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个人都像步行的秃鹫端着翅膀一样端着胳膊,八只脚连续不断地踢着司马粮和沙枣。沙枣嘶哑地哭叫着,司马粮一声不吭。他们俩的身体在地上翻滚着。月光下,那四个家伙好像在跳着奇怪的舞蹈。
母亲跌倒了,但她顽强地爬起来。她的手死死地抓住了魏羊角的肩膀。这个最阴毒、最狡诈的家伙,把两个曲起的胳膊肘子猛地往后捣去——正捣在母亲的双乳上——母亲大叫了一声,后退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扑在地上,让脸贴着泥土。我感到黑色的血从我眼窝里沁出来。
他们继续踢着司马粮,凶狠程度早已远远超出了打架斗殴的界限。司马粮和沙枣危在旦夕。这时,一个身体特别高大、满头乱发、满腮胡须、满脸煤灰,浑身上下黑透了的人从废砖窑里钻出来。他的腰背不甚灵活,腿也有些僵硬。他从窑沟里笨拙地爬上来,提着铁锤一样的大拳头,只一下子,便将巫云雨的肩胛骨砸断了。这个“英雄”哀号着坐在了地上,其余三个好汉停住脚。魏羊角惊叫一声:“司马库!”他刚要转身逃跑,就听到司马库怒吼了一声,好像平地里起了一个炸雷,把他们全都震住了。司马库抡起铁拳,第一拳打得丁金钩眼珠迸裂,第二拳打得郭秋生呕出了胆汁,第三拳还未举起,魏羊角便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嘴里连声求饶:“老爷,老爷,饶了我吧,我是被他们逼着来的,我不来他们就揍我,把我的牙都打出血来了,老爷,饶了我吧……”司马库犹豫着,踢了他一脚。魏羊角就势往后翻滚,然后像兔子一样逃跑了。很快,在通往村庄的道路上,传来了他狗叫一样的喊声:“抓司马库啊——还乡团头子司马库回来了——抓司马库啊——”
司马库把司马粮和沙枣拉起来,又把母亲拉起来。
母亲哆嗦着问:“你……你是人还是鬼?”
“老岳母哇——”司马库哭了半声,随即收腔。
司马粮大叫:“爹,真的是你吗?”
司马库道:“我的儿,你是好样的!”
“老岳母,家里还有什么人?”司马库问。
“你啥都不要问了!”母亲焦急地说着,“快跑吧!”
焦急的铜锣声和尖厉的枪声从村子里传来。
司马库抓起巫云雨,一字一顿地说:“小畜生,跟村里那些土鳖们说,谁要敢欺负我司马库的亲人,我就杀他家个鸡犬不留!你记住我的话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巫云雨连声答应着。
司马库一松手,他就瘫在了地上。
“快跑吧!祖宗……”母亲用巴掌拍打着地面,着急地催促着。
司马粮哭着说:“爹,我跟你走……”
司马库说:“好儿子,还是跟着姥姥吧。”
司马粮说:“爹,求求你,带上我吧……”
母亲道:“粮儿,别缠着你爹啦,快让他走!”
司马库跪在母亲面前,磕了一个头,凄凉地说:“娘!孩子就托付给您了!俺司马库欠您的债,这辈子还不了,就等我下辈子还吧!”
母亲哭着说:“我没把凤儿和凰儿看好,你不要记恨我……”
司马库道:“不怨您,我已经给她们报了仇。”
母亲说:“走吧,走吧,远走高飞吧,什么仇,什么怨,越报越深啊……”
司马库爬起来,跑进土窑。等他从土窑里钻出来时,身上多了一件大蓑衣,怀里多了一挺轻机关枪,他的腰里,缠着一圈又一圈银光闪闪的子弹。他一闪身,便钻进了高粱地。高粱棵子哗啦哗啦响着。母亲喊着:
“你听我一句话,远走高飞,不要滥杀人!”
高粱地平静了。月光如水,洋洋洒洒落下。浪潮般的人声,从村子里涌出来。
在魏羊角的带领下,村里的民兵和区里的公安员,打着灯笼,点着火把,扛着步枪、红缨枪,乱纷纷地跑到了土窑前。他们做张做势地包围了土窑。装着一条塑料腿的杨公安员趴在一堆砖坯后,用一个铁皮喇叭筒子往窑里喊话:“司马库!投降吧!你跑不了啦!”
喊了半天,窑里也没有动静。杨公安员掏出盒子枪,瞄着砖窑黑洞洞的窟窿打了两枪。子弹打在窑壁上,产生了嗡嗡的回音。
“拿手榴弹来!”杨公安员对身后喊。一个民兵贴着地皮像蜥蜴一样爬过来,从腰里拔出两颗木柄手榴弹,送给杨公安员。杨公安员拧开弹盖,拉出弦,挂在指头上,然后一欠身,将手榴弹扔进窑里。扔完手榴弹他急忙伏下身,等待着爆炸。终于爆炸了。他又扔过去一颗手榴弹,又爆炸了。爆炸的声波渐渐远去,窑里更加寂静。杨公安员又用铁皮喇叭喊话:“司马库,缴枪不杀!我们优待俘虏!……”回答他的喊话的,只有蟋蟀的低吟和远处水沟里青蛙的高唱。
杨公安员壮着胆子站起来,一手捏着手电筒,一手握着盒子枪,对后边喊道:“跟我上!”两个胆大的民兵,一个端着步枪,一个端着红缨枪,弯着腰跟在杨公安员背后。杨公安员每走一步,塑料假肢就嘎吱一声,同时他的身体也歪扭一下。他们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走进了旧窑洞。一会儿工夫,他们就从窑里钻出来。
“魏羊角!”杨公安员大吼着,“人呢?”
魏羊角说:“我对天发誓,司马库就是从这窑里钻出来的,不信,不信你问他们!”
“是不是司马库?”杨公安员逼视着巫云雨、郭秋生——丁金钩已经昏死在地上了——不高兴地问,“你们是不是看错了?”
巫云雨胆怯地望望高粱地,支吾道:“好像是……”
“就他一个人吗?”杨公安员逼问。
“就他一个……”
“带武器没有?”
