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7章 老方  千里江山图(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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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方转过头来:“那是浩瀚同志。”

陈千里当然知道,虽然这只是一个工作化名。

“上级原先指示,让我与浩瀚同志接头,安排好隐蔽住所,等待通知。前几天中央绝密机关有人叛变,浩瀚同志不得不撤离,情况十分危急。我就问上级,既然那么危险,为什么不赶紧让浩瀚同志转移,反而要让我与他接头?我这里也并不安全呀。上级就说,等明天开完会你就知道了,‘老开’会告诉你怎么办。”

“你是什么时候通知大家开会的?”

“前一天下午开始,一个一个分别接头,跑了整整一下午,到晚上才把十个人全部通知到,加上我,加上‘老开’,一共十二个人。具体人选也让我决定,临时召集,只说是有重要任务。抓了六个,逃出来五个。逃出来那五个我都认识,所以‘老开’一定被捕了。”

“地点是你安排的?”

“是的,那是个新地点,我们刚弄到手还没有——”

门外间或有人路过,他们就停下交谈,像两个有些不耐烦的客人,一个掰着手指关节,发出咔咔的声音,另一个不停地把两条腿换着叠来叠去。

老方想了想,郑重其事地说:“我愿意接受组织调查。”他从袄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陈千里。

方兄如晤,老易与妹等情形,料兄悉知。我等既已入院,决与之抗争。内心甚为安宁,最坏情形也不过一死而已。天气严寒,望兄等珍重。并请转告父母大人,幸自摄卫。妹凌等。

陈千里翻过信纸,找到一段密写,字很小,而且写在正面那段文字背后,很难被发现。

所有同志决心已定。骰子事已暴露,有内奸。

“这是狱中同志送出来的?”

“是凌汶和董慧文两位同志。”老方指点陈千里看信纸下角几个很不起眼的墨点,“位置和数量,敌人伪造不出来。”

“骰子是什么?”

“接头的方式就是牌九和骰子。每个人都会带上几只骨牌,人到齐了就凑成一副牌九。正式开会时,‘老开’会拿出一对骰子。我也不认识‘老开’,所以就用这个办法。敌人还不知道‘老开’的事情,但是他们知道骰子。”

“骰子有谁知道?”

“这件事情我大意了。我不应该把骰子告诉别人。我自己也会去,所以完全没有必要跟大家说。我那时候只是觉得,只要会议一开,大家就都知道了。我仔细回想,有好几个人知道骰子,我不知道老易会不会告诉凌汶。这是个接头暗号,他们从各条线上临时调进这个小组,我告诉他们开会时拿出骰子的人,就是上级派来布置任务的同志。”

“也许他们会在狱中告诉别人?”陈千里几乎让人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这封信,取信安全吗?”

“我们租下了徐家汇邮局一三七和一三八信箱,一三八正好在一三七下面,隔板有个机关,轻轻一拉,一三七的信就掉下来了。就算有人在旁边监视,也不容易注意到打开一三八信箱的人。”

“还是太冒险了——”陈千里再一次仔细检查那封信。

“我的交通员是崔文泰,实际上是他去取的信,今天早上刚交给我。”

“先说说那些参会的同志吧。”

“我负责地方党组织工作,这些人我都很熟悉,都受过严格考验。凌汶,是个女作家,参加过左联,认识不少人。她丈夫牺牲了。我觉得她应该安心当个作家,我们党也需要这样的同志,但她说要继续丈夫未竟的事业,甘愿冒风险从事地下工作。”

“梁士超,参加过南昌起义,反‘围剿’时受了重伤,只能送到上海,秦传安同志就是为他治伤的医生。”

“卫达夫,组织上特地派他到房屋经租处工作,很多秘密联络点都是从他手里租下的,如果他出了问题,那地下组织早就暴露了。”

