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26章 贵生轮  千里江山图(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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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他反复问过自己:难道兆丰园、夕阳、早春的湖水、水面上一对天鹅,这些都是他在做梦?难道他们手握着手、心怦怦跳时说的话,都只是分别前一时的冲动?他一直都很清楚,在他们两个人当中,叶桃总是先离去的那一个。自从在叶老师家初次遇见她,她就一直在离开他。

新闸路楼上的厢房,他坐在窗下,她坐在梳妆台前,他们在说话,他看见两个她,一个在面前,一个在镜子里。他完全沉浸在话题中,可说着说着,她忽然站起身,急匆匆奔出了家门。他听她说起《上尉的女儿》,也去找来那本小说,读完了才找她讨论,她却说,她现在不怎么喜欢那个故事了。他们一起去听课,他才刚刚弄懂语法结构,她就宣布要离开世界语课堂,去俄语补习班。他还在为《告少年》沉迷,她已经开始悄悄阅读《新青年》。

叶启年和他的朋友们在新闸路楼下的客堂间争论巴枯宁,他听得如痴如醉(这些人是如此激情洋溢),她和他都坐在房间角落,听了几个星期,她却告诉他列宁说的才对。他心里总是隐隐觉得,别处某个地方,必定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她。

一年以后,他也去了南京。他准备好应付叶启年的愤怒,或者冷淡,或者某种更加阴险的手段。但是自从叶桃在她父亲身边工作,叶启年似乎觉得完全不用再为她操心。也许他觉得在一个到处是特务和阴谋的地方,叶桃很快就能改变自己对世界的看法。不过就算没有放松警惕,叶启年也太忙了。那段日子他常常坐飞机去广州,似乎忙于布置什么计划。

陈千里在石婆婆巷租了一间小屋。白天他给书局做翻译,等着叶桃下班。有时她给他打电话(巷口烟纸店有一台公用电话),让他去她上班的地方(不久他就知道了那是国民党党务调查科),她也会支使他做一点事情,到哪家铺子买一包点心,或者去裁缝店拿几件衣服。

只要叶启年不在南京,瞻园对叶桃来说就是一个十分自由自在的地方。那是个大园子,据说从前是座王府,门前有影壁,园里有假山。机要室在园子最北面,过了假山就能看见那排平房。他到了那里,让门房打个电话,叶桃就会出来接他,有时候也会让门房送他,到后来门房索性让他自己进去。在记忆里,那几个月过得特别安宁,叶桃也特别快乐。她好像找到了真正有意思的工作。

他发现如今的叶桃和他更亲密了,两个人原本相差三岁,但之前叶桃更像个姐姐。时隔一年,情形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也许在这个阶段,他成长得反而比叶桃快了那么一些。

他们去梅山,正是早春二月,虬枝上开满梅,山坡上像笼罩了粉色云雾。他们心心相印,觉得整个世界退却到远处,眼前只剩下梅树、蓝天和那张脸庞。他们满心喜悦,一起背诵着涅克拉索夫:他们说暴风雨即将来临,我不禁露出微笑。

但是世界仍旧在这里,叶桃置身其中的环境十分危险,瞻园里有许多阴鸷的壮汉、狼狗、枪支、不许人碰的文件和禁止入内的警示牌。从园北假山后面偶尔会传出一两声惨叫。后来在栖霞山上,叶桃告诉他,那里是党务调查科,是叶启年参与搭建、充斥着阴谋和杀戮的世界。

直到最后那个月,他才知道她究竟在做什么工作,虽然他早些时候就猜到了一些。现在想来,说不定她一直都在暗示他,悄悄地把实情告诉他:她真正在做的是一些秘密工作,这些工作对她意义重大。而他心里很明白,她所做的那些事情,很可能是去破坏她父亲的工作。但在让他知道真相前,她就为他指明了方向,让他了解了一个人应该投身于什么样的事业,才会让人生变得更有意义。

她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他,即便去了南京,她也每隔几天就给他写信,这些信件延续了先前的思想碰撞。现在他才理解,写那些信她多少冒了一点风险,幸亏她在瞻园上班,有办法不让这些信落到邮电检查人员手中。她还托人给他捎书、杂志。《共产党宣言》《远方来信》《布尔什维克》,还有她喜欢的涅克拉索夫诗集。

端午节的前一天,叶桃给石婆婆巷烟纸店打了个电话。那些日子他很少见到叶桃,她好像整天都非常忙碌,就算见到他也很沉默,问多了,她会忽然发火。在电话里叶桃让他去瞻园,去之前先到秦淮河边的城南茶食铺,帮她买一包闽南桔红糕。叶桃一直喜欢吃零食,在上海时他就常帮她跑腿,到了南京,她的很多旧习惯都消失了,但喜欢吃零食这一样依然如故。除了这家的桔红糕和酥,她还喜欢一个挑担小贩的桂芋苗,总是在瞻园门口那一带叫卖。

