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窑的头儿,乃是黎师傅的大徒弟,叫做陆十平。
常年待在窑里烧瓷,烟熏火烤,自然不可能面相白净,细皮嫩肉。
此人身长八尺有余,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通红的脸膛,络腮胡须根根倒竖,宛若钢针,一看就是个豪爽汉子。
很难相信,这位陆窑头儿干的,居然是烧瓷的细腻活儿。
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明显更合适打铁锻兵,不似能拉胚走泥。
“何少爷,今儿个怎么有空亲自过来?”
陆窑头儿搓了搓掌心发硬的碎泥,大步走来。
这时候天色尚早,他正在窑场指挥人手,搬运装着烧好胎坯的匣钵。
从靠近烟囱的窑室开始,一排排码放好,直至把所需的窑室填满。
等到晌午,用砖砌好窑门,再让窑工从两侧往火膛投柴,分段分窑开始烧制。
往往火一点,便不能中断,少则持续大半天,多则七八日都有。
是个颇为熬人的辛苦活儿。
“你家小师弟答应给我交货,都过去多久了,迟迟未见踪影。”
面对宁海禅的徒弟,何敬丰是满面春风,可应付黎师傅的徒弟,他就没啥好态度:
“黎远大匠大半辈子积累下来的响亮名头,难道要砸徒弟手里?”
陆十平微微一愣,旋即想到小师弟近日遭遇,连忙赔笑道:
“何少爷说得哪里话,大刑窑最近确实出了点差池,不小心耽误了。”
何敬丰眉头微皱,轻哼一声,义海郡高门子弟的那股倨傲派头,顷刻间显露无疑:
“意思是,你们开窑做买卖,自個儿闹出了事,解决不掉,就让主顾受着怠慢?
我在城中的酒楼吃饭听戏,从不知道厨子死了亲爹,伶人没了老娘,便可以甩脸子不干的!
接了何家的单子,过期交不到货,还要我体谅?
陆窑头儿,你们实在太不讲究了。”
陆十平听得额头见汗,何敬丰这番话绵里藏针,摆明说他们火窑店大欺客。
师傅平常最重一个“名”字,绝不让黎家火窑沾半点灰。
他将腰一弯,恳切道:
“再给三日,一定交付!
这几天青花窑都在忙活祝家的单子,咱也没往大刑窑串串门,不清楚小师弟究竟啥情况!
但无论如何,我陆某人保证,绝对把何少爷您的货给备好!”
一门行当的威望名头,不容易积攒。
首先要打服同行,让人甘拜下风,自承不如,这叫扬名。
其次,还得折服客商主顾,每每提起就竖大拇指,只认你这块招牌,这叫立足。
唯有扬名立足,才配称得上行当里的头脸人物,而不是啥无名小卒。
陆十平知道此事可大可小,所以竭力帮小师弟兜住。
否则等下传进师傅耳朵里,必然要大动肝火。
“三日?也罢,就三日!黎师傅一辈子铸兵无数,连天水府的赵大将军都赞不绝口,临了,可不能毁在徒弟这里。”
何敬丰背着双手,也没咄咄逼人,笑吟吟转身离去。
这厮故意拿捏架势……
白启眼皮低垂,心里亮堂得跟明镜似,何敬丰明明有求黎远大匠,但却抓住小徒弟延期未交货做文章。
一是想要借此见到黎师傅本人,二是如果开始就把姿态放得很低,反而叫人轻视,未必能够办成事儿。
先把架子撑住,等到时机成熟再表现随和亲善的一面,更容易起到效果。
上辈子许多家世出众的富哥儿与人谈生意便如此,事前把架子摆高,事后能成再将姿态放下。
“看人下菜碟儿,做买卖的必修课。”
白启心下轻笑,如果把陆十平换成黎师傅,何敬丰又该换上另外一副表情了。
“白兄弟,咱们便在此地多留几日,如何?”
别过急匆匆赶往大刑窑的陆十平,何敬丰慢悠悠走出窑场:
“附近也有村落客栈,歇脚吃喝都方便,权当出门散散心。
整日闭门练功,难免憋得厉害,见一见山水美景,才好叫身心舒畅。”
白启颔首,却没吱声,来都来了,总不可能独行百里,再转头回到黑河县。
他举目远眺这座青花窑,脑袋里想的是每年十万两银子。
大把大把流水似的钱财,要能落进自己口袋该多好。
二练所需要的精怪血液,虎狼大药,可还没着落呢!
