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论呀。雪中送炭肯定是大前提,相对而言,锦上添不是好上加好吗?”
“所有人都说,考公务员笔试面试双第一,谁也不用找。要是考不好,县长说话也没用。再说,台阶真有那么重要吗?”
袁浩还想继续反驳,忽然听见有人跟他打招呼,他马上转头过去,热情地回复道:“桂主任,早啊。”
虽然只是擦肩而过,但袁浩脸上的笑容足足维持出去四五步。之后他才想起刚刚和林志为的对话,转而又回了他一句:“只有你觉得平地好走。兄弟,到了这里,书记就是主考官,天天都考试,那么有自信,你慢慢学吧。”
和袁浩预料的一模一样,还真有人早早等在吕青山的办公室门口。李保平看着面前的茶杯,水面上的茶叶逐渐散开下沉。他把刚刚在心里念叨了无数遍的腹稿又快速过了一遍,然后开始尽量平静地说:“环保整改肯定是大趋势,书记早就说过了。我是觉得不要上来就说不行,要想行的办法。也不能说秒办,乡镇得真的能办好。不能把压力都让县里担着,我刚到原平乡的时候——”
这些话听上去毫无破绽,但吕青山却早已看透了一切,他直接打断李保平,问道:“你当镇长之前在哪里?”
“一直在原平,前后快七年了。”李保平赶紧答道。
“你直接说吧,想去哪儿?”
吕青山的直截了当把李保平弯弯绕绕的腹稿砸了个稀碎,他愣了一下,然后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是觉得主要是自己的年龄,如果以后都算第一学历的话——”
“你想去哪?”吕青山又问了一遍。
见吕青山语气坚决,李保平不敢再兜圈子:“我是想,看能不能调到中心城镇。也是想离书记近一些,多学习,多进步。我还是希望能历练历练,中心乡镇虽然事多,问责也多,我是不怕的。”
吕青山沉思片刻,把茶杯放下说:“你省里那个亲戚前些天给我打过电话了。你的诉求刚才也说了,看看吧。你也知道,换届提拔有时候就是这头压下去,那头翘起来,得看实际情况,也得符合要求。好吧,那就这样?”
和散会时一样,吕青山这是在送客了。李保平听了这话马上站起来,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包东西,放到桌上。
“这是什么?”吕青山问道。
“每次开会,我看您的杯子里都是普洱。我姐的大姑子家是云南的,家里是种茶树的,不值什么钱,但是味道好,半点农药都没有,您尝尝。”李保平殷勤地说。
“那就谢谢了。”吕青山听说是茶叶,没太在意。但茶叶包的口子在桌上自然地敞开了,在茶饼的下面还挤着一摞美金。吕青山刚想说话,徐泳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书记?”
吕青山顺手拉开抽屉,连茶带钱一整包东西都放了进去。李保平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走过去把门打开,只见徐泳涛快步进来,着急地汇报说:“省督察组提前一天来了!”
县委大院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搅了个天翻地覆。
吕青山、梅晓歌,还有艾鲜枝等县级领导干部迅速坐车离开了县委大院。留下的工作人员也都是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只有林志为有些不明所以。他拦住江霞询问情况,得到的答案是:“省环保督察组,‘四不两直’,已经到乡镇了!”林志为明白了,这也许就是袁浩说的“关键时刻”吧。
长岭村里也一样在忙活。三宝骑着满是泥泞的摩托车一路赶往村子外面的厂区,同时他还冲着手里开着语音外放的电话喊道:“所有的!给所有的厂子全部贴上封条!千千万别漏了!”
喜旺法兰厂里,大鹏手忙脚乱地在车间门上贴封条,宝根则站在一边听着厂长打来的电话:“封了,全贴上了……哎,你信号不好啊,厂长,这次要封几天?啊,知道了。”
待宝根挂了电话,几个工友凑过来询问封厂时间。宝根无奈地跟大家解释,厂长也不知道要停多久,收拾完东西先回家,后续等电话。
大鹏搓着手上的糨糊骂骂咧咧地说:“他妈的让不让活了?一天到晚查环保,一家老小吃饭的事情,管不管?冒股子烟就不环保了?我爷爷旱烟从七岁抽到九十二,现在活得比县长还精神。正经事不去管,天天就知道查查查,能查出个来!”
