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负手,扣着袖边暗纹,他?目光落到一同跪下的萧沁瓷身上,豆沙领缘镶了一圈绒毛,将皇帝心念过?的后颈遮得?严实,但她?白玉似的耳垂仍从乌黑的发间露出来,萧沁瓷深埋着头,是她?一贯的镇定自如,若非皇帝一早便知?,是决然瞧不出半点?端倪的。
萧沁瓷是个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姑娘,皇帝从来就知?道。
皇帝声音沉沉:“那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吴王勉强回道:“是我方?才见这位姑姑腕上玉镯同我母妃宫里的有些相?似,我以为她?是我母妃宫里的人,便上前去问了几句话。”
吴王不知?皇帝有没有见过?萧沁瓷,但他?此刻断不想将萧沁瓷牵扯进来,只好尽力把事情往苏晴身上引。
“是吗?”皇帝意?味不明的说。
苏晴此刻也骇到不行,她?本就害怕皇帝,此时更是惧到极致:“是、是……”
“吴王觉得?你眼熟,那你是哪宫的宫人?”皇帝蓦地问。
苏晴脑子里一片空白,对着皇帝的问话竟是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嗫嚅道:“奴婢、奴婢……”
她?背上也是冷汗涔涔,出口?的言语也不由自主的破碎,不成语句,此前萧沁瓷叮嘱过?她?的事宜是再想不起来。
吴王不认识她?,她?与?皇帝却是在太后的永安殿中见过?的,苏晴此时生怕皇帝突然记起自己是太后的侄女?,引来灭顶之灾。
“奴婢们是御膳房的宫人。”萧沁瓷知?晓自己躲不过?去,只好帮着她?开口?,“前往各宫送饭,如今正要回去。”
她?说话不疾不徐,在这寒肃冷风中清亮得?像是春日的一抹莺啼。
皇帝手指在背后蜷起,方?才被?硌过?的地方?再次受到压迫。
“那你说,方?才吴王说的,是不是真的?”皇帝似乎格外不待见这位阔别长安三年之久的吴王,连敷衍也懒得?做。
“是,吴王殿下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萧沁瓷慢慢说,“方?才殿下叫住奴婢二人,就是问她?手上玉镯是从何而?来,问过?之后发现自己认错了还向她?道了歉,陛下来之前,吴王殿下已准备离去了。”
梁安看过?那领吴王而?来的内宦,内宦便对着他?点?点?头,他?方?才离得?并不远,宫中人耳聪目明,将吴王和?这两个宫人的对话听得?真切,证明萧沁瓷所言非虚。
“哦?”皇帝冷冷道,“这么说来,倒是朕冤枉了你?”
这话就是对着吴王说的了,吴王却不敢接,忙不迭在地上磕出响动,诚恳道:“臣本就有过?,不敢觉得?冤枉,臣身为外臣,理应谨言慎行,此番是臣疏忽,还请陛下责罚。”
冬日冰雪融冻时都有冷忽之音,此刻苑内静了半晌,皇帝却如逢春风解冻,那声音忽地又温软起来:“五郎何过?之有,不过?是说了两句话罢了。”
皇帝方?才还寒如三九,如今又款款温言,这样喜怒无常只叫听的人心惊肉跳,生不出半分侥幸。他?亲切的唤吴王五郎,吴王却不敢应,仍是跪着不动。
“起来罢,”皇帝又说,“不是要去嘉庆宫拜见淑太妃,五郎快去吧,也替朕向淑太妃带个好。”
吴王沉默地从地上起身,他?腿脚在地上冷得?久了,又直面天子威势,起来时难免发僵。他?担心萧沁瓷的处境,但又不敢朝那边看,最后目不斜视地跟着引路的内宦去了。
皇帝见他?临走时看也不看萧沁瓷的方?向,目光中也再无那让皇帝感到不悦的痴缠,心中总算满意?了些许。
但萧沁瓷同苏晴仍跪在地上。
地上寒凉,萧沁瓷大病初愈,皇帝本不忍心叫她?跪着,但心中郁气又实在无处疏解,最终他?看着苏晴,声如坚冰:“苏家不会教导女?儿,太后竟也不会吗?”