“好像……抱着一挺机枪……浑身上下都缠着子弹……”
巫云雨一语未了,杨公安员与几十个民兵像被拦腰斩断的野草一样,七折八断地趴在了地上。
第三十三节
阶级教育展览在教堂里进行。长长的学生队伍刚刚到达大门口,就像接到了命令,放开喉咙哭起来。几百个学生——大栏小学已扩建成高密东北乡中心小学——的哭声,把一条街都震动了。新来的校长站在教堂大门的石阶上,撇着外乡口音,大声地劝说着:“同学们,同学们,克制,克制啊!”他摸出一块灰色的手绢,沾了沾眼睛,并响亮地擤了擤鼻子。
停止哭泣的学生队伍,在老师的带领下,鱼贯进入教堂,一排排站定。学生们密集在用石灰画出的方框里,沿着墙壁,闪开了一圈空地。墙上挂满了一幅幅用五彩的墨水画成的图画,每张图画下都配有文字解说。
四个女解说人,每人拄着一根教鞭,站在四个墙角上。
第一位女解说人是我们的音乐教师纪琼枝,她因为殴打学生受了严重处分。她的脸色发黄,神色沮丧,原先美丽而活泼的大眼睛变得死气沉沉。新近调来的区长背着枪,站在马洛亚牧师的讲经台上。纪琼枝用教鞭指点着图片,用标准的京腔,朗读着图片下的文字。
前十几幅图画,介绍了高密东北乡的自然环境、历史沿革和解放前的社情。然后便在一张画上,出现了一团纠缠在一起的、吐着红信子的毒蛇。毒蛇的头上,都标着名字,其中一条头颅特别发达的毒蛇上方,写着司马库和司马亭的父亲的名字。“在这些吸血毒蛇的残酷压榨下,”纪琼枝麻木而流畅地读着,“高密东北乡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她的教鞭指向一张图画,画上画着一个脸像骆驼一样的老太婆,挎着一个破篮子,拖着一根要饭棍,一个瘦得像小猴一样的女孩拽着她的破烂的衣角,几片从画面左上方拖着几道断断续续的黑色线条飘落下来的黑色树叶表示着寒风凛冽。“有多少人家背井离乡,逃荒要饭,被地主家的恶狗咬得腿上鲜血淋漓。”纪琼枝说着,教鞭自然地移到另一张画面上:两扇开了一条缝的黑漆大门,门上方画着金字匾额,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福生堂。门缝中,伸出一颗戴红缨瓜皮小帽的脑袋,这当然是个作威作福的地主崽子。奇怪的是,这地主崽子竟被画得面若粉团、目若朗星,一点也不可恨,倒有九分可爱。一条特大的黄狗,正在咬着一个男孩的腿。这时,一个女学生抽泣起来,她是沙口子村来的学生,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现在就读二年级。学生们都好奇地望着她,想探究她啼哭的原因。有一个人在学生队里振臂高呼口号。纪琼枝的解说被打断。她拄着教鞭,耐心地等待着。那个带头喊口号的人,用可怕的嗓门,带头号哭起来。他的眼里没有泪,白眼球上布满血丝。我侧目观察着旁边的同学,他们都大哭了,哭声如潮,一浪高过一浪。校长站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上,用手绢捂住整个的脸,右手攥成拳头,捶打着胸脯。我左边的张中光,雀斑脸上抹着一道道发亮的口水,他用双手轮番拍打着胸脯,不知道是表示愤怒还是悲痛。他家划定的成分是雇农,但在解放前的大栏集上,我经常看到这个雇农的儿子,跟着他的靠赌博为生的爹,双手捧着用新鲜荷叶包着的红烧猪头肉,走一步咬一口,弄得两个腮帮子连同额头上,都是明晃晃的猪油。那张吃够了肥猪肉的嘴,极大地咧开着,哈喇子挂在他的下巴上。我右边的一个丰满的女孩,双手拇指外侧,各生着一根又黄又嫩的像新鲜姜芽儿一样的枝指。她的名字,似乎叫杜筝筝,但我们都称她为杜六六。她双手捂着脸,发出咕咕的像鸽哨一样的哭声,那两根宠物般的小枝指,在她手上像肥猪崽的小尾巴一样拨浪着,两道漆黑的阴森森的光线,从她的指缝里射出来。当然,我看到,更多的同学们,都是真正的泪流满面。大家都很珍惜脸上的泪水,没有一个人舍得擦去。我实在挤不出眼泪,而且搞不明白,几幅画技拙劣的水粉画,难道真的能刺痛同学们的心?为了不过分显眼——因为我发现杜六六阴森森的目光一遍遍在我脸上扫荡,我知道她跟我有深深的仇怨。我跟她在课堂上同坐一条板凳,端着油灯上夜学的晚上,她的生着枝指的手,曾经悄悄地抚摸我的大腿,但她的嘴里却叽里呱啦地念着课文。当时我惊慌地站起来,破坏了课堂纪律,受到老师的批评,我便说出了实情。这毫无疑问是浑蛋的行径,男孩绝不应该拒绝女孩的抚摸,即使拒绝,也不应该当众揭发,这是我在几十年后才认识到的道理,甚至我还有些后悔,为什么不……但当时,她那两只肉虫子一样蠢蠢欲动的枝指,实在太让我恐怖太让我反感了。我的揭发让她无地自容,幸亏是晚自习课,油灯昏暗,每人面前共有西瓜般大一块黄光。她的头低垂着,在后边的那些大男生的淫猥的笑声里,她嗫嚅着:“我不是故意的,我想摸他的橡皮用一下……”我浑蛋透顶地说:“不,她是故意的,她拧痛了我。”“上官金童!住嘴吧!”除了教音乐还兼教我们国文的纪琼枝严厉地制止了我。从此,我就成了杜筝筝的仇敌,有一次我从书包里摸出一条死壁虎,我怀疑就是她塞进去的。今天,在如此严肃的场合里,只有我一个人脸上既没有口水更没有泪水,问题是多么严重。如果杜筝筝要报仇……后果不堪设想。我抬起双手,捂住了脸,嘴半张,试图发出伪装的哭声,但我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
纪琼枝猛烈地提高了嗓音,压倒了所有的哭声:“反动的地主阶级,过着天酒地的生活。司马库一个人就娶了四个老婆!”她的教鞭,不耐烦地敲打着一幅画面,那上边,被画成狼头熊身的司马库,伸出长长的、生长着黑毛的臂膊,搂着四个妖精:左边两个人首蛇身,右边两个屁股后拖着黄色的蓬松尾巴。在她们身后,还有一群小妖。这些小妖,显然都是司马库繁殖的后代,我心目中的少年英雄司马粮也在其中,哪一个是司马粮呢?是那个额角上生着两片三角形的猫耳的猫精,还是那个尖尖嘴巴、穿着小红袄、举着两只细小爪子的老鼠精?我感到杜筝筝阴凉的目光又一次扫过来。“司马库的四姨太太上官招弟,”纪琼枝的教鞭指向一个拖着狐狸尾巴的女人,用一种高亢但是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说,“吃够了山珍海味,最后专门要吃黄腿小公鸡腿上那层黄皮,为了满足她的奢欲,司马库家被宰杀的黄腿小公鸡堆积如山!”造谣啊!什么时候我二姐吃过公鸡腿上的黄皮子?我二姐是根本不吃鸡的。司马家的公鸡尸体更没有堆积如山!他们对二姐的侮辱使我心里充满了愤怒和委屈,含义复杂的泪水奔涌而出。我毫不吝惜地擦掉它们,但它们持续不断地冒出来。
纪琼枝把负责的部分解说完毕,便退到一边,疲倦地喘息着。接下来由一个刚刚从省城调来的姓蔡的女老师继续讲说。她细眉单眼,嗓音清脆,未曾开言,眼睛里已汪着泪水。这一部分有一个喷吐着怒火的标题:还乡团的滔天罪行。她恪尽职责,像教读生字一样,用教鞭的圆头,一个挨着一个,把标题点了一遍。第一幅画面:一团黑云在右上方,黑云里隐约着一钩弯月,左上方还是黑色的树叶拖着几缕黑线,但这里表示着秋风而不是冬风。在乌云弯月下,在肃杀秋风里,高密东北乡的万恶之首司马库,身穿军上衣,斜挎武装带,张着大嘴露出锯齿獠牙,耷拉着一条滴着鲜血的红舌头,从肥大的衣袖里伸出来的左爪子攥着一把杀缺了口的、滴着血的牛耳尖刀,右边的爪子,握着一支匣枪,枪口前有几簇画技拙劣的火,说明匣枪正在发射着子弹。他竟然没穿裤子,军装的下摆一直垂到粗大的拖到地面的狼尾巴上。他的下肢画得很矫健,但过分粗大,与上肢不协调,不像两条狼腿,像两条牛腿,不过爪子还是犬科动物的爪子。在他身后,紧跟着一群凶残、丑陋的动物,一条脖子扬起、喷射着红色毒液的眼镜蛇——“这是沙梁子村的反动富农常希路,”蔡老师用教鞭点着眼镜蛇的头说,“这一个,”她指着一条野狗,“是沙口子村的恶霸地主杜金元。”杜金元倒拖着一根当然沾满鲜血的狼牙棒,在他的旁边,是王家丘的兵痞胡日奎,他基本保持着人的体形,但那张狭长的脸,却更像一头骡子。两县屯的反动富农马青云,活脱脱是一头笨重的熊。总之,是一群凶残的动物,在司马库的带领下,手持利器,杀气腾腾地向高密东北乡扑来。
