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循声看去,口中不忘回应徐阶:“张家在南方开办了十余家报社,湖州的报社便是其中之一。”
“许是朕登极以来,对士人过于优容,从未行族灭之举,以至于彼辈竟敢煽惑百姓,鼓动民乱。”
朱翊钧看向醒转的张辅之,失望不已:“张子赞,你家要拨得头筹了。”
张辅之身子一振,连忙拜倒在地。
他似乎只听到最后两句,一副茫然的模样:“湖州报社?煽惑百姓?竟是这般误会!”
“陛下明鉴!湖州报社绝非我家开办,定是有人盗用我家名声,行不法之事!”
说罢,连连叩首,凄声高呼。
朱翊钧见状,愈发好笑。
他也不理会张辅之,只转声与徐阶解释道:“太仓张氏虽不业报,但在暗地里,却时常为各家报社慷慨解囊、建言献策。”
“把持这些士林口舌之后,对内,可编排故事,传播名望;对外,则是颠倒是非,携势压人。”
“一旦哪篇报纸出了问题,就像眼前这般,立刻划清界限,高呼张家从不经营报社。”
别耍小聪明,别在暗中赋能,别以为找不到你。
张辅之人中被掐得通红。
叩首时又磕破了额头。
再加上此刻涨红的脸色与脖颈,整个人果真如烧红了一般:“陛下冤枉!”
“此中必有隐情,伏乞陛下容臣返乡,查明原委!”
说罢,再度叩首。
这番说辞,已经是张辅之深思熟悉的结果。
若是十死无生,那他现在就应该在北镇抚司的大狱之中。
皇帝特意将他诏至御前,总不能是为了将他推下万岁山,亲自出一口恶气。
或许是皇帝未必有十足的把握,只是对着将南方几个报社的子弟一一使诈。
或许是皇帝根本不想撕破脸,故意言辞耸人,只为让自己俯首听命。
或许是……
有太多或许,但一定有一线生机!
砰、砰、砰。
叩首之声不绝于耳。
滴滴血色飞溅,玷污了皇帝的靴面。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就着徐阶的下摆,将靴子上的血迹拭去。
“张卿,不要误会。”
“朕这次真的会杀人,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士人,包括你太仓张家一千三百六十二口人。”
朱翊钧摆了摆手,朝左右示意。
太监立刻将张辅之扶起,魏朝不知从何处端来纸笔。
张辅之茫然起身,神魂颠倒,只有皇帝的冷冽声音附之如疽,钻入脑髓:“朕现在只给你一个机会。”
“写,写出这次抗拒清丈的串联,写出一个名字,抵你张家一条命。”
张辅之霍然抬头,瞳孔骤缩!
他本就涨红的脸色几乎成了猪肝色,脖颈上青筋暴起。
怎么会如此!
怎么能如此!
哪里是昏君,这分明是暴君!一头直追朱元璋的暴君!
张辅之看着皇帝的脸庞,只觉无边的血气扑面而来!
他死死咬着牙关,不受控制地战栗不止,不知咬到了哪里,口中愈发腥甜,丝丝血迹从嘴角渗出。
张辅之抬起手,艰难地接过纸笔。
朱翊钧见张辅之一副被惊吓过度的模样,不由摇了摇头。
年轻就是养气功夫不行,还是没有死全家而不乱的从容啊。
朱翊钧叫上徐阶,从凉亭另一边走了下去,渐行渐远:“朕去散会步,你慢慢写。”
“国朝优待学子,你是庶吉士,朕第一个叫的你,你今晨若是写不出来,朕就去找雒献书、赵南斗。”
张辅之双手一滞,纸笔骤然跌落在地。
他无暇理会蹲地捡拾的太监,脸色越发难看。
雒献书是雒于仁的儿子,赵南斗是赵南星的弟弟,都在国子监中求学的举子。
皇帝是真的什么都知道!
……
朱翊钧当然知道,不然李春芳的孙女不是白娶了?
