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他的很多重要会议都是在这里开的,可见老帅对这份礼物的中意。
奉九刚嫁进来时,宁铮曾领着她到处转悠,结果奉九一进来看到这两头大老虎就一激灵,掉头往外走——她对栩栩如生的动物标本有一种天然的胆寒,包括蝴蝶,更别提一到冬天很多北方人喜欢围在脖子上的狐狸围脖了,有头有嘴有眼睛的,当然眼睛是假的,一般是用黄褐色的玻璃珠子填充,围好后还不忘让狐狸嘴巴叼着尾巴作为固定,噫……
奉九想走却未果,被使坏的宁铮阻住,把她调个面,从后面硬推着她肩膀往两头老虎跟前凑,见她身子往后仰死活不肯去,干脆一把抱住她的腰把人提到了老虎面前,奉九又气又怕不免连踢带打好一顿锤他,从此后可长了记性,再也不愿意踏进这“虎厅”半步。
不过宁铮倒是很享受后来她怕得狠了,也不打人了,光顾着缩在怀里死死抱住自己脖子的感觉——想让她主动亲近自己一回,真不容易。
宁铮看到年纪不小但还能一路飞奔的刘妈妈倒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她依然穿着最保守的直身宽旗袍,因为本就是旗人,又曾在宫里呆过,出来后回了东北老家,嫁人生子后,正好赶上刚生了宁诤的老帅嫡妻没奶,所以就雇了她来,一来一去主仆二人感情极好,除了有点小心眼儿,人品还是不错的,再有一点,思想不是一般的守旧。
刚刚在小红楼与奉九一见面,刘妈妈身上的旗袍就把奉九震住了,大概大清一亡,以往的避忌一朝解除,许多人都想着好好过把瘾,把以前眼馋的、想穿而不敢穿的颜色、式样都紧着往身上捯饬,这其中就有刘妈妈。
此时她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洋红色晚清老式旗袍,领口、袖口和襟扣上加了很多道色彩艳丽、至少一寸半宽的滚条,奉九一边听她说话,一边默默数着,居然有十六道之多,看得她直眼晕。
后来回娘家她把这个当成新鲜事儿跟大家一说,大房里的大伯娘笑了,说这刘奶妈,只怕以前也是个有些背景的,这是“十八镶”,是以前大清朝时满族贵族女子最最时兴的样式,显得家里富贵,刘妈妈这个十六道,还不算最多的。
“我不过就是劝她给你纳个小,她可好,居然笑眯眯地说,留学回来的新青年,哪有纳小的?如果真要纳,她就要跟你离婚,晨钟儿你说可不可笑?”
宁诤原本含笑不语,听老人家说两句没消气,还大有变本加厉之嫌,也是头疼:“她哪儿得罪您了,上去就让她给我纳小啊?”
奶娘不自在地松了松勒得死紧的襟口:“我不是听你奶兄说,你这阵子经常不在奉天么?她一个新嫁娘又不能入关陪你。给你纳个小,替她伺候你,也省得找外头不知底细的女人再得了脏病,这不也是为她好吗?”
……这逻辑也是清奇。宁铮抚额,他和奉九之间的闺房私密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听了这话也只能出言劝慰:“奶娘不必生气,她的想法自是与旁人不同,我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可哪有因为当家人纳小就离婚的?什么世道。自古以来,都是一个茶壶配一堆茶杯,谁看过一个茶杯配一堆茶壶的?”
宁诤惊笑:“奶娘,您这见识可不一般,在这个事儿上居然能跟大儒辜鸿铭有一样的看法。”
“……古什么的,我不认识,可理儿就是这么个理儿不是?”刘奶妈虽不知道这个“姑”还是“古”什么的是谁,但能让自家小主子认同的,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虽说已民国了,可咱们是中国人,自古以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可是千年不变的铁律,就算改朝换代,这个也不能改!我记得她爹唐老爷不也有一房妾室?她一个小丫头,还想反了天不成?”