“还乡团进行了疯狂的阶级报复,他们在短短的十天时间内,用各种难以想象、令人发指的残酷手段,杀害了一千三百八十八人。”她用教鞭向那一大片表现还乡团杀人场面的画面指了指。学生们掀起了一个号哭的大高潮。那些画面,像一部展开放大了的酷刑辞典,图文并茂,色彩艳丽,触目惊心。开首几幅,表现了传统的杀人方法,譬如刀斩,譬如枪毙。后边渐入创新境界。“这是活埋,”蔡老师指点着画面说,“顾名思义,所谓活埋,就是把人活活埋掉。”一个很大的土坑里,站着几十个面如土色的人,坑上,又是司马库,在指挥着还乡团匪徒往坑里填土。“据幸存下来的贫农老大娘郭马氏揭发,”蔡老师读着下面的说明文字,“还乡团匪徒埋人埋累了,就让被捉的革命干部和基本群众自己为自己挖坑,然后互相埋掉。土埋到胸口时,人就喘不动气了,胸膛像要炸开一样,血都逼到了头上,这时,还乡团匪徒对准人头开一枪,鲜血和脑浆,便能蹿出一米多高。”画面上,一颗露出地面的人头上,确实蹿出了一股喷泉一样的血液,一直升腾到画面的顶端,才像樱桃珠儿般散开、下落——蔡老师脸色苍白,她好像有些头晕,学生们的哭声,震得房脊都在哆嗦,但这时,我的眼睛里没有了眼泪。按照画面上标出的时间,司马库率领还乡团在高密东北乡疯狂大屠杀的时候,我正跟随着母亲与革命干部、积极分子一起,往东北沿海地区撤退。司马库,司马库,他真的会这般凶残吗?——蔡老师确实头晕了,她的头靠在画面上的埋人坑里,一个小小的还乡团扬起一锨泥土,似乎要把她埋掉。她的脸上布满了透明的汗珠。她的身体渐渐下滑,那张用图钉按在墙上的画片子,被她的脑袋拖下来。她坐在了墙根前,画片子蒙住了她的头,墙上的灰白色泥土,刷刷拉拉地落在了画片上。
这突发的事件,压制了学生们的号哭。几个区干部跑上来,把蔡老师抬了出去。区长,一个脸上有半边痣的、五官端正的中年人,手压着屁股后边的匣枪木套子,非常严肃地说:“同学们,同志们,下边,我们请沙梁子村贫农老大娘郭马氏给我们报告她亲身的经历。请郭大娘!”他对着几个年轻的区干部说。
大家都望着那扇由教堂通向马洛亚牧师住处的破败小门,仿佛在等待着一位名角的出场。安静,安静,安静突然被打破,一道悠长的哭声,从前院里传过来。两个区干部,用屁股顶开门,搀扶着郭马氏走了进来。郭马氏一头灰发,用衣袖捂着嘴,仰着脸,哭得痛不欲生。大家跟着她,哭了足有五分钟。她擦擦脸,抻抻衣襟,说:
“孩子们,别哭了,死人是哭不活的,活人呢,还得活下去。”
学生们止住哭声,一齐望着她。我感到她的话听起来简单但含意深长。她显得有些拘谨,慌乱地说:“说什么呢?过去的事了,不说也罢。”她竟然转身要走,沙梁子村的妇女主任高红缨跑过来拉住她,说:“大娘,不是说好了吗?怎么临时又变卦?!”高红缨明显地不高兴了。区长和颜悦色地说:“大娘,您就把还乡团埋人的事说说吧,让孩子们受受教育,别忘了过去,‘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可是列宁同志说的。”
“既然列宁同志也让俺说,那俺就说说吧。”郭马氏长叹一声,道,“那天晚上,是个大满月儿,在月光下绣都行。这么亮的晚上,真是少见,小时候听老人说,早往年闹长毛的时候,也出过这种白月儿。我睡不踏实,总觉着要出大事,索性不睡了,想去找西胡同福胜他娘借个鞋样子,顺便拉拉给福胜说媳妇的事儿,俺娘家有个侄女儿,到了找婆家的年龄了。俺刚一出门,就看到小狮子提着一把耀眼的大刀,押着进财的媳妇、进财的娘,还有进财的两个孩子,大孩是个小子,七八岁了;小孩是个女儿,两岁多点。大的跟着他奶奶,吓得嗷嗷地哭;小的在进财媳妇怀里抱着,也吓得嗷嗷哭。进财耷拉着一只胳膊,肩膀上被砍了一刀,红肉白肉地翻出来,吓死人啦,小狮子身后,还跟着三个大汉子,模样儿都有点熟,都提着刀,虎着脸。我刚想躲,晚啦,被小狮子那个杂种看到了。论起来我跟她娘还是拐弯抹角的表姐妹呢。他说:‘那不是俺大姨吗?’我说:‘狮子,啥时回来的?’他说:‘昨晚上。’我问:‘这是干啥?’他说:‘不干啥,给这家人家安排个睡觉的地方。’我当然知道这话不是好话,就说:‘狮子,都是邻墙隔家,有什么样的冤仇还用得着这样?’他说:‘是没有冤仇,俺爹跟他也没冤没仇,俺爹跟他爹还是拜把子兄弟呢。可他照样把俺爹吊到树上,让俺爹往外拿金子。’进财的娘说:‘大侄子,你兄弟一时糊涂,看在老辈的情分上,您就饶了他吧,俺老婆子跪下给您磕头了。’进财说:‘娘,不要下跪,不要求他!’小狮子说:‘行,进财,你还有点男人味,不愧是民兵队长。’进财说:‘你蹦跶不了几天了。’小狮子说:‘你说得对,我估摸着也就能蹦跶十天半个月的。但对付你一家,今晚上就足够了。’我倚老卖老,说:‘小狮子,你把进财家放了吧,要不我就不认你这个外甥啦!’他把眼一瞪,说:‘谁他妈的是你的外甥,少来套近乎。那年,我不小心踩死你家一只小鸡,你就用棍子打破了我的头。’我说:‘狮子,你真不是个人种啊。’他回头问那三条大汉子:‘伙计们,今日个杀了多少了?’一个大汉子说:‘把这一家全算上,正好九十九口。’”小狮子说:‘八竿子拨拉不着的个表姨,委屈你给我凑个整数吧。’我一听就毛了,这个杂种要杀我!我转身往家跑,但哪里跑得过他们。小狮子这个东西,真是六亲不认,他怀疑老婆跟人家好,就把拉开弦的手榴弹埋在锅灶里。那天偏偏他娘早起扒灰,一下子把手榴弹扒了出来。我把这事儿忘了,还多嘴多舌,吃了大亏。他们把进财一家,还有我,押到沙梁子跟前。一个大汉子用铁锨挖埋人坑。沙地,挖起来省劲,一会儿工夫就挖成了。头上的月亮,白得耀眼,地上不管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小草啦,小啦,蚂蚁啦,鼻涕虫啦,不管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小狮子到沙坑前看看,说:‘伙计,再挖深点,进财这个驴日的个子高。’挖坑的汉子又往下挖,沙土湿漉漉地给扬上来。小狮子说:‘进财,你还有什么话说?’进财道:‘狮子,我不想求你。我把你爹折腾死了。我不杀他,别人也要杀他。’小狮子说:‘我爹省吃俭用,跟你爹一道贩鱼贩虾,赚了点钱,置了几亩地。你爹运气不好,钱被人偷了。你说,俺爹有啥罪?’进财说:‘置地,置地就是罪!’小狮子道:‘进财,你说良心话,谁不想置地?你爹想不想置?你想不想置?’进财说:‘你别问我了,问我我也答不上。坑挖好了没有?’那个大汉子说:‘挖好了。’进财二话没说就跳了下去。沙坑齐着他的脖子。他说:‘狮子,我要喊几句口号。’小狮子说:‘喊吧,咱俩是光屁股时的朋友,对你特别优待,你想喊什么就喊什么吧。’进财想了想,举起那条没受伤的胳膊,大声地吆喝:‘共产党万岁!共产党万岁!共产党万万岁!’喊了三声他就不喊了。小狮子问:‘不喊了?’进财道:‘不喊了。’小狮子说:‘再喊几声吧,你的嗓门可真够响亮。’进财道:‘行了,不喊了,喊三声就足够了。’小狮子推了一把进财的娘,说:‘那好。大婶子,你也下去吧!’进财的娘扑通一声下了跪,给小狮子磕头。小狮子从大汉手里夺过铁锨,一锨就把她拍到沙坑里去了。那些大汉子们,把进财的老婆孩子也推了下去。孩子们吱吱哇哇地哭着,老婆也哭。进财生气地说:‘别哭,都闭上嘴,别给我丢脸。’他的老婆孩子都不哭了。一个大汉子指着我问小狮子:‘小队长,这个怎么办?是不是也推下去?’没等小狮子回答,进财就在坑里喊:‘小狮子,说好了我们家一个坑,你别推下外人来!’小狮子说:‘放心吧,进财,我懂你的心思。把这个老东西——’他对那个大汉子说,‘伙计,吃点累,另挖个坑,埋了她。’
