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懒得与她?计较。”白池仍旧是笑,手?指纤柔地理着裙子。
因上?回挨了林妈妈的?训,妙真接连几日见白池都是郁郁寡欢的?情形。今见她?总是笑着,因问:“你在外头遇见什么好事了?今天怎的?这样高兴?”
白池惊一下,“我高兴么?”
“还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了。”
白池含笑不语,人歪在榻上?,胳膊肘也?是懒懒地搭在炕桌上?。妙真歪着眼看?她?,见她?满面春色,也?猜着了一二分。想必她?是在外头遇见了安阆,两人说了会话的?缘故。
至于?说的?什么,妙真是猜不准,不过?想也?是些儿女情长的?话。她?心里虽有些酸,也?酸不至苦。心道反正?她?才是做正?经太太的?就要睁只眼闭只眼,且把心放宽。
两人坐了会,白池把胳膊一让,凑近来试探,“安大爷不日也?要随舅太太家的?车马一路回常州去了,他来向你辞行了么?”
“没来。表哥这几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既没同?寇立出去逛,也?没见与良恭一处。”
“左不过?到书局去了。”
妙真点?点?头,“还没到走的?日子的?,到跟前再来辞也?不晚。”
他倒是堵着白池辞了一回,白池不免有些居上?的?窃喜。她?伸手?来拉住妙真,温柔得像对手?下败将的?一种安慰,“他回去,明年春天就要上?京赴试了,后年你大约就要出阁了。”
妙真拿扇掩住一抹羞涩的?笑,眼波一转,睇见外间似乎晃过?良恭的?影。
她?撇下白池并这婚姻嫁娶的?话题,忙跑到卷起的?竹箔底下,“有什么事?”
良恭站在罩屏外,不知卧房里有别人,语调就有些随意,“太太叫你。”
“太太叫我做什么?”
“不知道,在园子里碰见那?屋里的?丫头,就叫我来传个话。”
白池已从榻上?立起来,走到妙真后头,“我陪你去吧。”
妙真眼珠子一转,拿扇遮住口鼻道:“别,外头风凉,别把你再作弄病了。你这几日本来就有些不好。就叫他与我过?去,横竖他是皮糙肉厚的?,不怕风吹日晒。”
良恭心里好笑,面上?不显,规规矩矩跟着妙真出门。
自上?回罚跪之后,两个人有些日子不怎样讲话了。妙真在别的?事情上?都忘性大,唯有在他身上?,她?一丁点?的?小?事都肯记得。
她?急着与他怄气,刚暨至院门,就在前头把笑眼向天上?一飞,“这样大的?太阳,你叫我干晒着么?还不取把伞来?”
这是又作出新花样了,天上?分明云翳浓重,太阳只露着个角,光也?是黯淡的?光,没见过?这天气还打伞的?。良恭心里抱怨,也?只得掉身去取。取来自然不要她?撑的?,由他撑着,走在她?侧后半步。
妙真为的?就是这个,还嫌远了,扭头不瞒地瞅他一眼,“你自己看?看?,这遮得住什么?我半个身子还在外头晒着。”
他只得近前半步,走在她?身旁。他自己是不遮的?,把伞全歪在她?那?头。
妙真还是不高兴,睐目睇他,“你身上?一股臭汗味。”
想当然是故意挑刺,这时节哪里容易发?汗?何况良恭吃过?午饭才往外头下人房里洗的?澡。
他不理会,反正?她?时时刻刻都在生气,要问缘故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他剪起条胳膊,嗅着她?身上?淡淡的?玫瑰香,只管心旷神怡地走着。
妙真见他这翛然态度,又是喜欢又是恨,一面又忍不住要与他搭讪,“你方才往园中去做什么?”
“噢,安大爷叫我去,说他不日要回常州了,与我说说话。”
“他要回去,连你都辞了……”
谁人都想着辞,唯独还没来辞妙真,是把她?排在哪个份上??
妙真在心里头掰着手?算,眼却?一歪,又歪到良恭身上?,“我问问你,你是男人家,以你男人家的?眼光看?,安表哥到底好不好?我嫁给他,到底行不行?”
良恭既是意外,也?是心慌,随便?拈出一句话,都只能是谎。他便?低下头一笑,撇得干净,“怎么问我?我见过?什么世面?老爷还不是男人家,老爷看?他就很好。”
“老爷老了,难免有个猪油蒙了心时候。况且你是年轻男人,和他们长辈的?眼光毕竟是不一样的?,我怎么不能问你?再说你们两个还有些交好。”
“你看?她?好就成。”
“我?”妙真是说不清的?,安阆好是好,可世上?好人太多,不见得都与她?相关,“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谁知道?”