“易君年同志,民国十八年七月,组织上把他调来上海。他在广州就一直做情报工作,秘密斗争工作经验丰富,有好多次他抢在敌人行动前报信,是个可靠的同志。”

“田非,在菜场楼上那家图书馆工作,开会的地方就是他找的。我仔细想过,他会不会有问题,但我想不出有什么迹象。”

老方似乎激动起来,不停掐着手指关节:“他们都是可靠的同志,虽然职业不同,有些同志缺乏经验,但我没法怀疑他们对党的忠诚。”

“我们不是在怀疑,而是要考察他们。”陈千里纠正老方。

“我同意。他们愿意为党的事业牺牲一切。李汉的哥哥,凌汶的丈夫,都牺牲了。陈千元和董慧文是一对恋人,两个人都充满热情——”老方忽然抬头看了看陈千里,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看见他的眼睛闪了一闪。怎么那么巧?

“陈千元是你什么人?”

“是我弟弟。”陈千里脑海里闪过陈千元从前的样子,“我们也快三年没见了。所有这些人,包括陈千元,我更想了解的是他们之前的经历。历史——”他望着镜子中的老方,“人的面貌很难看清楚,那是用他们的历史一层层画出来的——”

“白区工作没法为同志建立档案。”老方觉得组织上派来的这位同志,目光锐利,考虑问题却有点教条繁琐,“这几年,国民党疯狂发展特务组织,地下工作稍有不慎,就会被敌人发现,各系统不断遭受损失,很多同志因为原先的工作条线被破坏,上下级关系失联。他们怀着极大的革命热情找到党,然后被安排到其他条线工作。按照纪律,在新的工作系统里,相互之间不应该提到过去。可是同志之间的忠诚和信任,才是大家开展工作的基础。”

“易君年,他的情报来源可靠吗?”

“老易来上海时,大革命失败两年了,地下组织处境艰难。组织上把他调来,就是为了重建情报网。这些年他一点一滴做工作,为党组织提供了大量有价值的情报。”老方补充道,“有一次,因为来不及通知执行任务的同志,他亲自出手惩处了叛徒,避免了一次重大损失。”

“具体说说。”陈千里第一次让老方感觉到他对话题有点兴趣。

“组织上做了调查,那个叛徒十分危险,老易处置果断,做对了。后来特务大肆报复,老易的情报网,有一位同志也牺牲了。”

“是这样——”陈千里一步步复盘着老方讲述的线索,“营救现在做到哪一步了?”

“组织上通过十九路军的关系,军法处已经让我们提交铺保文件,我正在安排,计划让秦传安担保梁士超,他开了家私人诊所,在上海有很好的社会声望。”

“他也是小组成员,去菜场参加了会议,让他出面合适吗?”

“按理说,确实不能由他出面,但他说小组里其他人都不认识他,梁士超一直在他的诊所里帮忙,由他担保名正言顺。秦医生是从德国医院出来的,多年来一直在租界行医,结识了不少达官贵人,只要不是被敌人当场抓住,或者证据确凿,敌人也不能在租界里随便抓人。”

老方忧虑地说道:“另外几位同志的铺保还没有落实,我正在设法安排,但是这几天特务到处找我,租界铁门上贴着画像,我白天不能到处跑。为了确保组织安全,我切断了大部分工作关系,一直在等你。”

“一面交保释放,一面又在抓你,敌人这是想做什么?”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有人推门,是老方的儿子,他把头伸进门里说:“有两个陌生人在横弄堂晃来晃去。”说完又退了回去,门关上了。

陈千里警觉地站了起来,再一次走到门边:“这些同志互相之间,以前有横向工作关系吗?”