苏晴浑身一僵,她?怎么能心存侥幸皇帝会认不出她?来呢,接着心中腾生而?起的就是无边的悔意?与?害怕,她?毫不犹豫的相?信,皇帝也会将她?如苏善婉一般贬到掖庭局去,不,她?不要……苏晴咬着唇,细细颤抖起来。
“陛、陛下——”
皇帝不听她?语无伦次的辩解:“将她?带回太后宫里,让太后好好教一教规矩。”
苏晴僵硬地起来,立时被?两个宫人架住,浑浑噩噩地便被?带走了,甚至都忘了身旁的萧沁瓷。
梁安极有眼力见地清开了苑内宫人,便见皇帝上前两步,到了萧沁瓷跟前。
萧沁瓷仍是以额触地,并不抬头,膝下的碎石路缝里的积雪薄冰被?布料一盖便渐渐化?了,此刻冰冷刺骨,她?能瞧清楚缝里未化?的雪泥,手心也被?冻得?刺痛。
鞋履轻踏的声音被?萧沁瓷捕捉到,她?知?道皇帝近前来了,心中也无慌张。
“萧娘子,你这么喜欢做宫人么?”皇帝的声音似远在天边,倾泻下来时如沉积的乌云。
皇帝语调隐有薄怒,萧沁瓷反而?松了一口?气,她?道:“奴婢欺君罔上,甘愿受罚。”
她?带苏晴去掖庭局,本就没想瞒过?皇帝,前日里她?与?皇帝不欢而?散,此事反而?可成为一个契机,但她?没料到中途横出一个吴王,打?乱了她?的计划。
“你也知?道自己是欺君吗?”
萧沁瓷不语。
皇帝不喜欢不能看见她?的神情。萧沁瓷本就是个心思极深的姑娘,即便是皇帝将她?面上神色一寸寸仔细看过?尚不能猜出她?心中所想,遑论此时她?垂首静默。
“萧沁瓷,把头抬起来。”皇帝罕见的叫了她?名姓,声音冷硬。
萧沁瓷顿了一顿,慢慢直起身,只是仍低垂着头,并不看他?。
但皇帝仍觉得?烦躁,萧沁瓷的顺从并不能让他?宽慰顺心,反而?让他?心头燥意?愈发晴盛。
他?想起方?才看到吴王同她?说话,她?出言为吴王解围,桩桩件件都激发了皇帝心中的嫉妒,妒意?像毒蛇一般扭曲着皇帝的理智,让他?明知?不妥、不能却还是没忍住。
皇帝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子,会因为心上人的拒绝而?神伤,也会因着她?和?旁的男子的接近而?疑心,更何况那男子早与?她?有一段过?往。
可他?亦不忍叫萧沁瓷惶恐受苦。他?握着这姑娘的生死荣辱,却握不住她?的喜怒哀乐,萧沁瓷如今跪在他?身前,强作的冷静也掩不住她?的孱弱。
他?的恐吓与?威势吓不住萧沁瓷,可她?原是那样容易生病的姑娘。
皇帝默了一瞬,道:“既然这么喜欢做宫人,明日起你就到两仪殿当值吧。”
萧沁瓷脑子里懵了一懵,未从皇帝突如其来的旨意?中回过?神来,她?以为皇帝多少会有冷言,未料只等来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
皇帝说完这句竟就抬步走了,倒是梁安觑着皇帝临走时的神色,忙不迭将萧沁瓷扶起来,为她?掸着膝上的浮雪。
“萧娘子大病未愈,受罪了。”
萧沁瓷疑心是自己听错,忍不住问:“陛下方?才说——那是何意??”