她?竭力怂恿他表达,“你呀。我和他将来是要做夫妻的?,难道你是我的?下人,不期望我好?我想做奴才的?自然都盼着主子日子过?得好,主子成日哭哭啼啼的?,做奴才的?心里也?是要伤心,是不是?怎么不好讲呢?我知道你不论说什么,都是为我,我保准不怪罪你。”
说着说着,话头就有些失公允了,仿佛是盼着他能说出个什么不好出来,“你要是昧着良心说得不公道,我嫁错了人,日后可要怨你。”
这话真是耳熟,良恭心里澜澜一荡,荡出些酸楚。他这人也?真是怪,总容易痴迷这云里雾里捉迷藏的?游戏,注定终生活得如风中落叶,飘忽不定。
大概是命犯太岁,他只得干笑两声。笑得妙真心里痒痒的?,两只眼睛睐着他,生怕错过?他脸上?一点?哀伤的?表情。
然而他将哀愁藏得很好,面上?只露着一份尴尬。尴尬得仿佛脚下已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尽管他行走得翛然从容。
在她?看?来,这尴尬只是为怕说错话得罪人。她?哪里猜得到,良恭却?是因为作难。要说安阆好,他心里另有所爱。要说他不好,又是睁眼说瞎话。
又觉妙真这一大堆的?话里似乎暗藏机锋,非要他说出个情理之外的?答案。
他额上?起了一层雾蒙蒙的?细汗,心里有些焦灼。又经不住妙真一再撺掇,只得模棱两可道:“我看?安大爷自然是人品贵重,否则我也?不愿与他结交,他也?不能与我这样身份的?人结交。”
“谁问你他做朋友好不好啦?”妙真翻一下眼皮,“我是问他是不是做丈夫的?绝佳人选?”
“他若不是,那?你看?谁是?”
话音甫落,良恭便?暗悔不该这样口快。他瞟了妙真一眼,可巧碰上?她?枯苗望雨似的?一双眼睛。她?问的?问题是与他有关的?,他不是觉不出来,只怕她?真讲出个确切的?人,彼此都不知该怎样下台。
要明着说,那?必定是伤了她?的?那?份骄傲。至于?她?那?小?小?的?骄傲与他什么相干,也?未敢细想。什么事情都怕往深里琢磨,真琢磨出个结果?,自己也?没法对自己交差。
他在儿女情长上?一向擅长自欺,含含糊糊顾左言他是他的?本能,“我哪里晓得?我只知道一个安大爷。安大爷是状元之才,虽然眼下家道难一些,到底也?不算委屈了。”
她?马上?将目光收敛回去,鼻梢“哼”了一声,“外头想娶我的?人多的?是。远的?不说,这嘉兴府除了我们尤家,还有一户做丝绸生意的?邱家,他们家的?三公子就请人来说过?亲。”
这事情良恭听说过?,为这缘故,两家的?仇怨越结越深。
“你不知道吧,那?三公子我见过?,相貌很好,不比你这模样差。”
好端端的?拿他作比较。他摊出一只手?无所谓地笑着,“比我长得好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我不是‘狗奴才’嚜,但凡是个人也?总比‘狗’好。”
妙真咬着牙关发?笑,“那?可不是?谁都比你好!表哥就比你好千倍万倍不止!”
“那?也?是一目了然的?事。”
她?心里虽恨,也?只好云淡风轻地笑说:“还算你有些自知之明。”
说完这一番,两个人心里皆有些结了疙瘩似的?别扭。
良恭还替她?撑着伞,手?就悬在她?肩上?,只要一落下去,也?许就能成为个拥抱。但这分寸距离,毕竟需要庞大的?底气。
他缺的?不正?是这样的?底气?什么也?拿不出手?,就只这一副臭皮囊。又要点?自尊,想着一个男人,总不能凭一副相貌和一张油嘴混饭吃。
只好缄默着时不时睐她?一眼,发?现她?鼓着腮帮子,那?模样不消去猜,又是生气了。
“是你要问我,你看?,我说了你又不高兴。”他一时管不住口舌,已抢在理智前头去哄她?。
“我说不高兴了么?”妙真倏然止步,站到他面前瞪他一眼。旋即刻意挂起笑脸,“表哥这一去,就要预备着上?京考试,明年我就要出阁了。等我出阁,你就不必狗尾巴一样的?跟着我了。我怎么能不高兴?我想想能甩掉你,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去了!”
那?笑简直假的?很,眼睛里分明是攒满了恼怒和委屈,鼻尖也?有些泛红,却?十分倔强地逞着强。
良恭险些撞到她?身上?,连忙止步。思绪却?没能止住,目光落在她?的?眼睛里,一颗心忽然猛地悸动?着。
心里想,她?哪里是什么空壳子,明明里头藏着个狐狸精。这狐狸精不要他的?命,只令他本来就无望的?前程一败再败、他屡屡打算,又屡屡摒弃那?些打算。
不论旁门左道,分明那?么多条道可走,终于?他只走在她?身旁身后。
也?不计较到底是不是因为要去赴安阆许给他的?前程,他提起嘴角斜斜地笑起来,故意要与她?作对,“那?可要叫你失望了,你就是出阁,我还跟着去。”
妙真骇然地睐他,“你不是签的?活契?你不是等我出阁就去自谋出路?”
良恭仍是笑得不正?经,“哪条出路有你们尤家好?谁叫老爷许的?月银多,安大爷也?拿我当朋友。这样好的?东家,我得攀紧了,不舍得放。”
听见这话,妙真那?气又忽然烟消云散。她?一厢情愿地觉得这份“不舍得”是不舍得她?,于?是就原谅了他那?份“雾里藏花”的?态度。
天上?却?云浓如墨,倏地落起雪来。这年的?头一场雪,妙真仰着头看?,雪花扑簌簌落在她?额上?,眼皮,在她?卷翘的?睫毛上?结了颗小?小?的?冰晶。
良恭的?脸在这颗冰晶后头扑所迷离地闪烁着,尽管模糊不清,她?仍然很高兴,只要想到不必因为嫁了人就会与他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