他买了桔红糕,却在瞻园门口被人拦住了。瞻园看似是一座寻常旧宅,道署街的大门油漆斑驳,门房里却总是坐着一两个穿中山装的壮汉。几个月来,南前北后两道门,几班门房都认识他了,见他进门,连忙打电话到机要室找叶干事。叶桃告诉门房,今天她不能离开保密区域,叫门房登记一下,让陈千里自己进去。门后院子里有一道照壁,转过照壁,有一片水池,池中有睡莲游鱼,水边用石墩架起廊道,廊后有假山,假山有洞,钻进洞里拾级而上,坐到假山顶上的小亭子里,可以远眺秦淮河。

陈千里来得多了,早就知道园北假山背后是所谓的保密区,在那里每一步都可能有人监视,人和物都不能随便出入。但他是“叶干事”,也就是叶主任家大小姐的男朋友,别人看见也多数装作没看见。陈千里在机要室那一排平房里见到了叶桃。她吃了一粒桔红糕,说,今天这个桔红糕怎么那么干?这放了多久呀?生气地扔到一边,冷冷地半天不理他,机要室里另外两个女人同情地朝他微笑。过了一阵,叶桃又叫他:“帮我到门口买碗桂芋苗。”

刚刚进来时陈千里并没有看见瞻园门口有挑担叫卖的小贩。但他没说什么,每次叶桃让他到门口买桂芋苗,那个小贩总会出现在那里。

“如果没看见,你就往前跑到马府街,他一般就在这几个地方。”

他提着保温筒出来,门房朝他笑。出了瞻园,果然看见担子在那里。小贩揭开盖子搁在一边,从大锅里舀了几勺红艳艳、香喷喷的芋羹,装进提筒,往里撒了点桂末子,又拿起抹布擦了擦盖子,盖上,收钱。陈千里把芋苗拿进机要室,叶桃喝了一口,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几天后他才知道,保温筒盖子下面有一张字条,上面有紧急情报。他在不知不觉中把情报送了出去。叶启年在广州破获了中共地下组织,逮捕了广东地下党负责人欧阳民。由于情报送出及时,与欧阳民有联系的上级党组织全都撤离了。

他知道这情况时,叶桃已身负重伤,她告诉陈千里自己是共产党员,从前没有告诉他,是因为她受党组织派遣潜伏在国民党党务调查科,必须保守秘密,但现在她可以说了。

她说她一直打算发展他入党,可她现在没有时间了,她希望他将来能成为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她告诉他,因为她把欧阳民被捕的消息及时传递了出去,组织上迅速布置,抢在特务前面撤离机关,转移了大部分抓捕名单上的同志。叶启年由此怀疑党务调查科内部有漏洞。

她本应该静默一段时间,可她不得不再次打开叶启年的保险柜。因为上级问了她一个问题,欧阳民有没有叛变?所以她必须找到答案。叶桃曾和他憧憬未来,再过几天,他们将一起离开瞻园,离开南京。她会领着他,去一个充满光明和希望的地方。

叶桃找到了答案,可是送信途中她牺牲了。牺牲前,她让陈千里把一句话带给党组织:欧阳民叛变了。可正因为她在送出情报时被敌人发现,那就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敌人故意用假情报误导她。后来又从广州传来欧阳民牺牲的消息,敌人枪杀了他。行刑那天,全体难友望着他被押出牢房。事后,组织上曾派人做过调查,甚至冒险到公安局打听,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他始终不相信她送出的情报有问题,为了得到它叶桃甚至献出了生命。三年来,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他常常把问题倒过来想:如果欧阳民是叛徒,叶启年为什么要杀了他?杀人也可能只是为了灭口,为了掩盖某个阴谋。

那么,什么样的阴谋才能让叶启年认为值得去杀掉一个叛变的欧阳民呢?一个欧阳民那样的叛徒,在叶启年心目中应该很有价值。他是中共地下组织负责人,在组织内部有大量工作联系,认识很多人,了解许多秘密。有很多事情在最初几次审讯中他可能还没有想起来,虽然他在变节时,一定急于把他了解的情况告诉敌人,但总是会遗漏一些事情。就算把他像牙膏那样挤得干干净净,变成一卷牙膏皮,还可以让他写一些无耻的话,发表在报纸上。特工总部确实有一个部门,专门从事他们所谓的“心理战”,炮制谣言到处散发。那么为什么急着杀掉他呢?叶启年枪毙欧阳民,到底得到了什么好处?

现在他知道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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