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一刻的目光——不再属于萨里尔。
那眼神,是更深的,是更古老的,是仿佛来自群星的凝视,是那种你看着他,他也在看你,而你却意识不到自己早已被看穿的那种目光。
“观察,是为了理解;而理解,并不意味着认同。”
荷斯开口了,那声音并不大,但落入达克乌斯耳中却重如晨钟暮鼓。他的语调没有情绪,像是一种绝对中性的陈述,却因为过于平静,而显得格外清晰。说完,荷斯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
那些曾在祂庇护下诞生、成长的阿苏尔,如今分裂、对峙,彼此猜疑,步步为营。祂看到了马雷基斯,也看到了贝兰纳尔;看到了那座高耸入云的白塔,也看到了白塔下沉默如石像的群像。
看到了秩序在动摇,也看到了理性在挣扎。
“你想让我说什么?”看完,祂回头,那双眼睛不带一丝波澜,“说你做得对?说这一切值得?还是你只是想听一句祝福?”
达克乌斯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荷斯,看得极深。
“我想听你怎么评价这一切。”他顿了顿,“作为曾经那个构建秩序、书写法则、执掌白塔的神明。”
荷斯缓缓闭上了眼睛,然后再睁开。
“评价?”
祂轻轻地吐出这个词,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讥诮,那种嘲讽不是冲着达克乌斯,而是像在讽刺他自己。
“你以为神会评价凡人的挣扎?你以为理性可以定义混乱?你以为逻辑可以胜过求生的本能?”
祂站得更直了些,风在祂周围鼓荡,长袍猎猎作响,然而风却无法撩动祂半分,祂仿佛就是风暴的中心,是不动的神性之轴。
“秩序,是对混沌的暂时胜利;知识,是对无知的短暂缓解;正义,是对力量缺位的临时补偿。”
“但它们……都不是永恒的!”
“那你建白塔是图什么?”达克乌斯一挑眉,目光锐利如锋,“你教他们逻辑、教他们理性,是图他们全部堕落之后,看他们自我吞噬?”
荷斯没有回答,祂看着达克乌斯,眼神平静得像深海,然后祂反问。
“那你建新秩序,是图什么?”
“我?”达克乌斯轻轻哼笑了一声,那声音像是冷铁轻击,带着讽刺,也带着无法掩饰的坦然。
“图一个奇迹年代!”
荷斯听完这句话笑了,那笑声极淡,却像夜雨落入枯井,声微而深,像是千年前白塔中的纸页在黑暗中翻动,又像神祇在黄昏之后悄然叹息。
“奇迹……”
祂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这个词语太贵了,它的代价是血,是命,是牺牲与欺骗,是理想与现实之间无数次的撕裂。你用一切去换,最后换来的,也许不是奇迹,而只是一场更大的失控。”
“那又怎样?”达克乌斯不退反进,一步向前,目光灼灼,“难道你建白塔的时候,不知道人终究是会堕落的吗?你教他们守规则,那你自己呢?你也不是从混沌里走出来的?”
他这一问,像是直接扔进了荷斯的神性核心。
沉默片刻后,荷斯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却有一种穿透骨髓的力道,如静水入潭,似无声,却震得人心湖起涟漪。
“是,我也是从混沌中走出的。但正因如此,我才明白秩序的意义。”祂缓缓说道,像在对他人陈述,又像是在回望自身的旅途,“不是为了完美,而是为了抵抗。不是因为相信他们不会堕落,而是因为希望他们即使堕落,也还有回来的路,锚点!”
“那你后悔吗?”达克乌斯紧接着问,没有带刺,但也绝不温和。
荷斯没有立刻回答,祂只是沉默地看着下方,看着那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在阳光与阴影交错之间,如海浪般起伏。
“我从不后悔建白塔,就像你不会后悔重构杜鲁奇。”
“那你后悔教他们自省了吗?”达克乌斯继续问道,声音里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锋利。
这一次,荷斯没有立刻作答。祂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仿佛看见了什么,又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过了许久,祂才缓缓开口。
“自省,是诅咒,也是救赎。”
祂目光垂下,落在达克乌斯身上,平静而深邃。
“就像你。”
“你自知所为,也自知代价,但你依旧选择走下去。”
祂说得没有任何指责,反而像是一种沉重的承认。
“这不是理性,也不是信仰,这只是意志,一种超越神性的意志。”
“听起来,你有点佩服我了?”达克乌斯嘴角微扬,笑了,笑容里有试探,也有那一丝熟悉的嘲弄。
“不是佩服。”荷斯缓缓地摇了摇头,语调却更加低沉与柔和,“而是……惋惜。”
达克乌斯没有否认。
风在这时穿过突袭舰的船体,如同岁月从时间的罅隙间倒灌而来,遥远的战歌似乎在云层中回响,而古老神祇的耳语,犹如呢喃在众神黄昏边缘回荡。
“可我从来就不信这世上有哪一边是纯粹的。”他站直了身子,语气却出奇地平静,像是在陈述一条公理。他看着荷斯,眼里没有神性,没有命运,没有信条,只有一个凡人,一个老者,一个哲人,在看穿了一切光明与阴影之后,仍选择前行的那种倔强,“我只走我该走的路。”