其他人都默默收拾着,谁也没吭声,但宝根心里清楚,大家都窝着火呢。可眼下这形势不是他们几个闹一闹就能解决的,暂避风头才是上策。于是,他一边麻利地收拾着,一边对大家说:“抓点紧,卸料装车,早点关门。”
此时此刻,光明县最自在的人非老邱莫属了。今天天气不错,一大早又跑来个乔胜利,啥也不干就陪着他下棋。楚河汉界两边一摆,再看看乔胜利便装加拖鞋的打扮,老邱心下已经全明白了。
他一边看着棋盘上的形势,一边念叨着问:“不劝我拆迁,陪下棋了。亲自看着我,看来级别不会低。谁又来县里视察了?”
“你这么聪明,你猜猜。”乔胜利说着,眼睛却没离开棋盘,仿佛下棋才是他的工作。
老邱来了一步“象走田”:“市委至少是书记,省里就得是常委了。拆迁平坟那么多事,要不你也不至于一大早就来。吃饭了吗?”
乔胜利则回了一步“马走日”:“天天都顾不上吃,中午我婶做什么饭,打卤面还是包饺子?”
老邱嘿嘿一乐:“来晚了。昨天你还能吃着茴香馅包子,今天中午喝稀饭,吃馒头、早起的剩菜。乔书记委屈着吃点吧。当头炮。”
面对老邱的攻势,乔胜利一点不慌,一招四两拨千斤,化解了危局:“釜底抽薪,还是老招。我到镇里第一天上班,你就是这步棋,多少年了也不改改?”
没想到老邱还有后手,只听啪的一声,他吃掉了乔胜利的一个马:“声东击西。每次都让你看出来,我白混了。”
“三十六计呀。”虽然被吃了子,但乔胜利一点不慌。他喝了口热茶,打起精神,不一会儿便扭转了劣势。眼看棋局陷入僵持,老邱拿着一枚棋子犹豫不决:“拱卒吧,你的马跳过来,我就被动了。不拱吧,也没别的出路。两难。”
此时,轮到乔胜利云淡风轻了:“前有追兵,后有堵截。刚才你要是想和棋,我还能接受。现在,我可没法答应了。”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得看你的脸色了。”老邱的语气中似有些无奈。
乔胜利再次端起茶杯,颇有些得意地说:“受着点吧,叔。一上班,我就开始做的工作,你去省城,我得陪着,你去北京,我得去接,风里雨里比伺候我爹还费心。跟着你折腾了这么多年,下个棋,我就不让着了。”
老邱落下一子,抬头看看乔胜利说:“你比他们聪明,有心眼,不好哄、不好骗,甩也甩不掉。一晃你的头发也白了,要不回头换个年轻的过来吧。”
“你是vip,我怕年轻干部照顾不周。辛苦点,我就自己来吧。将军。”
老邱看着棋盘上的大势已去,狡黠一笑:“这盘还真有点输的意思啊。早饭也不吃就跑过来,你也不容易。以后该忙什么忙你的,不必这么看着我。真的,你看得住今天明天,看得住我昨天和前天吗?”
这话让疑惑陡然涌上乔胜利的心头:“什么意思?”
老邱看了一眼乔胜利,指了指棋盘说:“下棋。”
紧赶慢赶,吕青山他们一行人在东亚能源集团和省督察组碰上了面。
平日在县委大院侃然正色的吕青山,远远地就伸出手,笑容可掬地和督察组的孙组长打招呼。进入厂区后,督察组成员各自散开,视察不同的车间。吕青山和董事长郑三陪在孙组长身边,梅晓歌和艾鲜枝则跟着其他督察组成员进了不同的车间。
因为准备充分,在东亚能源集团的检查还算顺利。
其间,有人看见车间里三个消防钉子上什么都没挂,不等郑三上前解释,孙组长抢先问道:“这算安全隐患吗?消防器材,车间里一样都不配备?这个归谁管?应急管理还是消防部门?我们要是捎带着一起查了,他们不会不领情吧?”
一位督察员没忍住,笑了出来。紧接着,在场的人都跟着笑了出来。车间里的气氛瞬间轻松了很多。然而,这样轻松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就在吕青山向督察组阐述产业发展的长远目标时,梅晓歌的手机嗡嗡振动起来。他接起来,只听了两句,脸上便骤然变了色。
督察组还有另外一队,他们循着手机定位直接摸到了喜旺法兰厂,把宝根他们一伙人堵在了厂里。
很快,吕青山和梅晓歌连带督察组的大部队也赶到了这里,面对这个没有任何环保设施的小作坊,以及还没来得及整理完毕的生产车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刚才还没说完,请吕书记接着介绍一下环保整改情况吧。”孙组长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阳光的照射下,吕青山的头发和眉毛都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粉尘。
棋盘上,老邱对乔胜利形成了围剿之势,但乔胜利此时已经没心思下棋了。他瞪大眼睛望着老邱,难以置信地问道:“是你举报的?”
