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千里同志,”他克制着情绪,但语气仍然有些悲愤,“老方牺牲了。”
天色昏暗,路灯渐次亮了起来,陈千里注视着易君年:“哪来的消息?”
“我们在巡捕房里面有内线情报。他们在老方儿子的剃头铺里找到了老方。老方儿子也被捕了,敌人严刑拷打,就想知道老方在那里准备跟谁接头。是你吗?”
“老方在码头附近跟我接头,他离开时没有什么问题。”陈千里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判断,但他决定有些事情要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按理说,你们刚出狱,不应该急着跟你联系。”陈千里说得很直率,“但我必须找到‘老开’。”
易君年又点上一支烟,脸上忽明忽暗。陈千里觉得自己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易君年轻轻叹了一口气,知道陈千里的话是对的,虽然他很想立刻就取得对方的信任,他想马上重新开始工作。
“‘老开’,就是上级派来传达任务的同志?”
“他现在在哪儿?”
“他还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敌人就冲进来了。我们陆续进房间,每个人都往桌上放了骨牌。十二个人如果到齐了,主持会议的人应该拿出一对骰子,证明他是上级派来传达任务的同志。可就在那时,听到了枪声,接着有人跳楼,大家紧急疏散,但两边通道都堵住了,我们只能回到房间,混乱当中我看到那对骰子已经放到了桌上,说明他已经到了。我意识到我们马上就会被捕,他是唯一知道会议秘密的人,不能让敌人发现。情况太紧急了,我没有多想,把骰子悄悄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陈千里想了想,又问:“你觉得敌人知道‘老开’就在这些人中间吗?”
“我估计敌人可能并不知道这个化名,从没有人提起。老方通知大家时也没有说过。”
“审讯过程你能回忆起来吗?”
他们站在这里的时间会不会太久了?陈千里转了个身,背靠着围栏。天差不多完全黑了,远处路灯下偶尔出现一两个行人,大马路上新近安装了霓虹灯,在黑夜里勾勒出一两幢大厦的轮廓。如果有人看到他们在这里说了那么久,会不会觉得奇怪?他在想。
“押解到龙华的第二天,上午很早就开始提审。我比较晚,我要到下午。有人听见女牢也是上午就开始提审。后来我听凌汶同志说,先提审了小董,就是董慧文——”
“在狱中你们有联络通道?”
“那倒没有,女牢隔得太远了。是出狱后,出狱之后我和凌汶见了面。”
他在躲闪什么?陈千里心想,夜色中他隐约感觉对方窘迫地笑了一下,接着又说了下去:“她是上午出狱,知道那天我们都会被释放,她叫了两辆黄包车,让一辆空车在警备司令部释放犯人的门口等我,她自己坐一辆远远地看着。我们都联系上了,我们六个人,释放时就约好要互相保持联系,谁先找到组织就通知大家。我和凌汶原本就一起工作,她是下线。我们这个小组专门做情报,她是内勤和交通,忠诚可靠,她丈夫前些年牺牲了。我信得过她。”
“有时先来提一个,过会儿再提出去一个,偶尔也会两三个人一起提审。先出去的不一定会先回来。审讯并不在同一个地方,每个人回到牢房以后都尽量回忆,好把需要警惕的事情告诉其他同志。我自己被提出去审了两次,军法处侦缉队的队长游天啸,两次提审他都来了,就来一会儿,时间不长,应该是在几个审讯室跑来跑去。游天啸一点也不相信我们事先想好的托词,他很确定我们不是在赌钱。我们这些人互相都不认识,怎么会聚在一起,他反复盯着问,我想他猜到我们有一个特殊任务,推测应该会有一个传达任务的人。第二次提审时,他提到了骰子,他问谁是把骰子拿出来的人。”
“你是说第二次提审时,他知道了骰子的事情?那么——是有人在提审中向敌人泄露了这个秘密?”
易君年认真地想了想:“应该不是。游天啸领着人冲进会场时,他自己拿出一对骰子放到桌上,装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如果是那样——”陈千里似乎一边努力思考,一边斟词酌句,“你怀疑组织内部被敌人渗透了?”
“我认为——”易君年艰难地说出了他似乎考虑很久的想法,“组织内部很可能有内奸。”
陈千里摇了摇头,好像决定暂时放下这个想法:“我要跟‘老开’同志取得联系。”
“上级也没有告诉你到底是什么任务?”
陈千里没有回答,却反过来问易君年:“你们约定了出狱以后,用什么方式互相联络?”
易君年把大家的联络方式告诉了他。他发现这位同志的记性特别好,每个地址和联络方式他都只说了一遍,而对方没有再问。
两人分手时,陈千里又回转身问易君年:“那个卫达夫,是不是专门负责安排安全住所的同志?”
“组织上安排他进房屋经租处工作,一旦需要设置秘密联络点,或者安全住所,他很快就能安排好,哪怕临时通知他也没有问题。他手里也有一些十分可靠的铺保。”
易君年把《笑林广记》卷了卷攥在手里,迟疑了片刻才又说道:“但是菜场会议被敌人破坏以后,加上部分同志被捕入狱,他有些意志消沉。”
“那我就借这个机会观察他一下。”陈千里摘下帽子,挠了挠头发。易君年看了他一眼:“对,要过年了,我也该去理个发。”
陈千里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暗夜里。易君年压了压帽子,收紧大衣,背着手朝跑马厅路路口走去。穿过马路时,他随手把《笑林广记》扔进了一辆路过的垃圾车,拉车的骡子垂着头毫无知觉。
易君年在马立斯大楼前停下脚步,又点上一支烟。寒风中行人缓步走着,仿佛并不着急回家。他直到抽完那支烟,在鞋底碾灭烟蒂,才顺着暗红色的砖墙转进弄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