梁安赔着笑,含糊道:“陛下的意?思,萧娘子照做便是了,若有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问一问庞才人。”他?贴身伺候皇帝,不敢擅离,急忙唤来两个内侍嘱咐他?们送萧沁瓷回去,便转身去追皇帝了。
皇帝果然未走远,离了萧沁瓷视线便放缓脚步,待得?梁安追上来也并不问话,只是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眼睛落在远处的一池雪湖。
梁安知?道皇帝这是等着他?先说:“奴婢已吩咐人送萧娘子回去了。”
皇帝“嗯”了一声,道:“太后那头,让她?罚跪两个时辰,送出宫去吧。”
“至于玉真夫人,”皇帝眼也不眨,沉沉说,“就说她?藐视宫规,禁足清虚观,无诏不得?出。”
……
苏晴被?送回永安殿后其后随行的宫人也一并带来了皇帝的申斥,皇帝并没有为太后、为苏家留颜面的打?算,苏晴被?皇帝斥责目无规矩,即便太后有心保她?,这传言只怕也会传遍长安。
前来的观刑的宫人看着苏晴跪足了两个时辰,又马不停蹄的将苏晴送出了宫,期间太后便是连话也未曾说上两句,待到苏晴被?送走,那宫人这才到太后跟前,是挑不出错处的毕恭毕敬:“娘娘,陛下言他?无意?插手娘娘的家务事,但苏娘子不晓宫规,还请娘娘费心教导,否则陛下如何能放心她?去大长公主膝下尽孝呢?”
这不仅是敲打?了她?,还将苏晴的婚事也一并拿捏住了。
兰芷扶着太后,臂上已能感觉到疼痛,但太后面上仍是雍容慈和?的模样,还能问萧沁瓷的状况。
“陛下有令,玉真夫人藐视宫规,明知?故犯,禁足清虚观,无诏不得?外出。”
送走了皇帝身边的宫人,太后才仿佛泄了力气,被?兰芷扶着坐下。
绿珠忍不住跪下请罪:“娘娘,都是奴婢的错,未曾看住四娘子——”
太后摆摆手,她?虽软坐在榻上,但目中仍有精光,硬声说:“不是今日,也会有来日,皇帝已与?哀家图穷匕见,如今不过?是借力打?力罢了。”
皇帝要追封生父,太后便把萧沁瓷送到他?跟前,如今前朝僵持,萧沁瓷也被?禁足,皇帝这是铁了心了。
她?喘了一口?气:“送个教养女?官去府上,顺便提一提,阿晴的婚事叫他?们早做打?算,现下这门婚事,只怕是不成了。”
吴王今日被?骇得?心惊肉跳,到了嘉庆宫也坐立不安,左等右等没有等来皇帝的申斥,却在淑太妃处听闻皇帝将苏太后的娘家侄女?送出了宫。他?也是见过?苏晴的,只是被?萧沁瓷牵去了心神,当时未曾想起来,如今细想才觉出其中前因后果,并非是他?与?宫人闲话两句那么简单。
皇帝在前朝因着追封生父的事与?百官僵持,其中反对得?最厉害的人便拿名正言顺论礼,皇帝如今正是厌烦苏家与?太后的时候,他?却正巧撞上了这个档口?。
他?拜别了淑太妃,也不急着离宫,一面惦记着萧沁瓷,一面又担心今日之事会让皇帝对他?生出芥蒂,想了又想,还是在离宫前往两仪殿去求见天子。
皇帝并不耐烦见他?,听说他?执意?求见也不过?淡淡说了一句:“那便等着吧。”
来传口?信的内宦道:“吴王说他?有一道折子想要上表呈陛下御览。”
皇帝头也不抬,知?晓吴王今日应是被?他?吓到了,此时上表许是托辞,又许是急着来表衷心。
“让他?等着。”皇帝冷冷说。
皇帝心中仍有气,他?不忍苛责萧沁瓷,对吴王却没有那些顾忌。
直到掌灯时分,皇帝将一本写满无病呻吟的请安折子扔在一旁,这才想起吴王还在殿外等着。
他?唤来梁安:“吴王还等着?”