“几个大汉子分成两拨,一个为我挖沙坑,一个往进财家的沙坑里填土。进财的女儿哭着说:‘娘呀,沙子眯眼……’进财的老婆便把大襟撩起来,蒙住了女孩的头。进财的儿子挣扎着往上爬,被大汉用铁锨铲下去了。那男孩呜呜地哭。进财的娘坐在坑里,沙土很快就把她埋住了。她呼哧呼哧地喘着,骂着:‘共产党啊共产党,俺娘们死在你手里了!’小狮子说:‘死到临头了,总算明白过来了,进财,你只要连喊三声‘打倒共产党’,我就给你家留下个人芽儿,将来,也有个人来给你上坟烧纸。’进财的娘和进财的老婆一齐求进财:‘进财呀进财,快喊,快喊呀。’进财一脸沙土,两个眼瞪得像铃铛一样,可真算一条咬钢嚼铁的好汉子,他说:‘不,我不喊。’‘行,有骨气。’小狮子佩服地说着,从一条大汉手里夺过铁锨,铲起沙子,刷刷地往坑里扬。进财的娘没有动静了。沙土埋没了进财老婆的脖子,沙土早埋了进财的女儿,进财的儿子露了个头顶,两只手从沙土里伸出来,还在瞎扒拉。进财老婆的鼻子、耳朵里都蹿出了黑血,那个嘴,像个黑窟窿,还在嗷嗷地叫,惨,惨,太惨了。小狮子停下锨,问进财:‘怎么样?’进财像老牛一样喘着,头胀得像个笆斗一样。他回答说:‘狮子,挺好的……’小狮子说:‘进财,看在咱俩发小的面子上,我再给你个机会,你喊一句‘国民党万岁’,我立马就把你挖出来。’进财瞪着眼,呜呜噜噜地说:‘共产党万岁……’小狮子恼了,铲起沙土,呼呼腾腾地往坑里扔。坑平了,进财的老婆和儿子都没了,但沙土还在动,他们还没死利索呢。进财的大头,吓人地露出来。他已经不能说话了,鼻孔里、眼里都出了血,头上的血管子鼓得像肥蚕一样。小狮子站在沙坑上跳,把那些松软的沙土踩结实。他蹲在进财的头前,问:‘伙计,现在怎么样?’进财已经不能回答了。小狮子屈起手指,弹弹进财的头,问那几个大汉子:‘伙计们,吃不吃活人脑子?’大汉子们都说:‘谁吃那玩意儿,恶心死了。’小狮子说:‘有吃的,陈支队长就吃。用酱油和姜丝儿一拌,像豆腐脑儿一样。’那个挖沙坑的大个子从坑里爬上来,说:‘小队长,挖好了!’小狮子走到坑边看看,对我说:‘瓜蔓子姨,过来看看我给你的这穴宝地怎么样?’我说:‘狮子呀狮子,你发发善心,饶了我这条老命吧。’小狮子说:‘这么大年纪了,活着干什么?再说,放了你,就得另找个人杀,反正今天要凑够一百个。’我说:‘狮子,那就用刀劈了我吧,活埋,太受罪了。’小狮子这个杂种说:‘活着多受点罪,死后上天堂。’这个鳖蛋一脚就把我踢到沙坑里。这时,一伙人吆吆喝喝从沙梁子后边转过来。领头的是福生堂二掌柜的司马库,我侍候过他的三姨太太,心里想:救星来了!司马库穿着大马靴子,晃晃荡荡走过来。几年不见,二掌柜可是老多了。他问:‘那边是谁?’小狮子说:‘我,小狮子!’‘你在干什么?’‘埋人!’‘埋谁了?’‘沙梁子村民兵队长进财一家子。’司马库近了前,说:‘那个坑里是谁?’‘二掌柜的,救命吧!’我喊着,‘我侍候过三姨太太,是郭罗锅屋里的。’‘是你呀,’司马库说,‘你怎么犯在他手里?’‘我多说了话了。二掌柜,开恩吧!’司马库对小狮子说:‘放了她吧。’小狮子说:‘大队长,放了她我们就凑不够一百了。’司马库说:‘别凑数,该杀的就杀,不该杀的别杀。’一个大汉伸下锨,让我拽着锨头,把我拖上来。说一千道一万,司马库还是个讲理的人,要不是司马库,我就被小狮子那个杂种给活埋了。”
区干部们连推带拉地把郭马氏弄走了。
脸色苍白的蔡老师提着教鞭重新回到她的位置上,继续讲解酷刑词条,尽管她眼泪汪汪,说话的声音还是那样凄婉悲凉,但学生们的哭声却消失了。我看到周围那些刚才还在捶胸顿足的人,现在满脸都是疲倦和不耐烦。那些散发着血腥味的图片,像浸泡多日又晒干的烙饼一样,枯燥无味。与郭马氏富有权威的现身说法相比,图片和讲解显得那样虚假、缺乏感情色彩。
我脑子里晃动着郭马氏亲历过的那轮白得刺眼的月亮,还有进财的笆斗一样的大头,还有那一定是机警凶狠、像猞猁一样的小狮子。这些形象是活灵活现的,而画面上的形象是——只能是浸泡多日又晒干的死面烙饼。
第三十四节
他们把我从学校里抓出来。
街上已经站满了人,分明是专门等候看我。两个满头黄土的民兵立即走上来,用绳子捆住了我。绳子很长,在我身上缠绕了十几圈后,还余着很长的一段,那个肩着枪的民兵像牵牲口一样牵我走。后边那个民兵用大枪筒子顶着我的屁股。街上的人眼珠子直呆呆地看着我。从大街的另一头,拖拖沓沓拥来一群人。我很快就看清了,被绑成一串的是我的母亲、大姐、司马粮、沙枣。上官玉女和鲁胜利没被捆绑,她们顽强地往母亲身上扑,但每次都被膀大腰圆的民兵推到一边去。在区政府——福生堂——大门口,我与家人汇合。我望着他们,他们也望着我。我感到已经无话可说,他们的感觉肯定跟我一样。
我们在民兵的押解下,穿过重重深院,一直走到尽头,他们把我们关进最南边的一栋房子里,向南的窗户已被捣毁,断棂残纸,一个不规则的大洞,好像要故意向外边展示屋里的情景。我看到缩在墙角的司马亭,他满脸青紫,门牙显然是被打掉了。他悲凉地望着我们。窗外是最后一重小院和高高的围墙。围墙被拆除了一段,好像是特意开出的一个方便门。墙外,几个武装民兵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从庄稼地里吹来的南风翻揭着他们的衣襟。东南和西南墙角的炮楼上,传下来民兵们拉动枪栓的声音。
当天晚上,区干部在房子里挂上了四盏汽灯,摆上了一张桌子、六把椅子,还搬来了一些皮鞭、棍棒、藤条、铁索、麻绳、水桶、扫帚,还抬来了一张用粗大木料做成、上面沾满了猪血的杀猪床子,还有捅猪的长刀、剥皮的短刀、挂肉的铁钩子、接血的水桶。好像他们要把这房子变成屠场。
杨公安员在一群民兵的簇拥下进入房间,他的塑料腿嘎嘎吱吱响着。他的肥胖的腮帮子沉甸甸地下垂着。他的胳肢窝里长满了肥肉,使双臂永远地撑出去,好像挂在脖子上的牛锁头。他坐在桌子后边,慢条斯理地进行着审讯前的准备工作。他从屁股后边拽出烧蓝磨尽的盒子炮,拉栓上膛,摆在桌子上;从一个民兵手里要过喊话使用的铁皮喇叭筒,放在盒子炮旁边;从腰里解下烟包和烟锅,放在铁皮喇叭筒旁边;最后,他一弯腰摘下了那条塑料腿,连同鞋袜,放在桌子的角上。这半条腿在汽灯的白光照耀下,呈现出令人恐怖的肉红色。它的顶端,散乱着几根皮带子。从腿肚子到脚脖子,光溜溜的,腿肚子上有一些黑色的划痕。脚脖子往下,是一只破袜子和一只破皮鞋。它蹲在桌上,像杨公安员的一个忠心耿耿的护卫。
其余的区干部分坐在杨公安员两边,一本正经地掏出纸笔准备记录。民兵们把大枪竖在墙角上,都挽起袖子,拿起皮鞭棍棒之类,像公堂衙役一样分列成两队,嘴里发出呜呜的呼啸。
自投罗网的鲁胜利抱着母亲的腿哭起来。八姐长长的睫毛上挑着泪珠,嘴角上却挂着迷人的微笑。无论在何等艰难困窘的情况下,八姐都是迷人的。我为童年时霸占母乳的行为深感后悔。母亲板着脸,望着雪亮的汽灯。
杨公安员装上一锅烟,捏起一根白头火柴,在粗糙的桌面一擦,哧啦一声响,火头燃起,他叼着烟袋,嘴唇吧唧吧唧响着。吸着了烟,他扔了火柴梗儿,用拇指压压烟锅里的火头,吱吱地吸了几口,两股白烟,从他的鼻孔里钻出。他把烟锅里的残灰,放在板凳腿上磕掉。他放下烟袋,拿起铁皮话筒,罩在嘴上,让铁皮喇叭的大口对着窗户上的大洞,好像窗户外边站着无数的听众,而他要对他们演讲。他用粗大的嗓门说:“上官鲁氏、上官来弟、上官金童、司马粮、沙枣,知道为什么把你们抓来吗?!”