刘奶娘的儿子到了锦州警察局就职,她跟着去了,一直帮儿子看孩子,不得空,连宁铮的婚礼都没顾得上参加;她儿子也就是宁铮的奶兄杨城南倒是特意来参加了婚礼,宁铮跟奶兄关系不错,他现在做的锦州市警察局副局长的职务也是宁铮托人安排的。
昨天刘奶娘终于得了空回奉天看望自己的老爹老娘,今天就赶紧跑到帅府想看看新三少奶奶,没想到一见面,她从上到下这么一打量……死活没看上:依她的标准,这晨钟儿媳妇儿也太瘦,个子又那么高,脸盘子也不圆,还没胸没屁股的,浑身上下就没二两肉;再看那胯骨,也不宽大,生孩子只怕也费劲,真不知道老帅和少帅都看上她什么了。
“她父亲的妾室早打发了。再说了,不是所有的女子出嫁了都过得憋屈,您看我大姐。还有,妈妈可知过去的公主嫁人后的日子么?除了极少数自己立不起来的以外,一般情况下,驸马都得听公主的;每次想见公主,都得通禀,得到允许才能见到自己的太太;如果不同意他纳小儿,他就不能纳。”
“可,可这个唐家六姑娘也不是公主啊,她家也不过就是个开银行的。”自从老帅掌管了东北,刘奶妈的眼界也跟着高了,不是割据一方的军阀,或在内阁身居高位者,她都看不上,对于奉九这种以一般标准看来已很是不凡的身世,也不以为然起来了。
宁诤:“……她虽不是公主,但您信不信,如果我现在真把她‘休’了,这休书上的字迹还没干透呢,她就能再嫁出去,还能嫁得称心如意。至少,不用嫁个像我这样带兵打仗的,省得整天跟着担惊受怕。”他跟自己奶娘还有什么可避讳的,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当然,他有点怀疑奉九知道他上战场,会有多少对自己的担忧。
“晨钟儿啊,”刘奶妈亲手带大了宁诤,怎会不知道自己带的孩子表面虽谦恭有礼,内里实则高傲得很,“你怎么能这么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如果真离了婚,到时候她就是个二婚头子……”
宁铮笑了,只不过笑容里一点暖意都没有:“她不一样,她不靠我们宁家养,也不靠我活。她有这个资格。这世上绝大多数女人都没有的资格,她有。”
刘奶妈有点听不懂,刚想再问问,女人在世,不靠男人,还能靠什么?难道就是因为他们唐家陪嫁了两个银行?
可看着宁诤刚一说完就转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好似这样的事情连想像一下都让他无法忍受似的,奶娘再不乐意,也只能乖觉地不再开口了。
宁铮好容易哄走了刘妈妈,又在虎厅坐了好一会儿,这才回到了小红楼,今天需要处理的事物不多,接下来应该没别的事了,他两手插兜,缓缓走向书房。
一边走,宁铮一边回想着订婚后包不屈曾来找过他,两人约在了茶馆的雅间见面,包不屈说已跟奉九谈过了,知道了他的想法,随即烦躁地挥挥手:“我不知道是该恭喜你,还是该,同情你?”
宁铮没说话,沉默地注视着他。
包不屈有点语无伦次,摸出一根烟,宁铮拿起桌上的“惠霖”火柴盒——这是奉天本地实业家张惠霖生产的国产火柴,奉天人最是认可,这位老板同时也是“八王寺汽水厂”的创始人。
他绕过茶几,“嚓”地点着火柴,给坐在对面的包不屈把烟点上。
包不屈没说话,深深吸了一口,广东人本就明显的颧骨显得更加突出,随即吐出几个烟圈儿,又递给宁铮一根,双脚交叠翘起,搁在低矮的茶几上,貌似平静地说:“奉九这姑娘,看似温和善良,但也可以冷漠残忍,对你这样的人,生不出丝毫感情;你真的要这样的人呆在你身边么?”
宁铮把烟点着,吸了一口,两道浓白的烟雾从鼻子里呼了出来:“我总要试上一试。”
“你这是在强人所难。”包不屈忽然站起身逼近他,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
他说完就迅疾地转身,好象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把拳头挥到眼前这张连他都不得不承认英俊得过分的脸上。
“原本说好了各凭本事,这就是你的本事么?”他冷哼着,一手插兜,语带嘲讽和忿恨,手握成拳,微微颤抖。
“来不及了。”宁铮坦然地说,“她想去美国读书。”
“知道你还逼她订婚?你生平头一次喜欢一个女子,难道就是要强迫她?!”包不屈看不懂宁铮了,他们这些国外留学的公子哥们,都自诩是文明人,最强调尊重女性,个个把绅士风度摆得十足,他怎么也没想到,宁铮一旦回了自己的地盘,居然会做出这种没品格的事情。
“你这是害人害己。”包不屈毫不留情地指出。
宁铮轻哼一声:“我喜欢的,我就去拿;拿不到,我就抢。就这么简单。”
“人心也是能抢到的么?她根本就没看上你,更不爱你!”包不屈冲他喊道,这么明睁眼露的事实,你怎么就看不到?
“多新鲜,好象我爱她似的。”宁铮唇角轻扬,满满的不在意。“我的婚姻,不讲什么爱情不爱情,只有般配不般配。我和唐奉九,天生一对。”
“难道不是韦虎头跟她更般配?”包不屈笑了,毫不介意地往昔日兄弟胸口捅刀子。
“韦家那小子?嗬……十一年都没成,就永远成不了。”
“那是奉九还没开窍。”
“所以,便宜我喽。”宁铮云淡风轻地回答。
包不屈终于忍不住了,一拳挥了上去,宁铮硬生生接了这一拳,然后开始反击……
他已很久没和包二见面了,上一次包不屈和奉九在边业银行见面吃中饭的事儿,他自然全盘掌握,更知道包二还未成婚,难道是,还不死心么?
书房就在眼前,他脚下一顿,收敛了心思,接着推开了厚重的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