“是,候着呢。”
皇帝愈发不悦,但没表现出来:“让他?进来吧。”
吴王缓步而?来,他?进殿之后先解氅衣,露出里头靛蓝常服,他?生得?年轻俊秀,行在两侧的捧灯童子之间自有一股温柔从容的意?味。
他?比皇帝小上十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龄,来自天子的打?压没有让他?变得?沉闷,反而?将他?磨出了温润光泽,而?皇帝似乎被?那光泽刺了眼,神情一瞬间沉冷下去。
单论年纪与?相?貌,他?同萧沁瓷倒是相?配的。
只有近前服侍的人才能陡然察觉到皇帝瞬息冷酷下去的变化?。皇帝忍不住想,当初怎么就没有让他?一并去和?楚王作伴呢。
“你有折子要呈上来?”皇帝看也不看他?,接过?宫人新换的热茶,茶盖袅出热气。
吴王恭恭敬敬地立着:“是。”
梁安将他?呈上的折子递上来,皇帝翻了翻,知?道他?为什?么要直呈御览了,这上头写的是支持皇帝追封的说辞。
近来反对皇帝追封生父的折子已然少了,朝臣们见识过?皇帝的雷霆手段,不敢正面上书?同他?对着干,都换了迂回婉转的路子,还有不少人打?起了“拖”字决。
吴王初回京就肯献上这样一份礼,皇帝可不信他?无所求。须知?皇帝只是平宗的侄子,吴王才是正经的先帝皇子,他?搞这么一出,对自己可没有好处。
“字写得?不错。”皇帝点?评了一句,就把折子放到一旁,“吴王还有事吗?无事就退下吧。”
两仪殿虽不是禁中,但吴王身份敏感,在此久留终归是不合适。皇帝对先帝留下的几个儿子都是淡淡的,既不亲近也谈不上冷对,皇帝无子也无后妃,朝中都默认他?许是会从宗亲中挑选嗣子,这样的风言风语自然也曾传入几位亲王的耳中,让人心潮浮动。
吴王犹豫了一瞬,先是叩谢皇帝让他?回京以事生母的恩典,又含糊地提起今日之事,再度向皇帝告罪。
“朕都已经按下此事了,你怎么还放在心上?”皇帝高高在上,面庞都融在明烛璀璨中,只有威势愈发冷酷森严。
“臣、臣实在惶恐……”吴王跪倒在地,先帝亦曾杀子,可对他?还算亲厚,而?今吴王跪在明理堂中,知?晓自己的生死都在帝王的一念之间,而?这位新帝对他?们这些堂弟可没有丝毫感情可言。
“惶恐什?么,”皇帝忽地笑了一声,堂中不染风雪,却因着皇帝这一声笑生出无尽寒意?,“不如朕将今日那两个宫女?赐给你,以安你心,如何?”
皇帝言语温和?,话音刚落,殿中仿佛连寒意?都静止了。
吴王明知?殿中静得?可怖、静得?古怪,却还是按捺不住随着皇帝言语急剧跳动的心脏。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知?道自己决不能应。苏家娘子才被?送走,那两名宫人的身份皇帝只怕一清二楚,如今说要将人赐给他?,不过?是皇帝的又一重试探。
“臣愧不敢当。”
“你是不敢,还是不想?”皇帝似是随口?问。
“臣不敢,亦没有此念。”吴王只能回答,还要答得?明明白白。
“既然两个你不敢要,赐你一个也可,”皇帝声音含笑,话里藏了杀人刀,“你是想要苏家娘子,还是——”
“玉真夫人?”
皇帝问得?漫不经心,梁安骇得?胆战心惊。他?立在皇帝身侧,此刻连目光也不敢动,只能从皇帝的声音中辨出他?细微的情绪,温言含笑下潜藏的暴虐之意?让梁安忍不住寒毛直竖。
萧沁瓷面前温柔的体贴人只是伪装,皇帝惯会忍耐,他?能为了皇位忍耐十数年,如今要为着得?到自己想要的女?子伪装成求而?不得?的郎君也并非什?么难事。
吴王不能准确分辨出皇帝言下的嗜杀之意?,但他?不是蠢人:“臣家中已有贤妻,无意?纳美,望陛下明鉴。”
让他?明鉴?
皇帝冷冷想,他?就是看得?太清楚了,看得?明明白白,一个男子喜欢一个女?子,实在无须多言。
可以皇帝的骄傲,他?原是根本不屑去为难吴王的。
他?也清楚的知?道,于萧沁瓷而?言,男子的爱慕根本不算什?么,她?如何回应才是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