我们的目光都在寻找母亲的脸,母亲的脸对着汽灯。她的脸肿胀得透明。她的嘴唇动了几下,但没说什么。她只是摇了摇头。
杨公安员说:“摇头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经过群众的积极揭发和认真调查,我们已经掌握了大量证据。以上官鲁氏为首的上官家庭,长期窝藏高密东北乡血债累累的头号反革命分子、人民的公敌司马库,并且,在最近的夜晚里,上官家庭中的一个成员,破坏了阶级教育展览馆,并在教堂内的黑板上,书写了大量的反动标语。根据这些罪状,我们完全可以把你们全家执行枪决,但考虑到有关政策,我们给你们留下一个最后的机会,希望你们能向政府交代恶匪司马库的藏身地点,使这条恶狼及早地落入法网。第二个希望是要你们交代破坏阶级教育展览馆、书写反动标语的罪行,尽管我们知道这些事是谁干的,但只要坦白,还是可以从宽处理的。你们听明白了吗?”
我们保持着沉默。
杨公安员抓起匣枪,用枪管激烈地敲着桌子,嘴巴仍然没有脱离喇叭筒子,喇叭筒子依然面对着窗户上的大洞,吼叫着:“上官鲁氏,你听明白了没有?”
母亲沉稳地说:“冤枉。”
我们一齐说:“冤枉。”
杨公安员说:“冤枉?我们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把他们全部吊起来。”
我们挣扎着,哭号着,除了拖延了一些时间之外,最终结果还是被反剪着胳膊,高高地吊在司马库家粗大牢固的松木屋梁上。母亲吊在最南端,然后是上官来弟,然后是司马粮,然后是我。我后边是沙枣。这群职业民兵,都是些捆人吊人的行家里手。他们预先已在房梁上安装了五个定滑轮,所以拉起来毫不费力。我感到手腕刺痛尚可忍受,肩关节的钝痛确实难挨。我们都必然地脑袋前倾,脖子伸长到最大限度,双腿无法不伸直,脚背无法不绷直,脚尖无法不垂直向地。我无法不哀鸣。司马粮没有哀鸣。上官来弟在呻吟。沙枣无声无息。母亲肥胖的身体把那根新麻绳子坠得像钢丝一样紧,汗水最多最早地从她身上涌出,她的杂乱的头发里蒸发着雪白的雾气。鲁胜利和上官玉女抱着母亲的腿摇撼着。民兵像拎小鸡一样把她们拎开。她们又扑上去又被拎开。民兵问:“杨公安,要不要把她们也吊起来?”杨公安员坚决地说:“不行,我们是讲究政策的。”
鲁胜利无意中拽掉了母亲一只鞋子。汗水便最终汇集到那根脚拇指上,一线串珠般地往下滴落。
“你们说不说?”杨公安员道,“只要交代,立即就放下你们。”
母亲用力地把头昂起,喘息着说:“把我的孩子放下来……一切由我担承……”
杨公安员对着窗外大叫:“用刑,给我狠狠地打!”
民兵抓起皮鞭、棍棒,大声吆喝着,颇有节制地拍打着我们。我大声叫唤着,大姐和母亲也在叫唤,沙枣没有动静,她大概昏过去了。杨公安员和区干部夸张地拍桌子,叫骂。几个民兵把司马亭抬到杀猪床子上,用乌黑的铁棒打着他的屁股。一棒下去,一声哀鸣。“老二,你这个浑蛋,快出来服罪吧!你们不能这样打我,我立过功劳呀……”民兵沉默地挥动着铁棒,仿佛打着一堆烂肉。一个区干部用皮鞭拍打着一个牛皮水袋,一个民兵用藤条抽打着一条麻袋。吱吱哇哇,大呼小叫,真真假假,房间里一团混乱,鞭影、棍影在格外明亮的汽灯光里飞舞着……
大约有一节课的时间,民兵们解开拴在窗棂上的绳子,母亲的身体刷地落下来,软瘫在地。民兵们又解开一条绳子,大姐也落下来。我们依次被放下来。民兵提来一桶凉水。用水瓢舀着,往我们脸上泼。我们清醒了,但周身的关节都失去了知觉。
杨公安员大声吆喝着:“今晚上先给你们个下马威,好好想想吧,说,还是不说,说了,前罪尽免,送你们回家,不说,难受的还在后头。”
杨公安员套上他的假肢,揣好烟袋挎上枪,吩咐民兵们好好看守,然后便在区干部的护卫下,摇摇摆摆,一路响着走了。
几个民兵关上门,躲在墙角上,抱着枪吸烟。我们向母亲靠拢。都低声哭着,说不出一句话。母亲用肿胀的手,逐个地抚摸着我们。司马亭痛苦地哼哼着。
一个民兵说:“嗨,说了吧,说了吧,杨公安员能让石头人招供,你们皮肉的身体,能挺过今天,还能挺过明天?”
