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提审后的第二天。我被提审前,陶小姐就被狱卒叫出去了,审讯过程中听到窗外有女人的笑声,我觉得那是陶小姐的声音。她坐上了汽车,出去了。那天晚上,她一进牢房就告诉我们她很快就能出去了。”
“我觉得凌大姐从这时就开始动脑筋了,她非常果断。从这以后,她就一直跟陶小姐说话,我看她在设法跟陶小姐拉近关系,就帮着她一起。陶小姐虽然不像个正经人,倒是很讲义气,她答应出去之后帮我们递信。只要寄到一个信箱里就好,凌大姐对她说。那样就更容易了,陶小姐是这样说的。”
“军法处为什么要抓她?”
“好像是得罪了什么人。她说是个开银行的,别看只是个银行老板,背后撑腰的吓死人。她一开始不肯说下去,凌大姐就激她,最后她说那个银行老板的哥哥,是南京的一个大官,连财政部都是他们家开的。她说,那个银行老板看上了她,她跟他好了,但是她后来想嫁给他,她只是想做小呀,她说,可他坚决不肯。”
“她后来就要挟对方,说她怀孕了,说她要到报纸上揭露这个事情,所以人家就把她抓进了看守所。他们只是想让我清醒清醒,她就是这样说的。很快她就被放出去了。”
董慧文看了看桌边墙上贴的年历:“我想起她当时开心地说,星期六放她出去,肯定是算好的,因为那个银行老板通常都是星期天到她那里。所以——就是腊月十九那天。”
腊月十八那天傍晚,上级派人假扮成访客,在青岛船上找到他,让他转道上海接受新任务,来客告诉他,有消息说被捕的同志即将释放。
那封信被敌人换掉了,陈千里想,他们很可能在邮局自取信箱周围布置了人手,想抓捕来取信的同志,却没能得手。他们把密信内容改了,说明他们不想让老方知道信上提到了浩瀚。
老方会跟其他同志说骰子的事情,是因为那是接头暗号,只要会议开始,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会认识“老开”。但特务为什么会向这些同志追问有关浩瀚同志的消息呢?去四马路菜场与到普恩济世路抓捕浩瀚的是不是同一批特务?他们认出了在普恩济世路开枪向浩瀚示警的人是老方?有关浩瀚同志的情况十分重要,他必须尽快见到“老开”。
那家剃头铺的地址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崔文泰知道吗?他是交通员,老方很信任他,他们常常见面,秘密会在不经意间透露。可如果他出了问题,老方也许早就被捕了。
“你们是哪天从看守所出来的?”
“上星期三。”陈千元回答道。
“不对,释放的那天是礼拜二,腊月二十二。”董慧文认真地回忆道,“我和凌大姐早上就出来了,你是下午,后来崔文泰还开车给你送来了伤药,梁士超告诉他,你受了刑,伤很重。”
老方牺牲后,敌人释放了他们。陈千里头脑中有一条时间线,他想着发生的事情,在所有表面现象之下,隐含着敌人的想法。他把这些情况放进那条时间线中,揣摩着对手的意图。
“这几天你们经常联系?”
“我们决定成立临时党支部,没有找到上级前,我们自己先组织起来。”陈千元告诉哥哥。
“这是谁的建议?”
“田非说他早就和崔文泰商量好了,”陈千元说,“释放那天他们一说,我们都很赞成。”
“临时党支部里都有谁?”
“我、慧文、凌汶凌大姐、老易、田非,”陈千元数着手指头,“崔文泰、秦医生,还有林石和梁士超。”
“还有两个呢?”
“谁?”
“那天去菜场的还有两个人,他们没有参加临时党支部?”
“一位同志联系不上,另一位同志,老易说他有些动摇,抽空要找他聊聊。”陈千元想起来,“昨天晚上凌大姐通知我们,今天要开临时党支部会议。现在上级把你派来了,你要不要去一次,跟大家说说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什么时候?”
“晚上,七点钟。”
陈千里想起卫达夫说的情况:“听说同志们有些着急,诊所出了点事情?”
“他们把林石控制起来了。”陈千元转头对董慧文说,“你来说,凌大姐通知慧文开会,顺便把诊所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她。老易说,这会是一定要开了。”
“在哪里开会?”
“就在诊所,那里很安全。”董慧文说,“凌大姐说,过街楼上面是门诊间,一整排窗户,视野特别好,马路上有什么动静都能看见。前楼后楼很隐蔽,都有后门,房顶上有天台,撤退线路多。”
“你们去过吗?”
“我陪千元去过,秦医生给他看了伤,开了药方。”
陈千里追问道:“凌大姐有没有说,把林石抓起来审问的都有谁?”
“凌大姐说图书馆的田非最冲动。凌大姐那天上午正好去诊所——”
“她去诊所干什么?”
“不知道,她没说,可能想看望受伤的同志吧。她看到秦医生愁眉苦脸,她就是这么说的,愁眉苦脸。听说了那个情况,凌大姐就说,让她来。凌大姐就是那样的人,什么事情都是让她来。她过去制止他们,不能那样做,不能随便怀疑一个同志。姓田的——”
“田非。”陈千里提醒她。
“对,田非。凌大姐说他最冲动,坚决不同意把林石放开——”
“放开?”
“他们把林石绑在椅子上。”
焦虑和怀疑是一回事,涉及银行保管箱又是另一回事。陈千里意识到,在头脑中那条时间线上,敌人跑得比他快。他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想出办法。他猜想敌人早已监视了诊所,说不定诊所周围埋伏着大量特务。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身后也有人盯梢。敌人并没有释放这些同志,他们只是从有形的监狱转移到无形的监狱中。这座无形的监狱比龙华看守所更危险,外面的敌人很难看清,内部的敌人更加难以分辨。
董慧文下楼煮汤圆,陈千里拿起桌上的一沓手稿。
“我在练习翻译。”陈千元说。
手稿第一页上用钢笔写着标题:第一封信第一次革命的第一阶段。
“《远方来信》?”
这是陈千里最早阅读的俄文作品。俄文补习班。一本纸页发黄的油印期刊。他把它带给了他的老师叶启年。
那时侯,他每天都要跑到新闸路,叶启年住在那里。一幢弄堂房子,楼下是杂志社,晚上世界语学习小组的活动也在这里。
那时候,叶老师仍是个学者,信奉无政府主义。那时候,他崇拜叶老师,叶老师是明星般的人物,滔滔不绝,激情洋溢。他的家里永远高朋满座,而他,一直很喜欢陈千里。那时候,叶桃偶尔会下楼来,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他把《远方来信》带到叶老师那里,兴奋地让他看,没想到却成了他和老师分歧的开端。不要看那些俄文书,毫无用处,未来的世界只有一种语言。这样的分歧逐渐变得越来越多。
后来,甚至连他去楼上叶桃的厢房也成了问题。叶老师先是板着面孔,悄悄地对他说,你们俩都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你不要老往她那儿跑。后来是责怪叶桃,再到后来就向他宣布,永远不许他再进新闸路这幢房子的门。可是没过几天,叶桃就来看他了。
他和叶老师渐行渐远。那时候他总是分不清,他总以为叶老师的变化是出于某种偏执的情感,是一个父亲在拒绝他接近自己的女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