老邱点点头:“视频和照片都有。我的手机是旧款,照得不清楚,但当证据用是够的。不用看我,看棋。”
乔胜利既生气又无奈:“邱叔你和我爸是一代人,我是个小辈,今天也得说两句。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谁挨处分都不说了,你一个电话,好几个厂子全得封掉,他们没整改吗?有的设备已经在路上了,明天去查他们就合规合法,今天来就是顶风作案。关一个厂子有多少人都跟着丢饭碗?光明县就像一棵树,你不能因为以前爬树摔下来过,就觉得所有果子都是烂的啊。”
乔胜利的情绪完全没有影响到老邱,听完这长长的一段话,他心平气和地说:“说完了吗?说完了,下棋。将军。”见乔胜利还是气鼓鼓的样子,他抬头说道:“我不和你扯什么大道理,县委书记也没让我来干。谁管着这个县,谁拿工资谁负责,谁拉的屎谁自己擦。我问你,那个厂子旁边住的如果是你家,这个电话你打不打?”
“哪个厂子的旁边会住人家呀?”在乔胜利看来,老邱这完全是在狡辩。
老邱当然不这么认为。他啪地落了一子:“这下死透了,还来一局吗?”
从长岭村出来,众人坐在车上沉默不语。
吕青山恍然想起当初和前任县长蒋新民也是坐着这辆车,一起下乡的日子,污染整改、棚户区改造,桩桩件件都是重点。一个书记、一个县长,每天都是焦头烂额。蒋新民甚至说:“一天要能有四十八个小时就好了。”
现在,蒋新民的位置上换成了梅晓歌。前任刚被查出了假数据,他上任没两天,又被查出了环保不达标。难道这就是光明县主官的宿命吗?梅晓歌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但此刻他也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千斤之重。
东亚能源集团里,郑三和两个副总回到办公室。虽然东亚这边没出什么岔子,但他们这块遮羞布显然盖不住整个光明县了,都是一个地方一个行业的,大家难免兔死狐悲。一个副总感叹地说:“这个没办法。检查这种事情就是拼运气,你把九百九十九件都搞好了,就差一件,被抓了。隔墙扔砖头,县里也只能认倒霉。”
郑三不以为然:“倒不倒霉,也看分谁。塞翁失马也是好事。”
“谁呀?”
郑三一笑:“你说谁,什么叫运气,县长很快就是梅书记了。”
喜旺法兰厂的一众工人聚在村里的一家小饭馆里,沮丧地喝着闷酒。大鹏延续着一贯的愤怒:“这是举报,枪口早就瞄准咱厂了。你早收拾完是个查,不收拾他们也查,锁了大门也得撬开,还不明白吗?”
“这不是替厂长委屈吗,三宝都快把他骂死了。”几杯酒下肚,宝根慢悠悠地说。
另一个工友不无担心地问:“阵势这么大,会不会这次不让开了?”
“不至于彻底关门吧,停几天还不够。”大鹏心里也没底,转而问宝根,“上回最长是歇了多久?”
“三个半月。”
这答案让大鹏更加灰心,他给宝根添上酒,颓丧地说:“三个星期,我就得吃土了。县长不是你们村的吗?和他说说,不给老乡开个后门吗?”
宝根借着酒劲自嘲地说:“行,晚上我给他发个消息。”
大鹏自己也喝了一大口,叹息着说:“以前去信访局,那个蒋新民接访还能和我们扯两句。你不管他是真的还是演的,道理一摆,和咱们说的也是一回事。就新来的这个货,瞅着还不如姓蒋的。”
宝根哼了一声:“挑肥不拣瘦。估计他也叫苦,九原县多好,怎么非得来咱们这个穷地方?”
