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克威尔对这样的情况显然见怪不怪了,相较于前几任文化参赞用外交经费吃喝嫖赌的行为,最起码买书真的和研究文化挂钩。
亚瑟趁着秘书记账的工夫,向他打听起了俄国文化界的近况:“我看俄国和英国也差不多嘛,现如今都是时尚小说的天下了。”布莱克威尔一边做着笔记,一边点头道:“确实是这个情况,自从幻想小说、历险记、色情和讲故事体之类的文体出现后,把俄国早期的圣徒行传、大公传奇之类的传统书籍,推到了文学场域的边缘位置,就如同基督教化之前的古罗斯历史上那些宗教仪式那样。”
亚瑟随手抄起那本《俄国大力士驱逐法国佬》:“这类书最近在俄国很流行吗?”
“这种?”
布莱克威尔挠了挠头:“其实也不是最近,1812年战争结束后,这种书就出现了,而且在市面上一直很受追捧。只不过,由于前两年乌瓦罗夫搞出了个‘官方人民性理论’,说什么:东正教、专制制度和人民性是俄国社会伟大事业的最后一线希望,因此必须要改变俄国现存教育情况,增进学生对本民族历史文化的掌握,并通过在文化上增强民族自信的方式,来抵御西方思想的腐蚀。所以,这两年俄国政府开始从政策上对这类作品加大了扶持力度,给予创作此类题材的作家以政府津贴。有钱赚自然写的人就多了,在这方面,俄国人和不列颠人没什么两样。”
说到这儿,布莱克威尔怕亚瑟还没有熟悉俄国政府的《官职员表》,于是又补充说明道:“乌瓦罗夫之前担任的是莫斯科督学,由于提出了‘官方人民性理论’得到了沙皇的赏识,现在已经被提拔为主管国民教育部的大臣了。”
语罢,布莱克威尔还适时的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不过嘛,像是这本《俄国大力士驱逐法国佬》写的实在拙劣,您如果想要研究这方面的进展,我可以给您推荐几位,扎果斯金、布尔加林和格列奇的书都是值得一读的,克雷洛夫的喜剧写得同样很逗乐,远比这些劣质书看起来有意思。”
亚瑟听到这儿,才终于明白了现如今俄国文坛势同水火的‘斯拉夫派’和‘西方派’究竟是怎么斗成这个模样的了。
从前这两派之间还能经常交流,类似卡拉姆津这样胆子大的,还有勇气在1818年就任彼得堡科学院院士的仪式上公开喊出:“彼得大帝以其强有力的手腕改造了祖国,把我们变成了与欧洲人类似的人。抱怨是毫无意义的,古罗斯人和现代俄罗斯人之间的精神联系永远的断裂了。”
但现在谁要是敢公开喊这么一句,那多半是感觉吃第三局的棍子吃的不过瘾了。
至少目前彼得堡报纸上的官样文章写的全是丘特切夫的名言——用他人的方式制作不出俄罗斯的面包。
亚瑟还在想着该从哪里开展他的‘文化工作’呢,忽然听见楼上传来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您问到《狄康卡近郊夜话》?让它见鬼去吧!我是不会出第二部的!”
“您真的不考虑吗?果戈里先生,这本书卖的很好啊!您会赚上不少钱的。这样吧,我出五千卢布,您再考虑一下吧。要知道,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卖的那么好,也不过才一万两千卢布,这已经是非常高的价格了啊!”
“它卖的好又怎么样?虽说挣到钱对我来说并不是多余的,但是为了三瓜俩枣而写作,徒增故事,我不干!我这人没有干投机生意的任何才干。要不是您提醒我,我甚至都忘记了我是《狄康卡近郊夜话》的作者了!”
“那人物呢,您书里人物的命运还没结束呢,读者们都热切期盼着您写第二部呢。”
“人物的命运?他们的命运无人知晓了!暂时我是写不出什么有分量的、伟大的、艺术性的东西来的。”
“那您考虑写诗吗?普希金的诗是一行十卢布,鉴于您是第一次写,我给您普希金一半的价格。您写个百来行,就能弄个五百卢布,何乐而不为呢?”
“写诗?我现在可是无所作为,毫无行动的。小的不想写,大的又想不出。一句话总结——我智力便秘了!”
果戈里黑着脸,披着羊皮大衣气呼呼的走下了楼,可以看得出,他今天痔疮没有发作,又或者是发作了但却被出版商们纠缠到太过愤怒,所以忘记了疼痛。
那位在旅店里面对宪兵上校低声下气的女子学院教师一去不返,脾气上来的果戈里在出版商面前简直比沙皇还要蛮横。
用他自己的话总结,总而言之,他今天的步子走的虎虎生风。
果戈里刚刚下楼,迎面便撞上了亚瑟的笑脸,他来不及刹车,差点扑进亚瑟的怀里。
“你……赫斯廷戈夫?”
“赫斯廷戈夫?”亚瑟摘下帽子伸手和他打了个招呼:“我不讨厌这个名字,但是初次见面便给别人起外号总归还是太失礼了。您好,果戈里先生,鄙人,爵士,亚瑟·黑斯廷斯。”
果戈里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他可不愿意和这人挂上关系。
不管这个英国佬是出于什么目的扮作宪兵上校,那都不是他想掺和进去的,他就是个八品文官,目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到基辅大学谋个副教授的职位。
至于什么上层斗争,十二月党人,他虽然心里有些看法,但是从不把他挂在嘴上。
他和普希金不一样,虽然二人是朋友,而且果戈里还是普希金的狂热支持者,但是偶像行为请不要上升到粉丝。
毕竟他可没有普希金那么大的颜面,即便是当着沙皇的面,普希金依然可以面不改色的直抒胸臆。
当沙皇在宫廷中当面询问普希金:“如果12月14日那一天您也在彼得堡,那您将会做些什么?”
“那我也会加入叛乱者的行列。”普希金如是回答。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普希金这么说话,沙皇居然还没把他怎么样,反倒夸赞普希金是个诚实的人,并且还下诏把他从流放地赦回了彼得堡,并允诺普希金可以住在莫斯科和彼得堡或者国内其他任何地方,其中包括沙皇度假用的几座夏宫。
如果要问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在哪儿?
那就是沙皇给了普希金一个莫大的荣誉,从今往后,沙皇,尼古拉一世本人将成为普希金作品的唯一审查官。
而普希金被特赦的消息传出后,直接在全俄国引发了轰动,本就因举行新沙皇加冕礼而显得热闹非凡、忙乱不堪的莫斯科,因此涌进了不少外地读者,莫斯科人连同整个俄国文学界都把普希金归来作为一个最重大的事件隆重庆祝。
果戈里自认没有普希金那么大的谱,更不可能拥有普希金那样的影响力,他要是卷进什么政治事件当中,多半得上第三局的老虎凳上坐坐。
而众所周知的是,得了痔疮的人,是不适合坐冷板凳的。
果戈里挪着步子擦着亚瑟的肩膀就要逃跑,但这英国佬的魔爪哪里是想逃就能逃得掉的呢?
亚瑟的手就像是铁钳一般锁住了他的胳膊,文化参赞在他耳边压低嗓音道:“果戈里先生,基辅大学副教授的位子,对你来说就这么不值钱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