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却是生?不起气来的?。
天色变得蓝阴阴,花树都成了个黑影子在门外站着,仿佛在站在一起在看什么热闹,稍微一别?过?眼,它们就要扎在一起指指搠搠。妙真很有些发窘,怕它们笑话似的?,涨红着脸走去把门关了。
再回头时,良恭已不在桌上坐着了,跑到了罗汉榻上去坐。其实他在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中,早已迷信了宿命,非常相信一个人穷,大?有可?能会穷一辈子。他一向?是个没运气的?人。
知道妙真关上门来,恐怕是说让她自己也面红耳赤的?话。他怕承担,便假模假式地?收捡着床上的?东西。终于收到一双鞋,被妙真一下?抢了去。
是双绣花鞋,象牙白缎面,鞋尖绣着半朵莲花,不是他姑妈那年纪的?女人该穿的?样?式。妙真认为是给她买的?,除了她还有谁?谁不爱她?
她拿着鞋坐在榻的?那一端,明知故问:“你买双女人的?鞋做什么?总不是给你姑妈的?穿吧?你姑妈我见过?,她不会要穿这样?的?。”
良恭将那些东西都搁在一个包袱皮里,眼望着妙真手里的?那双鞋,伸手去拿的?时候,忽然歪着脸笑了下?,“不是给姑妈,是给一位姑娘。”
妙真那心?“咚咚”直跳,“哪位姑娘?”
他把鞋一齐放在包袱皮上,慢慢地?扎起来,“姓易,单名一个清字。”
她的?心?倏然不跳了,静得死?气沉沉,“易清是谁?”
他转过?来,笑得如沐春风,乔张做致地?做出副腼腆模样?,“这还用问?不过?是些儿女情长的?小事。”
妙真觉得心?内翕然拍来一阵冰冷的?浪,将她那些一厢情愿的?认为推翻了。她止不住又问:“那位易清小姐,你和她定下?亲了?”
“那倒还没有,不过?也逃不过?这个意思了。只是眼下?她爹娘还不大?喜欢我,嫌我穷,还不放心?定下?来,想?我多挣下?些钱。所?以我才到你家做下?人,指望着攒几个钱,再好好请人向?她爹娘说一说。他们家也不怎样?,有个五六十两银子,想?必也就够了。你说呢?”
这样?问,却不看她,有意给她些时间收拾这难堪的?局面。也不大?敢看,怕被她拆穿这谎言,她那敏锐的?神经总能将事情一猜一个准。
待他再去望着她时,她果然笑着,比往常笑得更开了。微红的?脸褪得有些惨白,颧骨上僵硬着嫩嫩的?肉。眼也是有意弯成一条缝,封锁着一点眼泪。
倘或妙真再问下?去,也能发现一些破绽。可?她那点千金小姐的?矜贵不许她问。
她只“噢”了一声就慌忙逃出来,逃到月亮底下?,眼睛里蒙着的?泪珠子才肯破壳而出。
她凄然地?想?,谁都爱她其实只是她的?一种错觉。从?前以为白池一心?一意待她,后来慢慢发现她也有二心?;以为鹿瑛全身心?都疼她疼得紧,不想?她嫁了人,也有了自己的?算盘;就连良恭,也多半有他的?自己的?打算。
是她一厢情愿地?把这些人额外的?关心?,当做是全心?全意。真是不应该。
由这日起,妙真总有些心?慌,夜里也难睡。她都归咎于良恭,连日都不与良恭说话。恨他给她造成这误会。
可?沉下?心?来想?想?,对她鞍前马后本?就是他的?差事。不怨他,还是该怨自己,没头倒脑地?生?出这份心?,弄得她自己难堪。
这会觉得又是安阆好了,虽然他寡淡如水,好歹不能让她一颗心?倏起倏落,没个休止。于是将想?成全他与白池的?那主意压下?不提了。
人人都自私,她也应当要先周全了自己,再去想?成全别?人的?事。大?不了往后到了安家,把安阆多让给白池,横竖“安夫人”这个名头是不能让的?。她只能做官夫人,才能守住那份业已开始残缺的?骄傲。
这样?一看,还是父母为她打算得好,愈发想?回家了。这日便来问寇夫人嘉兴那头有没派人来。
寇夫人不好空口乱说,便含糊道:“怎么,嫌姑妈家不好,就急着回去?”
原不该麻烦人的?,这会她已有些顾不得,挽住寇夫人,“怎么敢呢?姑妈家里吃的?用的?,样?样?都好。是怕赶不上回去过?年。姑妈,要不,劳动劳动您家里的?人送我回去?”
寇夫人仍玩笑避着,“你要让我送,我是舍不得送你回去。就在我这里过?年怎么啦,难道怕我这里的?年夜饭不够丰盛?我看你是烦了我了,恨不得早早就离了我。”
妙真忙歪在她肩上撒娇,“我哪里舍得姑妈?依我的?意思,要在姑妈家住一辈子才好呢。”
她最尾那句话委实在寇夫人心?头跳了跳,唯恐成真。亲戚情分归亲戚情分,长久住在家里,谁有这份闲钱?她比谁不会算账?
寇夫人嗔一眼,“就是我想?,安家也不答应。你终归是他们安家的?人,连你爹也留不住。”
因为放心?不下?,末了趁寇老爷回家来,寇夫人特地?拉着他打听,“怎么去嘉兴的?人还没回来?是好是歹,总不会放着妙真在这里不管吧?你在外头有没有听见什么话?”