很快,酒桌上又陷入了沉默。
虽然今天光明县上下乱作一团,郝东风倒是早早下班了。今天是他奶奶的寿宴,地点就在县城的陶然亭餐厅。因为岁数和辈分都大,所以前来给老太太祝寿的人相当多,除了本家成员,还有一些亲戚也都来了。
然而这么大规模的宴会,现场却一点也不热闹。小孩们一人一个手机,低头不语。大人们起来互相敬酒,但很快就开始小声地嘀咕起来。在一片尴尬的气氛之中,喝了点酒的郝东风站了起来:“都别急,签字还能作废。要迁坟也得过了今天晚上。先斩后奏肯定是不对,走到哪都不对。我也想过别的办法,书记、县长也都找过了,不管这尺子怎么量怎么画,咱家坟都在圈圈里头。这么说吧,迁是肯定要迁得。要么我自己带头签字,要么等会儿吃完饭,咱们这些人拉着手,都到地里护坟去。”
郝东风的姑姑拉着一张脸,显然侄子的这段话并没有说到她心里。郝东风见状转过去接着说:“二姑,我没喝醉啊,我说的也不是气话。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在镇里的时候也赶上过事,要带头要表态,你们也配合过,我心里都有数。有些事情能想办法熬过去,有些事情只有进退两条路,没有别的能选的。今天来之前,我已经想好了,实在不行,我就辞职吧。不干这份差事,就不用担这个责。该不该签,要不要挪,上面还有我伯我叔,也轮不到我说话。堂哥,你也别老觉得我装当官的不办事,有些事情能办,打个电话我就办了,不用你催。有些事情它确实办不了,就算把我双开了拘进去,看守所里蹲三年,蹲几年,它也办不了。”
之前一直想站起来抢话的堂哥,被这么一点,臊眉耷眼地再也不往前窜了。郝东风端起酒杯,冲着满屋子的人说:“这些年,家里人托过我不少事情,有的不是我在推托,我找别人,人家也要掂量好。就像我以前在乡镇,不光是咱家的亲戚,哪怕是县领导给我打电话,要我办个什么事,该接接该听听,但是该怎么做还是要怎么做。真的出了事,没有人会承认说当时打过这个电话,百分百没人说是他让你这么做的。光明县这么小,一个人出了事,是整个姓郝家的耻辱,这些孩子也抬不起头来——就这样吧。”说完,他一仰脖干了杯中酒,沉沉地坐在了椅子上。
偌大的包间竟能如此安静,让在场的人都有些不自在了。片刻后,姑姑先开口打破了僵局:“那哪能辞。这么多年才干到现在,多不容易,你现在辞了,以前的苦都白吃了?”
一旁的叔叔把手机往桌上一放:“辞不辞的,反正都得迁坟,是这个意思吧?”他身旁的妻子迅速白了他一眼,边给孩子喂饭,边嘀咕了一句:“不在大院上班,迁得更快。”
此时,堂哥站了起来:“那肯定不能辞啊,想什么呢。就你这个岁数,辞了职还能干什么?到哪打工能要你呀,上不去下不来的。跟我一样跑出租,起早贪黑,你顶得住吗?”
郝东风搓了把脸,凑到奶奶身边问道:“奶奶,您说呢?”
一个小女孩看看身边的老太太,凑到她戴着助听器的耳朵边说:“太奶奶,他们问你话呢!”
老太太的表情一直没变,笑眯眯地应承着:“好好。”
郝东风端起一杯酒说:“奶奶,您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奶奶摆摆手,望着人到中年的孙子说:“知道,知道。迁吧,没事,过两年我去和你爷爷说。”
郝东风的父亲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郝东风端着酒杯愣了一下,然后猛然一口把杯里的酒全干了。
天已经擦黑了,明路还在打电话跟下面的乡镇干部布置工作:“当个官把印丢了。李来有这些人都不负责任,书记都开会说了这个事情,还不重视。你们也不用管鹿泉乡,先把自己管的那些厂子排查好。今天晚上连夜过一遍,地毯式的。不要再层层汇报了,查到的,你就直接关掉、停掉。什么时候开,县里再研究。暗访组到现在还没走,还在新州市宾馆喝小米粥呢,你们的政治觉悟能不能提高啊?就这样。”
挂了电话,还是不解气,明路干脆站了起来,溜达了两圈,最终坐在沙发上说:“芝麻大的事情都要剥洋葱,级级汇报,等收到反馈时,黄菜都凉了。毫无担当,我们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
此时,一直在静静等待的叶昌禾唯唯诺诺地说:“是啊,都是形式主义。”
明路长舒一口气,瞥了一眼叶昌禾的脸色问道:“有事吗?”
“有个小事。想来想去,也只能和常务先说说了——”
明路以为又是钱的问题,便抢先说道:“是这样,书记昨天开会还说,向上争取资金。艾书记在省里有个同学,已经在联系了。”
“不是要钱。是有个想法,也不知道对不对,憋心里好几天了。”叶昌禾顿了顿,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我想换个地方。去乡镇,哪怕远一点,都行。”
这话确实让明路有些意外。虽说现在光明县有些困难,但财政口的一把手也不是谁想坐就能坐上的位置,叶昌禾竟然主动请辞!
但叶昌禾似乎心意已决,他苦着一张脸对明路说:“不是懒,不干活。常务,您也知道,东墙西墙都拆遍了,要补的窟窿实在太多,连股级干部都敢跑到我办公室拍桌子。县里这个算盘,我真是打不动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