老方也站起身来,一边朝门外张望了一下,一边下意识地拿起旁边的剃刀,手指提着刀刃,刀柄在小桌上轻轻地敲:“凌汶和卫达夫是易君年的下线,是情报网的内勤。我特地挑了老易,他有谋略,也很勇敢——”老方看了看陈千里:“我觉得他和你,从某些角度看,还真有点像。我们了很大力气疏通营救,他们应该这几天就会从龙华释放,到时候你跟他接头,你们俩也许合得来——”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陈千里打断了老方的话。

门口人影晃动,有人用手肘推开门,手拢在夹长袍的衣袖中,一步跨了进来,小方在来人背后喊:“今天来不及做了,客人明天请早——”顺手把来人往门里顶了一步,也跨进屋内,背手合上门。

来人见势不妙,放下拢着的手,撩起袍下摆,手就势往里面掏——

陈千里两步跨到来人背后,按住他的手,顺着一摸,对老方说了一声:“枪。”

“识相点,侦缉队大队人马在后面,马上就到,跟我们跑一趟吧——”来人话没说完,陈千里顺势拿过老方手中的剃刀,割向特务的喉咙。

陈千里抱着这个家伙,慢慢把他放倒在地上。

“弄口来了好多人,”小方催促道,“你们先从后门出去。”

老方俯身从特务腰里摸出一支史密斯威森转轮手枪,一面退出弹膛检查子弹,一面郑重地望着陈千里:“你从后门走,先找老易。”他一步跨出门外,又回头对着陈千里说:“带着我儿子!”

老方走到弄堂里,回头看了儿子一眼,抬手朝天开了一枪,便向弄堂深处跑去。陈千里站在门后,从窗口看见他刚跑到横弄口,突然停住,回转身,似乎想要往回跑,这时从弄口方向射来一阵乱枪,一颗子弹打在老方的肩膀上,他趔趄了几步,躲进了横弄堂。

可是后门也被堵住了。小方推开门,只探了下头便退了回来。后门两边的弄口也有便衣特务。两人上了楼,从一条昏暗的窄梯爬上晒台。小方跑到晒台护墙边伸头看看外面,指着护墙外对陈千里说:“你下去,顺着那道墙爬,翻过屋顶就是隔壁人家的晒台。”

弄堂里又响了两枪,接着是一阵乱枪声,然后安静下来。不知谁家养的一群鸽子从屋顶蹿上半空,有人急急关上窗户。

陈千里上了护墙顶,回头叫:“跟紧我。”

枪声又响,小方朝他摇摇手:“我回去找老头。”他转头冲向楼梯口,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陈千里犹豫片刻,又向前挪去。护墙连到隔壁人家的山墙,离房顶半人多高,他搭手上了房顶,轻脚踩到瓦片上,爬了几步翻过坡顶,果然下面是个晒台。

他伏下身,听见隔壁晒台上一阵打斗喧嚣,有人从楼梯滚落,又有人咒骂,紧接着是凌乱的脚步,似乎有很多双皮鞋踩在楼梯木板上,再是一阵打斗,有人突然开始叫骂,是剃头师傅小方,声音断断续续,还有些沉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脸被按在水门汀地面上发出的声音。

他蹲在墙边想了想,觉得敌人也许知道剃头铺里有三个人。如果是那样,他们很快就会搜查弄堂里的每户人家,他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陈千里在晒台上站起身,向四周眺望,这片石库门房子连甍接栋。

接连翻越了两处晒台,墙外已是马路,陈千里脱下大衣,翻了一面,露出里面的羊羔绒,穿上后便走楼梯下了晒台,悄悄穿过楼道。没有人。他下了楼,穿过天井,推开一扇门,门后是一家沿街茶庄。店里没有客人,掌柜讶异地望着他旁若无人地出了店门。

剃头铺那条弄堂口围着很多人,几个巡捕举着警棍,吓唬几个靠近张望的年轻人。警棍打到袄上,灰絮飘扬起来。陈千里没有马上就离开,他静静地在人群后站了一会儿,听见有人说:“年轻的一塌糊涂,脸上都是血。老的那个当场被打死了。”

陈千里在路上不时想起老方刚刚说的话:“带着我儿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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