛恨人命如草,只是因为……你与解缙共鸣罢了。”
杨荣顿了顿,又道:“我在文渊阁,每日见这奏疏里奏报的,都是各州府的饥馑、天灾、人祸、瘟疫之事,一份小小的奏疏,死多少人?哎……若真要感伤,只怕每日都要在这公房里痛哭流涕不可。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情不立事,善不为官。与其去想这些,不如好生处置奏疏,能少死一个算一个吧,你我乃大学士,怎可一人生死而乱了心绪呢。”
胡广叹道:“也罢,说不过你。”
杨荣却道:“只是胡公……如今解公之子既死,你还是为自己的女儿打算吧,另立婚约……也好。”
胡广拿不定主意,犹豫不定的样子。
杨荣便又道:“不要总将名教的事,看得太重,我等也不是腐儒,更不该拿自己女儿的一生,去博一个贞洁牌坊。”
胡广这才点了点头道:“我回去劝一劝。”
杨荣道:“这个案子,你如何看?”
胡广这时才醒悟过来:“老夫是万万没有想到……那刘文君……”
杨荣道:“刘文君此人,是作茧自缚。可我所念的是,牵涉这事的,不只是刘文君一人,刘文君好名,他虽只得了十一万两银子,可我在想……只怕许多宝货,是当做了他沽名钓誉的工具!这贱卖出去的东西,只怕有不少……都与士林有关。”
胡广眯着眼道:“若如此,只怕这件事……就不简单了。”
杨荣道:“也罢,这是锦衣卫的事,胡公这些时日,还是不要与人有什么私交,若有人拜访,不要留情面,一概挡回去。”
胡广钦佩地看杨荣一眼道:“嗯,就怕有什么故旧来请托,别给牵累了。”
…………
“侯爷,侯爷……”
此时,陈礼急匆匆地寻到了张安世。
他苦笑着道:“几处的仓库起火,让人去查,方才知道,竟都是宝货,还死了不少人,都是一些商贾和伙计,还有账房……
“这些人的消息,倒是灵通的很,一个个都有狗鼻子,宫中那边一有风吹草动,此前购买宝货的几家商贾还有伙计人等,便立即死了。不少仓库都起火……”
张安世感慨地道:“入他娘,果然这些人不简单。”
“这事还追查吗?”
张安世道:“当然要追查,不追查,陛下养你做什么?”
陈礼一脸尴尬:“是,是,是,惭愧的很。”
张安世道:“不过……逆党那边也不要放松。漠南有消息吗?”
“还没有来。”陈礼苦笑道:“我方才还在想,咋迄今还没消息呢?”
张安世便道:“那就再等等吧。”
弊案的消息一出来,顿时整个京城都沸腾了,人们议论纷纷。
当然,有不少人为解缙而可惜。
这事确实和解缙没有什么关系,结果却害了解缙的儿子。
只是读书人关心的是这些,可对于商贾们而言,他们所关心的显然不是如此。
听说突然许多仓库起火。
原来竟是当初收购了宝货的商行,突然不但上下的人都死了,连囤货的仓库,还有账目,也都统统付之一炬。
这一下子……原先那些两三万两银子购置的香料,价格直接暴涨。
商贾们兴冲冲地想要参加第二日的拍卖,可谁料到……栖霞的拍卖行……因为解公死了儿子,头七还未过,直接关门歇业。
“入他娘的,姓张的这黑心贼,人家死了娃,与和他何干?他伤心个什么?这宝货捂在手里,分明就是想涨价。”
“是啊,是啊,害我白跑。”
“鬼知道这几日,宝货要涨到什么价钱去。哎……”
“此前那些拍了香料的,倒是大赚了一笔。”
一群人在拍卖行外头不肯散去,跳脚叫骂的人不少。
也有人喜笑颜开的,人家头日就拍了香料,本来今日想碰碰运气,于是乎,掩饰不住喜悦,咧着嘴,就差说解公的儿子死的好,死的妙了。
…………
“主人……”
有人匆匆抵达了栖霞的一处小宅院。
这宅院靠着江,自二楼向下眺望,便可见江水湍流不息,今日水急,见那江中的船只飘摇,靠窗的人不禁咳嗽。
“咳咳……咳咳……”
“主人,今日宫中出大事了。”
“我已知道了。”这人叹口气,道:“快刀斩乱麻,朱棣果然和朱元璋像极了。”
“听闻现在锦衣卫,已经四处出动了。除此之外……还有解缙……”
“解缙的事,我知道。”这人淡淡地道:“解缙这个人,利益熏心,朱棣就是看清了他这一点,越杀他的儿子,他越不肯放手,反而会安分守己一些。这世上有一种人,咳咳……你若是尊敬他,礼贤下士,他便瞧你不起。可你若敲打他,杀他儿子,他便恭顺了!而且非但如此,还会小心翼翼地侍奉。这御下之道,朱棣算是玩明白了。”
“可这个案子呢?”
这人闭着眼睛,默然了半响,才道:“江南的这些读书人,脾气还是没有改啊!当年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朱元璋在的时候是如此,到了朱棣的面前,他们还是如此!”
“这些人,成不了什么大事,但却可坏事,现如今只怕满朝文武,都要人人自危了。”
“既如此,我们……”
此时,这人终于又张开了眼睛,眼中浮现着流光,口里道:“我们……也该要动手了。”
“动手?”
“不是说……”
“此一时彼一时。”这人叹道:“若是朱棣没有察觉到我们,其实……根本不必铤而走险,我们可以继续慢慢地渗入,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说到这里,这人笑了笑道:“可惜啊可惜……终究还是露了马脚,其实……我真不愿朱棣在时,与之为敌,朱棣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我们若是行事,未必有十足的胜算。”
顿了顿,这人低头,却又道:“可是……人就是如此,一旦被对方咬上,他们就一定会想尽办法查找我们的踪迹,一年不行,就有两年,两年不行,就有三年五年,我们迟早会被发现的。既然如此……那么……就将这水搅浑吧。冒险是冒险了一些,可没有法子。”
“原来主人来南京,是谋划此等大事,只是不知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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