另一个民兵说:“司马库要真是条汉子,就出来自首算了。现在有青纱帐,还能藏住,一入冬,可就无处躲藏了。”
“您这个女婿,也真是邪乎,上个月底,县公安局一个中队把他围在了白马湖芦苇荡里,最后又让他跑了,他打了一梭子,就毁了七个人,中队长的腿也被打断了。”
民兵们好像在暗示着我们,但究竟暗示什么又很难说清。但我们毕竟又得了司马库的信息,自从在废砖窑显形后,他便如石沉大海一样。我们企望着他能远走高飞,可他仍然在高密东北乡瞎折腾,给我们带来麻烦。白马湖在两县屯南,离大栏镇顶多二十里路。那里实际上是墨水河最为膨大的一段,河水注入洼地便成了湖,湖中芦苇茂密,野鸭成群。
第三十五节
第二天上午,上官盼弟从县城骑马赶来。她本来是满腔怒火,要跟区里的人算账。但当她从区长屋里出来时,怒火已经消退。在区长的陪伴下,她来看我们。我们已经半年没见她了,也不知道她在县里干什么差事。与半年前相比,她瘦了。她胸前衣服上的干结的奶渍,说明她正在哺乳期。我们都用冷冷的目光看着她。母亲说:“盼弟,娘究竟犯了什么罪?”盼弟看看那冷眼望着窗外高墙的区长,眼睛里泪汪汪的,她说:“娘……忍一忍吧……相信政府吧……政府绝不会冤枉好人……”
就在盼弟吞吞吐吐地劝慰着我们时,在白马湖外丁翰林家那一片苍松遮日的墓地里,沙口子村的崔凤仙,一个顶着狐狸仙位的寡妇,用一块黑色的卵石,有节奏地敲击着表彰着丁翰林嘉言懿行的青石墓碑。清脆的敲石声,与啄木鸟啄树洞的“笃笃”声混在一起,灰喜鹊张开扇状的白尾巴,在林木间滑翔。崔凤仙敲了一会墓碑便坐在供桌上等待。她薄施脂粉,衣衫整洁,胳膊上挎着一个蒙着手巾的竹篮,很像个串亲戚的小媳妇。司马库从墓碑后转出来。崔凤仙身体一耸,说:“死鬼,吓死我了。”司马库说:“怕什么,狐狸精还怕鬼?”崔凤仙嗔道:“都这样了,你还有心耍贫嘴!”“什么样?很好的样,从来都没这么好过,”司马库说,“这些土鳖孙,要想捉住我?哈哈,做梦吧!”他拍拍怀里的机枪、腰间的德国造大镜面匣枪、还有护身的勃朗宁手枪,说,“俺那个老丈母娘竟让我逃离高密东北乡,我为什么要逃离?这里是我的家,这里埋着我家亲人的尸骨,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亲我,这里好耍好玩,这里还有你这个烈火一样的狐狸精,你说我怎么能离开?”远处的芦苇荡中有一群野鸭子惊飞,崔凤仙伸手掩住司马库的嘴。司马库拨拉开她的手说,“没事,八路在那里被我教训了一下,那些野鸭子是被吃死尸的老鹰吓飞的。”崔凤仙拖着司马库向墓地深处走去,说:“有要紧事告诉你。”
他们分拨开一丛茂密的荆棘,钻进了一个巨大的坟墓。棘刺扎伤了崔凤仙的手,她哎哟了一声。司马库卸下枪,点亮了挂在墓穴洞壁上的油灯,回头抓住崔凤仙的手,关切地说:“扎破了?我看看。”崔凤仙挣扎着说:“没事,没事。”但司马库已经叼住了她的手指,贪婪地吮吸着。崔凤仙呻吟着,说:“你这个吸血鬼哟……”司马库吐出她的手指,嘴唇堵住了她的嘴,那两只蛮横的大手,粗野地抓住了她的乳房。崔凤仙兴奋地扭动着,手中的竹篮落地,篮中的红皮熟鸡蛋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滚动。司马库抱起崔凤仙,把她安放在四独棺材那宽广的“材天”上……
司马库赤裸着躺在“材天”上,微睁着眼睛,他的舌头舔着久未修剪的梢儿焦黄的胡须。崔凤仙用细软的手捏着司马库粗大的手指关节,突然又把滚烫的脸贴在司马库瘦骨嶙峋、散发着野兽气息的胸脯上。她一点点地咬着司马库的皮肉,用绝望的腔调说:“你这个害人精,得势的时候不来找我,倒霉背运了,你倒缠上我……我知道,跟了你的女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可我就管不住自己,你在前头一摇尾巴,我就像母狗一样,跟着你跑了……你说,死鬼,你用了什么邪法子,让女人不顾一切跟着你跑,明明知道前边是火坑,还睁着大眼往下跳?”
司马库有些伤感,但还是微笑着,把女人的手按在自己强有力地跳动着的胸脯上,说:“靠这个,心,真心,我对女人真心。”
崔凤仙摇摇头,说:“你总共一颗心,要分成几份儿?”
“不管分成几份,每一份都是真的。另外,还靠这个。”他浪荡地笑着,把女人的手拖到下边去。崔凤仙挣脱了,拧着他的嘴唇,道:“拿你这种怪物有什么法子呢?被人家追得睡死人屋了,还闹妖闹鬼的。”
司马库笑道:“越这样越要闹,女人是好东西,是宝中之宝,贵中之贵。”他说着又去摸索双乳,女人道:“老祖宗,不行了,家里出大事了。”司马库摸着她问:“啥大事?”崔凤仙说:“你丈母娘,你大姨子小姨子,还有你儿子,你小舅子,你大姨子五姨子的女儿,还有你哥,都被抓起来了,关在你家院子里,每天夜里吊在房梁上,鞭抽、棍打……惨啊,只怕用不了两天,他们就完了……”
司马库的大手僵在崔凤仙胸前,他从棺材顶上跳下来,抱起枪,弯着腰就要往外钻。崔凤仙拦腰搂住他,求道:“你这样去。不是找死吗?”
他冷静下来,坐在棺材旁边吞了一颗熟鸡蛋。荆棘丛中射进来的阳光照耀着他鼓起的腮帮子和他的斑白的鬓角。鸡蛋黄儿噎住了他的喉咙,他吭吭地咳嗽着,脸涨得青紫。崔凤仙捶着他的背,捋着他的脖子,好一顿折腾,才弄得顺畅。崔凤仙满脸是汗,喘息道:“亲爹,吓死俺啦!”两滴很大的眼泪从司马库腮上滚下来。他猛地跳起,脑袋几乎顶着墓穴穹隆。仇恨的火焰在他眼睛里燃烧着。“王八蛋,我要剥你们的皮!”他怒吼着。
“好人,千万不能去,”崔凤仙抱住他,劝道,“杨瘸子分明是在设钩钓你呢,连我一个长头发的妇道人家,也能看出其中的奸诈。你想想,你单枪匹马,一进去还不中了埋伏?”
“你说我该怎么办?”
“听你丈母娘的话,远走高飞。只要你不嫌我累赘,我愿跟着你,走烂了脚底板也不后悔!”
司马库抓住她的手,感动地说:“我司马库真是有福气,我碰上的女人,个个都这么好,都掏心掏肝地陪我闯荡,人活一辈子,还图什么呢?但是,我不能再害你们了。凤仙,你走吧,再也不要来找我。听到我的死信后,千万别难过,我足了,我这一辈子值了……”
崔凤仙眼睛里含着泪,连连点头。她从头上摘下一把弯曲的牛角梳子,一点点地梳通了司马库纠结成一团的黑白参半的乱发,梳下了很多草子、小螺壳和小甲虫,然后她用潮湿的嘴唇亲了亲他的皱纹深刻的额头,平静地说:“我等着你。”她拾起篮子,弓着腰爬上砖阶,分开棘丛,钻出坟墓。司马库坐着没动,直到她的背影消逝了很久,他的眼睛还望着在耀眼的光线里轻轻摇摆的荆棘枝条。
第二天早晨,司马库把枪支弹药留在坟墓里,钻了出来。他走到白马湖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像一个观赏风景的旅游者,沿着湖边,东张西望着,一会儿和芦苇丛中的鸟儿对话,一会儿与路边的小兔赛跑。他沿着沼泽地边缘,采摘了好几束红白相间的野,放在鼻子下贪婪地嗅着。然后他绕大弯到了草地边缘,远眺着霞光下金光闪闪的卧牛岭。他在墨水河石桥上蹦了蹦,似乎要试验小桥的牢固程度。小桥摇摇晃晃,呻吟不绝。他恶作剧地拨弄着裆中之物,低头观赏,赞叹不已,然后把焦灼的尿液撒入河中。伴随着尿珠落水的叮咚声,他顿喉高叫:“啊——啊——啊呀呀——”悠长亢亮的声音在辽阔的原野上回荡。河堤上,一个斜眼睛的牧童打了一个响鞭,唤起了司马库的注意。他回眸看小牧童,小牧童也看他,两人对视,渐渐地都笑绽一脸朵。司马库笑嘻嘻地说:“你这个小孩我认得,两条腿是梨木的,两只胳膊是杏木的,我跟你娘用泥巴捏了你的小鸡鸡!”牧童大怒,骂道:“操你老妈!”这一声痛骂让司马库心潮翻卷,眼睛潮湿,感慨不已。牧童扬鞭赶羊而去,迎着一轮夕阳。夕阳紫红脸膛,倚看疏林。牧童拖着长长的影子,用清脆如磬的童嗓子,高唱着:“一九三七年,鬼子进了中原。先占了卢沟桥,又占了山海关,火车道修到了俺们济南。鬼子他放大炮,八路军拉大栓,瞄了一个准儿——嘎勾——打死个日本官,他两腿一伸就上了西天……”一曲未罢,司马库已是热泪盈眶。他捂着热辣辣的眼窝蹲在了石桥上……
后来他在河边洗去脸上的泪痕,掸净身上的尘土,沿着缀满五色朵的河堤,慢慢地行走。黄昏时野鸟鸣声凄凉,丰富的色彩胡涂乱抹,或浓或淡的野香气让司马库迷醉,或苦或辣的野草气味使司马库清醒。天地悠悠,万古一眨眼,他思之怆然。河堤顶端灰白的脚路上,有很多蚂蚱在产卵,它们柔软的肚子深深地钻进坚硬的泥土中,上身直竖着,痛苦又幸福。司马库蹲下,拔出一个蚂蚱,看着蚂蚱长长地当郎着的、脱节的肚子,他随即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随即又想起了自己的初恋,那个修眉白脸的女人,是父亲司马瓮的相好。他最欢喜将脆骨鼻子挤在她的胸前揉搓……
村子就在眼前,烟岚腾起,人味浓厚。他掐了一朵野菊,触鼻嗅着,排除私心杂念,拴住心猿意马,大模大样地对着自家南墙上新拆出的豁口走来。暗藏在豁口里的民兵跳出来,拉响枪栓,吼道:“站住!不要往前走了!”司马库冷冷地说:“这是我的家!”