寇老爷先前派了铺子里一个掌柜往嘉兴探听消息,今日才回来,赶回家来正是要告诉这事,“富掌柜回来说大?哥家里给抄了,一应家财都充了公,十几口人也给押上了南京。”
“他去家里瞧过??”
“这哪敢呐,他是从?几位生?意场上的?熟人口里听见的?,就是前两个月的?事。”
寇夫人照例伤怀一阵,又把眼泪揩了道:“那怎么没听见衙门的?有人来问妙真呢?”
“何?曾问得到她头上,她可?是大?哥的?命根子,自然是想?法子提前打点好了的?。我想?,可?能是托了常州那头使人来接她。”
寇夫人思定半日,试问:“要不要请人到南京问问这事到底是怎么定的?,要是能有转圜,咱们还是应当为大?哥想?想?法子。”
寇老爷端起茶碗连连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语毕呷了口茶,咂了咂嘴,神色有些躲闪的?意思。寇夫人心?下?明白,就算有法子,也少不得使钱。还不能使小钱,恐怕倾家荡产,不大?合算。
她问过?这一嘴,就不再问下?去了。也不敢问,怕寇老爷一个大?发慈悲,真抛家舍业地?去救。
她自己觉得自己很是个没良心?,那是她的?亲大?哥呀!所?以接连几夜在枕上哭。
不过?天一亮,眼泪就收起来了,关于设法救人的?事再未提起。
天一日冷过?一日,嘉兴那头既没人来,也无书信。妙真盼得额上起了颗痘,想?派良恭去打听消息,心?里又还恨着他,不愿睬他。
倒是良恭主动到她屋里来说要到码头去打听打听。他已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不敢对妙真说起。
他立在碧纱橱帘下?,穿着件苍色的?秋袍,那颜色像一片阴霾的?天。妙真从?镜子里看见他,登时垮下?脸,在妆台上捡了把篦子丢过?去,“谁叫你进来的??没规矩,一个小厮就敢私自进姑娘的?闺房?”
良恭一反常态地?没有笑,有些凝重的?脸色,“我是来告诉姑娘,我想?明日到码头上打听打听嘉兴那头的?消息。”
“码头上能打听到什么?你有认得的?人在那里?”
“那里南来北往的?人多,兴许有从?嘉兴来的?人。”
“来的?人就一定能知道我家里的?消息么?”
妙真横着眼,那张冷冷的?鹅蛋脸上还是一种稚嫩的?痛恼。她自己也知道,良恭带给她的?哀伤并不是刻骨铭心?的?。她毕竟拥有得太多,失去这样?,也还有那样?来弥补。其实这份痛恼并不是很严重的?事情。
这样?安慰了自己,便答应下?来,“你去好了。”
良恭打了拱手,正要转背出去,又听见妙真在那梅花凳上端着腰道:“往后我没叫你,你不许进我的?屋子。你再这样?不懂规矩,回去就收拾细软滚出尤家。”
他收敛了从?前的?不耐烦,时时保持着一张献媚的?面孔,“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她听见他低锵的?脚步声,不由得想?爬上榻贴在窗户上看他。不过?又立刻把这冲动抑住了,仍转过?去梳头。镜子里照着她无精打采的?一双眼,彷如一对蒙霜的?玻璃珠子。
时下?夜里就是要起一点霜露的?,良恭天不亮就到码头上去,夜里才回来,接连两日一无所?获。这日凑巧,总算叫他遇见个从?嘉兴来跑买卖的?人。
良恭将人请在茶棚里吃茶,一面笑道:“这也算他乡遇故知,张兄千万不要客气,我也是来接朋友,不知他的?船几时到。横竖你也是等朋友来接,不如一起坐坐,我还想?请教请教近来嘉兴府有没有什么新闻呢。”
那姓张的?很乐意与他谈讲打发时辰,爽利地?搁下?包袱落座,“你背井离乡有多少日子了?”
“细算算大?约一年了。”
“这一年新闻可?就多了!丝绸大?户邱家你听说过?吧?”
“倒是听过?,就是我知道人家,人家不晓得我。”
“他们家老爷娶二房,戏酒摆了三天三夜,请了几百号人,那阵仗,比人家娶正室还了不得……不过?人家今年是双喜临门,刚得了苏州织造的?差事。”
良恭提起茶壶替他倒茶,“有这回事?我记得苏州织造的?差事,不是一直是尤家在做么?尤家也是嘉兴的?丝绸大?户,这个我知道,论资格,比邱家还要老些呢。”
“不行了。”姓张的?歪着脑袋摇撼着手,“尤老爷尤夫人并家下?人十来口,九月里就被锁上南京了。也不知犯了什么事,听说是与先前的?府台冯大?人的?案子有关。嗨,这些当官的?,在位的?时候四处敛财,专挑我们这些做买卖的?,老百姓没钱呀,难道拿命给他?只有咱们这类做买卖的?是好欺负的?,图个和气生?财嘛。在位的?时候如此,落了马还要带累你,你说说,到哪里说理去?”
此一席话中,良恭脸色早变了几番,待他说完,又是一副笑脸,“连下?人都抓了,想?必是抄家了?”
“抄了抄了。”姓张的?将指头在桌上点点,挨近了说:“你不想?想?,就是奔着银子产业来的?,能不抄么?如今尤家都给贴了封条。嘿,这帮当差的?,强盗一般,连人家厨房里的?腌菜坛子都给抄走了。”
又再打探了些细则,良恭便借故告辞而去。寇家的?车马有限,他是走路到码头上来的?。这一路又徒步回去,直走到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