离开窑场,一行人来到附近的瓦岗村。
何家七少财大气粗,一出手便把八九间上等厢房包圆,甩手就是两锭雪花银。
这般阔绰的行为举止,直接被掌柜当成活财神供着,生怕哪里懈怠了,就连房梁上一点灰,都要让伙计反复擦干净。
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人也。
等用过晌午的那顿饭,为了摆脱何敬丰的纠缠,白启找个借口休息,赶忙躲进整理干净,还算宽敞的天字号厢房。
他推开窗远眺,青花窑已经烧起头把火,红彤彤的光焰照亮半边天,颇为壮观。
从何敬丰的介绍中得知,每一处火窑开炉的选址,都很有讲究。
依山傍水是首要。
通常来说,窑场建在山脚,窑头位于山下,窑身顺着地势向上延伸,头一把火点起,熊熊红光与滚滚浓烟依次翻涌,远远望去,就像盘卧着一条火龙。
据说立夏的时节,青花、寸金、大刑三座火窑齐齐开炉,好似三龙盘绕,火光冲天,相隔十几里地都能看见。
“八口钢刀,左右不过十炼层次,却能拖上半个月。”
白启眯起眼睛,心底里泛着嘀咕:
“换成别家的铁匠铺子也没可能用这么久,只怕里头有些古怪。”
……
……
另一边,何敬丰眉头紧锁,默默坐在窗边的座椅,脚下放着一盆火,冒出淡淡的烟气。
百里外的瓦岗村,对于这位何家长房七少爷来说,乃是再偏僻不过的乡下,自然烧不起大户所有的银骨炭。
“祝家人也在这里?羊伯,你怎么没跟我提过这事儿?”
何敬丰手中捏着的茶杯往下一泼,松木炭顷刻被浇灭,发出“滋滋”声音。
他最闻不得这股呛人的味儿,还不如不点,落得干净。
“七少爷,祝二小姐祝灵儿,她很早就到黑河县了,神手门朱万,他家里那位夫人便是祝家旁支。”
羊伯半弯着腰,垂手而立:
“当初想着许是娘家人探亲,未曾多想,结果昨儿收到消息,祝家老五跑到瓦岗村,偷偷待了好些天,估计奔着火窑黎师傅来的。”
何敬丰拧着眉毛:
“祝家老五?祝守让?记得这小子好像与我并称‘一豺一狼两大恶少’来着?”
羊伯眼角抽动,这话他可不敢接。
这位七少爷在郡城是啥性情,无需多言。
十三行的公子哥儿,好几个都被打过。
若非大夫人宠溺,又有大少爷、三少爷从旁照应,迟早栽大跟头。
要不然,咋会把自己从天水府聘过来,给七少爷当管家随从,寸步不离时刻守着。
“他大哥祝守温,与我大哥一样都是道院生员,即将参与道试。
他出现得这么凑巧,多半也想请黎师傅出手铸造法器粗胚?晦气!”
何敬丰有些心烦气躁,犹记得,他出门之前跟大哥拍着胸脯保证,绝对办成此事。
现在半路杀出一个祝家,节外生枝,未免扎手。
“黎师傅这人性情古怪,好名声,也认规矩。
他无儿无女,这辈子唯一念想,便是铸造出一口神兵!被龙庭钦封为神匠!”
羊伯斟酌片刻:
“七少爷本来想着逐步放饵,分别委托大刑窑打十炼、百炼、千锻、万煅的听风刀,黎师傅的小徒弟最多只能接百炼。
到时候,少爷砸出重金,再把火窑架起来,不愁黎师傅不现身,一切都好说。
可现在情况有变,祝家横插一杠子,大刑窑连十炼的听风刀都交不出货……依我之见,再等三日,恐怕也难有答复。”
何敬丰思忖良久:
“祝守让必然也没见到黎师傅,否则,他这时候就该上门炫耀,狠狠地落我面子。
他们在等什么?黎师傅出山?你速速打听,瞧瞧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啥药!”