荷斯没有立刻回应,祂沉默着,看着达克乌斯,又仿佛透过达克乌斯,看到了更遥远、更模糊的未来。那是一个未知的年代,一个奇迹与灾厄并存的年代。
“那就走下去吧,阿斯霍兰卡。”祂终究点头,“不要回头,尽管这与当初的一切不一样。”
“看看你口中的奇迹年代,是不是能在真实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祂声音顿了顿,最后一句话,如刻痕落下。
“愿你有足够的悲悯,来担负这一切的终局。”
达克乌斯没有再说什么。
不是因为言辞拙劣,也不是因为情绪匮乏,而是因为他说什么,都不会改变荷斯。他太理解荷斯了,比绝大多数所谓的信徒还要理解祂。
荷斯是何许存在?祂与爱莎、洛依克、莉莉丝、瓦尔一样,皆属于卡达伊神系,是那至高神阿苏焉的亲随与伴行者。
祂们都追随着阿苏焉,但承载着不同的理念和象征,而荷斯所代表的,是理性与知识的神性。祂理应冷静,理应超然,理应如白塔那般——稳固不动、傲立长空、俯瞰尘世。
但祂们又不同于阿苏焉。
阿苏焉从不低头,祂要要将意志贯彻至终焉,直至自己化为灰烬。而荷斯祂们不同,祂们……会怜悯。
是的,达克乌斯用的词是『怜悯』。他仔细想过,无数次地在逻辑与情感之间校验,最终始终觉得,这是最准确、也是最沉重的描述。
这些神祇,对精灵的确怀有怜悯之心。
不是宠爱,不是护短,更不是溺爱,而是一种复杂得近乎悖论的情感聚合体。如同父母眼睁睁看着病重却不肯服药的孩子,无能为力却又不能不管;又或如诗人凝望着风中摇曳的残,知其将谢、怜其之美,却无法阻止凋零本身。
荷斯会怜悯,爱莎会,洛依克会,瓦尔会,莉莉丝也会,但每一位神祇的方式都截然不同,彼此间没有重叠,就好比总能整出新样的莉莉丝。
达克乌斯对莉莉丝的认知,从来不止于『纯洁少女』这个表面称号。他深知,那些样,那些被称为神谕的谜语、被披上梦境外衣的预兆、那些梦中投影出的象征与导引,从来都不是无的放矢,而是一种神性的干预,也是一种含混不明的呼唤。
只是,这份『怜悯』本身,就是一种悖论的具现。
因为这些神祇,毫无疑问地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世界将毁灭,时代将终结,众生将分崩离析,而祂们……终将谢幕。
祂们并非万能,祂们只是看得更远,理解得更深。
祂们理解,却不能阻止;祂们悲悯,却不能拯救。
而荷斯,更是如此。
达克乌斯从不怀疑,荷斯想走的路线,就是那条被称为第一条的路径——稳定、可控、可演算、可复制。那是一条可以逐步爬升、按逻辑生长的路径,一条典章可写、制度可立、传承可续的正轨。
因为荷斯,就是那种神。
祂是理性的象征,是知识的化身,是用逻辑对抗混沌、用秩序压制混乱、用规则抵御欲望的典范。祂构建白塔,不是为了审美,也不是为了权力,而是为了建立一道屏障——一种文明的脊柱。
祂书写律典,是为了让精灵学会在冲动之下思考、在狂热之中自律,在漫长岁月的孤独里保持清醒与方向。
这条路线,是荷斯自我认定的神职延续,是祂存在于这场神祇大剧中的角色本体。
达克乌斯很清楚,第二条路线,是另一回事。
那是一条充满未知,充满裂变、变数与断裂的道路。它没有完整的地图,没有成熟的范式,更没有前人之经验。它充满混沌,也孕育希望,充满危险,也蕴含奇迹。它是不可测的,是原生的,是命运之海里最汹涌的那一股暗流。
荷斯不认同这条路。
但祂不会破坏它,不是因为祂不能,而是因为祂不会。
祂是理性的神,而理性,允许不认同,但不允许毁灭。
达克乌斯清楚,在某种意义上,祂是被裹挟的,是被时代与天命同时推挤着向前的神明。祂不能选择旁观,也不能彻底介入,只能站在那条界线上,一步不退。
祂会沉默,会观察,会在关键时刻稍微伸出一根手指,不是为了搅动格局,而是为了让某个变量继续存在。
哪怕祂早已知道结局,哪怕祂心中明白,一切都将毁于不可规避的崩塌,祂也依旧不能主动出手干预。
这是祂作为神的桎梏,也是祂存在的代价。
神性赋予了祂伟力,也赋予了祂无形的锁链。
祂必须遵从阿苏焉的意志。
那份『意志』不容抗拒,不可更改。如天火不可阻挡,如星辰不可逆转,如命运之钟不可倒拨。
这就是卡达伊神系的悲剧,或者说,是精灵神系整体的宿命性悲剧。
卡达伊神系如此,塞萨拉依神系同样如此,不属于任何体系的莫拉依格,也未能幸免。他们都曾是文明的缔造者,是信仰的起点,是传说中的奇迹执行者。
祂们是燃烧的灯塔,却无法指引航向;是雕刻命运的手,却无法触碰命运本身。
祂们知道一切,却不能阻止一切。祂们怜悯众生,却无法真正救赎众生。祂们的存在,是一场更高维度的哀伤,一种神性的冷寂。
而达克乌斯明白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神明的悲悯从何而来,又要流向何处。
但现在不同了……
这一刻,他感到了一种静默的慰藉。他笑了笑,嘴角没有讥讽,没有胜利者的冷意,而是一种真正理解之后的轻声回应。
“那就看下去吧。”
他说得很轻,但风听见了,神也听见了。
因为那不是一句随口之语,而是一场古圣与神明之间的契约。
他不会回头,祂们也不会退场。
奇迹年代的钟声未响,但他们已经在其门前,静静等待。(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