哨兵一怔,放了一枪,狂叫着:“司马库来了——司马库来了——”
司马库看着拖枪逃跑的民兵,低声嘟哝着:“跑什么呀,真是的。”
他嗅着黄前行,嘴里哼着牧童唱过的抗日小调。他想尽量表演得潇洒,却一脚踩空,狼狈地跌进豁口前专为捕获他而挖的陷阱。一群昼夜埋伏着的县公安局士兵从墙外的庄稼地里钻出来,几十只黑洞洞的枪口指住了陷阱中的司马库。陷阱底的竹签子刺透了他的脚。他痛苦地咧着嘴,骂道:“伙计们,不够意思!我来自首,你们还用野猪坑来对付我。”
公安局侦察科长把司马库拉上来,并麻利地用手铐套住了他的手腕。
司马库大声说:“把上官家的人放了,一人做事一人当!”
第三十六节
为了满足高密东北乡老百姓的强烈要求,公审司马库的大会就在他与巴比特第一次露天放电影的地方召开。那里原本是他家的打谷场,场上还留着一个几乎颓平的土台子,这是鲁立人领导着群众闹土改时的遗迹。为了迎接司马库的到来,区干部带着背枪的民兵挑灯夜战,挖动了数百个土方,把土台子筑得与蛟龙河大堤同样高,台前和台侧挖出了一条深沟,沟里渗满了漂着油子的绿水。区干部还从区长特支费里报销了一笔相当于一千斤小米的巨款,去三十里外的窝铺大集,买来了两马车篾条细密、颜色金黄的苇席,在土台子上扎起了大席棚,棚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纸块,纸块上写着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兴高采烈的话语。剩余的苇席,铺在了土台的表面,并沿着台边的陡峭土壁,像黄金瀑布一样悬挂下来。区长陪伴着县长视察了公审大会的场地,他们站在戏楼一样的台子上,踩着油滑舒适的席地,望见了蛟龙河中滚滚东去的灰蓝色波浪,从河里扑上来的冷风灌满了他们的衣服,使他们的裤腿和衣袖像一节节肥大的猪肠。县长揉揉通红的鼻尖,大声地问站在他侧后的区长:“这是谁的杰作?”
区长搞不清县长的话是嘲讽呢还是夸奖,便含含糊糊地说:“我参与了设计,但主要由他带人搞的。”他指了指那位站在自己侧后方的区委宣传干事。
县长瞟了一眼满面喜色的宣传干事,点了点头,用很低的但让身后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说:“这哪像召开公审大会,简直是要搞登基大典!”
这时,杨公安员歪斜着身体走上来,用很不标准的动作向县长敬礼。县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杨公安员,说:“为了你设计擒获司马库,县里已经决定给你记一大功。但因为你在实施计谋时伤害了上官家的人,还要给你记一大过。”
“只要能把司马库这个杀人魔王擒获归案,”杨公安员激昂地说,“别说给我记一大过,就是把我这条好腿砍掉都成!”
公审大会定于腊月初八上午召开,好看热闹的百姓后半夜时便从四乡八疃披着寒星戴着冷月往土台前汇聚。黎明时分,台前空地上已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蛟龙河大堤上也排开了人的栅栏。羞怯的红日初出,照耀着人们结满霜的眉毛和胡须,人嘴里冒着粉红色的白雾。人们忘了这是个喝腊八粥的早晨,但我家没忘。母亲用伪装的热情试图感染我们,但由于司马粮的哭泣我们情绪低落。八姐像个小大人,摸索着,用一块从荒滩上捡来的罕见的海绵,擦拭着司马粮泉水一样的眼泪。他的哭是无声的,但无声胜过有声。大姐跟在忙忙碌碌的母亲身后,一遍又一遍地问:
“娘,他死了,我是不是要殉节?”
母亲训斥她:“疯话,即便是明媒正娶的,也用不着殉节。”
大姐问到第十二遍时,母亲忍无可忍地用尖刻的态度说:
“来弟,还要脸不要?你跟他,不过是妹夫偷了一次大姨子,见不得人的事!”
大姐愣住了,说:“娘,你变了。”
母亲说:“我变了,也没变。这十几年里,上官家的人,像韭菜一样,一茬茬地死,一茬茬地发,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难,越难越要活。越不怕死越要挣扎着活。我要看到我的后代儿孙浮上水来那一天,你们都要给我争气!”
她用含着泪水但也喷射着火焰的眼睛扫了我们一遍。最后,她把目光定在我脸上,好像我身上寄托着她最大的希望。我感到极度的惶恐和不安,除了能较快地背诵课文和较正确地演唱妇女解放歌,我几乎再也没什么优点,我爱哭、胆小、懦弱,像一只被阉割过的绵羊。
母亲说:“都收拾收拾,去送送这个人吧,他是浑蛋,也是条好汉。这样的人,从前的岁月里,隔上十年八年就会出一个,今后,怕是要绝种了。”
我们一家站在河堤上,周围的人,躲躲闪闪地离开。很多目光偷偷地看着我们。司马粮还想往前挤,母亲拉住他的胳膊,说:“行啦,粮儿,远远地望望就行了,近了要分他的心神。”
太阳升起两竿子高时,几辆汽车小心翼翼地开过蛟龙河桥,从河堤的豁口处爬上来。车上站满头戴钢盔的士兵,他们都抱着冲锋枪,面孔严肃,如临大敌。车开到席棚西侧停下,士兵们一对一对地跳下来。跳下来的士兵便飞跑着散开,布成了严密的封锁线。最后,从驾驶棚里钻出两个兵,打开了车后的挡板,身材高大的司马库戴着亮晶晶的手铐,被车上的士兵推下来。落地时他跌了一跤,但即刻被几个一定是特选的身材魁梧的士兵架起来。司马库一瘸一拐地随着他们,肿胀的双脚流着脓血,在地上留下一些臭烘烘的脚印。他们转到席棚里,然后登上审判台。据很多从未见过司马库的外乡百姓后来说,他们心目中的杀人魔王司马库,是一个青面獠牙、半人半兽的怪物,当他们见到真正的司马库时,不由得感到失望。这个被剃成光头的高个子中年人,两只凄凉的大眼里没有一丝丝凶气。他的样子显得朴实而憨厚,使没见过司马库的百姓产生了深深的疑惑,甚至怀疑公安局捉错了人。
公审大会飞快地进行下去。法官历数了司马库的罪行,最后宣判了他的死刑。几个士兵推着司马库下了台。席棚暂时挡住了他们,但很快就在台子东侧出现了。司马库晃晃荡荡地走着,使架着他的胳膊的士兵腿忙脚乱。在那个著名的杀人池塘边,他们站住了。司马库转过身,面对着河堤。他也许看到了我们,也许没有看到。司马粮高叫了一声“爹”,他的嘴巴便被母亲捂住了。母亲对着他的耳朵,哄着他:
“粮儿,听话,别吵,也别闹。姥姥知道你心里难过,但重要的是不要搅乱你爹的心,让他无牵无挂地干完他最后的事情。”
母亲的话像神奇的咒语,顷刻间把疯狗一样的司马粮,变成了一只温驯的羊羔。
两个粗大魁梧的士兵,抓着司马库的肩膀,吃力地让他的身体转了半圈,让他面对着杀人池塘。池塘里那些积蓄了三十年的雨水像柠檬油一样,水面上照出了他憔悴的面容和腮帮子上那道新刻的刀痕。背对着行刑的队员,面对着池塘,数不清的女人的脸在池塘水面上浮现出来,数不清的女人气味从池塘里漾上来,他突然产生了脆弱的感觉,平静的心里掀起了汹涌的波浪。他倔强地转回身,用让监刑的县公安局司法科长和杀人不眨眼的职业枪手吃了一惊的尖嗓子吼叫:
“我不能让你们从我的背后开枪!”