……
……
大刑窑位于山林当中,攀附着陡峭地势,属于生生被开辟出来。
火窑所有人都知道,当年黎师傅走遍义海郡周遭各地,最后相中黑河县,于此扎根开创基业。
乃是受到一位风水道人的指点,称其地下有一口异火,若能引入窑口,铸造神兵有望。
黎远果断听从,耗费重金,驱使近五千的苦役日夜向下挖掘,足足小半年终于得见一缕明焰。
他费了老大的力气,取为火种置入大炉,终年不熄,越烧越烈。
凡是经过煅烧、回火的兵器,远比寻常货色更坚韧、更轻盈。
因而才有“听风刀斩人无声”的传闻。
嗡!
一只手掌握住雪亮钢刀,用力挥砍,重重斩在厚实的铁砧上!
速度快得像一缕风,几乎未曾带起啸音。
崩!
一串火星迸溅!
那股反震的力道,使得手臂筋肉绞缠更紧,像是一条条虬结的大蟒。
崩!崩!崩!
崩——
再次连斩四下!
音波刺耳,瞬间压过此起彼伏的抡锤打铁声。
“好刀!”
赶到的陆十平不由赞了一声。
这口听风刀又轻又快,刀锋够薄,刀身也不重,斩击铁砧留下寸许深的痕迹,刀刃却完好无损。
乃是极好的成色。
至少经过五十炼锻打。
最难得的是,铸造这口听风刀的匠人年纪很轻,堪堪二十出头,也许只有十八九岁。
长得浓眉大眼,肤色古铜,浑如生铁打成,身子骨异常结实。
他全力斩击五次铁砧,竟然脸不红心不跳,可见气力悠长。
“可惜……”
陆十平摇摇头,无论此人再如何出色,火窑已经有小师弟了。
收徒不过三,乃是师傅定下的规矩,也是那位风水道人对他的告诫。
“陆窑头!”
那个浓眉少年张口喊道,他将掌中钢刀一丢,随手置于火炉上。
“十炼、五十炼的听风刀,我都铸得出!就算黎师傅要我铸百炼的听风刀,也有三成的把握!
我大老远从义海郡跑到黑河县,是听我家二姐讲,黎远乃整个匠行最有名气的大师傅!
他曾立下三条收徒规矩,年不过二十,锻十炼刀,斩断五十炼!锻五十炼,斩断百炼!
这两条,我皆做到了!
第三条,五日之内,铸好刀十二口!对我而言,也不算难!”
陆十平尴尬笑道:
“祝五郎,伱确实是难得一见的铸兵好苗子,可你应该也清楚,我师傅最重规矩,既然他说过收徒不过三,那么,便不会再破例。”
浓眉少年眼皮一掀,旁边的下人给他披上外袍,语气冰冷:
“陆窑头!黎师傅他心善,半道捡回个没饭吃的流民小子,瞧着可怜,才勉为其难收了这个徒弟!
十天之前,我就与他比过了,同样五十锻,他的听风刀被我三下斩断!足见他的本事,远不如我!
黎师傅早年破门自立,离开‘百胜号’,自创‘鸿鸣号’!还扔下过一句话,匠行之中,手艺称王!
敢问陆窑头,我与你家师弟谁的锻刀能耐更强?”
陆十平站在铺子外边,脸色微微一寒,随后恢复和气模样,叹道:
“祝五郎,你故意激将,引我小师弟跟你比拼锻刀,私用火工道人烧制的淬铁液,可以说胜之不武。
况且,你是一练圆满金肌玉络,斗刀之时,将我小师弟虎口震裂,险些废了他吃饭的家伙。
若非念在祝家对师傅有恩,这桩事儿决计不能善了!”
名为“祝守让”的浓眉青年,扫过周遭一众身强力壮的铁匠窑工,眼中毫无惧色,半步也不退:
“如果锻兵不看成色,计较手段,请恕我直言,黎师傅的‘鸿鸣号’始终压不过‘百胜号’,乃是理所当然!”
此话一出,陆十平须发皆张,像头发怒的老虎:
“竖子安敢无礼!”
撑着伞俏生生立在一旁的祝灵儿也秀眉微蹙,喝斥道:
“五郎!你怎么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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