面对着行刑枪手们特有的那种木讷表情,他感到腮上的刀痕一阵灼痛,脸面受损,令极爱面子的司马库十分懊恼,昨天的事情涌上心头。
执法官向他下达了死刑通知书,他愉快地接受了。执法官问他还有什么请求时,他摸了摸刺猬毛一样的胡须,说:“希望能请个剃头匠来帮我拾掇拾掇。”执法官说:“我回去向领导汇报。”
剃头匠提着一个小木箱,畏畏缩缩地进了死刑犯囚房。他毛手毛脚地刮光了司马库的头发,然后刮他的胡须。刚刮了一半就在他腮上拉出了一个血口子。司马库吼叫一声,吓得剃头匠跳到门外,站在持枪的两个看守后边。
“这个家伙的头发比猪鬃还要硬,”剃头匠把崩裂了刃口的剃刀举到看守们面前,说,“刀子都崩了。他的胡子更硬,像钢丝刷子。这家伙还一个劲儿地往胡子根上运气。”
剃头匠收拾起家什就要走。司马库骂道:“狗日的,这算怎么回事?你让我带着半边毛胡子去见我的乡亲?”
“死囚犯,”剃头匠骂道,“你那胡子已经够硬了,可你还往上运气。”
司马库哭笑不得地说:“孙子,不会浮水埋怨簈挂水草,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运气。”
“你呼哧呼哧的,不是运气是干什么?”剃头匠聪明地说,“我耳朵又不聋。”
“浑蛋!”司马库说,“那是痛得我喘粗气。”
看守说:“师傅,没有你这样干活的。吃点累,给人家刮完。”
剃头匠道:“我刮不了,你们另请高明吧。”
司马库叹息道:“妈的,世界上竟然有这种货色。伙计们,给我开开铐子,我自己刮了吧。”
看守坚决地说:“不行!你要是借此机会行凶、逃跑、自杀,我们可担不起责任。”
司马库骂道:“操你们的妈,把当官的叫来。”他用手铐把铁窗砸得哐哐响。
一个女公安干部跑过来,问:“司马库,你闹什么?”
司马库说:“伙计,看看我的胡子,刮了一半,嫌硬,不给刮了,有这样的道理吗?”
“没有这样的道理,”她一掌拍在剃头匠肩膀上,说:“为什么不给他刮完?”
“胡子太硬,他还往胡子上运气……”
“日你祖宗,你还说我运气!”
剃头匠举起伤损的剃刀辩解着。
司马库说:“伙计,敢不敢汉子一次,开铐,我自己刮,这可是我这辈子最后的要求了。”
那个女公安干部,参加过捉获司马库的行动,她犹豫了一下,果断地对看守说:“给他开铐子。”
看守胆战心惊地打开了司马库的手铐,急忙退到一边去。司马库揉揉肿胀的手腕,伸出了手。女公安从剃头匠手里要过刀子,递给司马库。
司马库接住刀子,感激地望着女公安浓眉下那两只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问:“你难道不怕我行凶、逃跑、自杀?”
女公安笑着说:“那样你就不是司马库了!”
司马库感叹道:“想不到最理解我的,还是一个女人!”
女公安轻蔑地笑笑。
司马库色迷迷地盯着女公安坚硬的红唇,又往下关注她把土黄色制服高高挺起的胸脯,道:“大妹子,你的奶子不小啊!”
女公安咬着牙根,羞恼地骂道:“贼,你死到临头了,还想三想四!”
司马库严肃地说:“大妹子,我这辈子日了那么多女人,只可惜至今还没日过一个女共党。”
女公安愤怒地扇了司马库一个耳光,响声清脆,震落了房梁上的灰挂,他却嬉皮笑脸,没事人似的说:“我一个小姨子就是女共党,立场坚决,奶膀肥大……”
女公安满脸赤红,啐了司马库一脸唾沫,低声骂道:“骚狗,当心老娘阉了你!”
司马亭悲愤的喊叫声把司马库从苦涩的回忆中惊醒,他看到,几个虎头虎脑的民兵,架着他的哥哥,从人圈外挤进来。“冤枉啊——冤枉——我是有功之臣,我跟他早就脱离了兄弟关系……”司马亭哭诉着,但没人理睬。司马库惋叹一声,心中浮起一丝歉疚之情。这个哥哥其实是个忠厚的好哥哥,虽然嘴巴刁怪,但关键时刻还是向着弟弟。司马库想起多年前跟随着哥哥进城的情景。那时司马库还是个半大孩子,跟着哥哥去收账。路过胭脂胡同时,一群涂脂抹粉的娘儿们把哥哥掳去了。哥哥出来时,钱褡子空空荡荡。哥哥说:“兄弟,回去跟爹说,路上遭了强盗。”那一次,是中秋节吧,哥哥喝醉了,去串老婆门子,被人剥光了衣裳,吊在大槐树上。“兄弟,兄弟,快把哥救下来。”他的头上流血。司马库问:“哥,这是怎么啦?”哥哥当时是那么幽默,你幽默地说:“兄弟,兄弟,小头舒坦,大头受罪”……司马亭腿软,站立不住,一位村干部逼问:“司马亭,说吧,福生堂的地下宝库在什么地方?不说就让你一起上路!”“没有宝库,没有宝库啊,土改时都掘地三尺啦!”哥哥凄惨地辩解着。司马库笑道:“哥,别吵吵了。”司马亭骂道:“都是你这浑蛋害了我!”司马库苦笑着摇摇头。一个公安干部手扶着屁股上的枪柄,训斥村干部:“胡闹胡闹!快把人拉走!一点政策观念都没有。”村干部道:“我们顺便搭车,看能不能榨出点油来!”一边说着,一边把司马亭拉走了。
监刑官举起红色的小旗,放开喉咙喊道:“预备——”
枪手们举起枪来,等待着那个字。司马库直视着那些黑洞洞的枪口,脸上浮起冰一样的微笑。这时,一道红光在河堤上闪烁着,女人的气味弥天盖地。司马库大叫道:
“女人是好东西啊——”
随即便是一声沉闷的枪响。司马库的头盖骨像小瓢一样被揭开,红色的血液和白色的脑浆四处飞溅。他的身体僵立了一秒钟,然后便往前栽倒了。
这时,就像一场即将拉下大幕的戏剧又掀起一个小高潮,沙口子村的小寡妇崔凤仙穿着红绸子袄绿绸子裤,头上插着一大簇金黄色的绢,从河堤上扑下来,降落到司马库身边。我以为她会伏在司马库尸体上号啕大哭,但她没有,也许是司马库被炸子揭了盖的脑壳吓破了她的胆。她从腰里摸出了一把剪刀,我以为她会把剪刀扎进自己胸膛为司马库殉情而死,但她没有。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剪刀戳到了死司马库的胸脯上。然后她捂着脸,号哭着,踉踉跄跄地跑了。
围观的百姓像木桩子一样戳着,司马库那句并不豪壮的临终话语调皮地钻进了人们的内心,像小虫般痒痒地爬动。女人是好东西吗?女人也许是好东西,女人确凿地是好东西,但归根结底女人不是件东西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