至于理由,当然是随口一说,优待庶吉士也优待不到反贼头上。
实际上是朱翊钧一想到张辅之侄子这一辈,轻易就坐到了民间皇帝的地位,心中不快而已。
邀名养望好啊,动辄指定状元,罢免宰辅。
邀名养望好啊,组织暴乱冲击衙署,纵火烧城不过等闲。
邀名养望好啊,登高一呼,万人结社,文锋所指,朝野震惊。
既然这么喜欢邀名,告密的恶名也未尝不可。
朱翊钧正想着事情,身后突然传来徐阶的声音。
“陛下,臣身子骨大不如前了,再舟车劳顿折腾一遭,恐怕再经受不住了。”
徐阶一脸委屈模样,巴巴看来。
朱翊钧愣了愣才反应过徐阶所指何事,心中暗赞的同时,面上怫然不悦:“就你聪明。”
徐阶无奈,自己不明说,一个劲让人猜,猜快了又不高兴。
怎么跟世宗一个德行!
他正待开口,却听身后传来脚步。
两人齐齐回过头。
只见一名太监快步走到近前,朝皇帝行礼:“万岁爷,元辅在山脚下求见。”
朱翊钧一怔。
不是说好了明日奏对,难不成自己交办的四件事全议妥了?
他与徐阶对视一眼,转头看向太监:“先生廷议结束了?”
那太监连忙答道:“回万岁爷的话,元辅今晨未去廷议,听闻陛下在万岁山散心,便赶来求见。”
朱翊钧不由翻了个白眼。
事情还没办完就赶着往前凑,张先生勤快一天就变懒了,不像话。
再瞧瞧自己,对外说那是散心,实际上哪一件不是正事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请先生上来罢。”
人都到山脚下了,也不能不见。
徐阶见状,也干脆掐住了方才的话头,默默跟在皇帝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漫步在万岁山中。
片刻之后。
才见得魏朝领着张居正出现在视线范围之内。
徐阶分明看到皇帝方才还有些埋怨的神情,立刻阳光明媚,挤出一张笑脸就迎了上去:“先生!”
张居正心中欣喜,却不失矜持克制:“陛下。”
他行至近前,一板一眼地躬身下拜。
朱翊钧连忙伸出双手,将张居正扶起。
君臣行完礼后,张居正与徐阶对视一眼,前者拱手,后者轻轻点了点头。
朱翊钧拉住张居正的手,笑意不减:“本以为只有朕想先生想得紧,没想到先生也是郎情妾意,一听朕得了闲,便迫不及待求见了。”
张居正却后退一步,挣脱了皇帝的手。
他从袖中取出手诏,躬身再拜:“臣议毕了手诏四事,便奉口谕前来交旨。”
朱翊钧闻言一怔。
张居正昨日议了荷案,今晨也就充其量将摊丁入亩的事与户部部议了一番,如何来的四事都议妥了?
不等皇帝发问,张居正再度开口:“陛下口谕,手诏四事,妥与不妥,奏对时与陛下好生分说。”
“臣以为,整肃朝官妥,摊丁入亩妥,其余二事,分明是一事,无须廷议,臣便可以告诉陛下,此事万分不妥!”
徐阶凑上前来,看清了手诏所谓的其余二事。
其三,徽州内斗。
其四,南方报纸。
朱翊钧闻言,面上颇有些不悦:“分明二事,如何说是一事;分明颇有争论,如何能不议而决?”
徽州府的民乱情况有些复杂,孙丕扬处置不能。
报纸上的舆情更让朝臣投鼠忌器。
这哪里是能越过不议的事情呢?
张居正不肯起身:“陛下分明以二事做筏,别有打算,恕臣不敢附从!”
“臣非但不能附从,还有泣血之言谏于陛下!”
说罢,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看向皇帝。
这下轮到朱翊钧沉默了。
聪明人好用归好用,就是看事情未免有些太透彻了些。
明明才回京,分明自己也没如何表露这层意思,却还是教张居正一眼看了出来。
实在不好糊弄啊。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朝魏朝摆了摆手。
后者识趣领着左右默默退下,场间只剩下师生三代。
朱翊钧一言不发,闷着头往前走,皇帝不想谈,为人臣子也就只能默默跟在身后。
日出灵山雾消,分明员峤戴金鳌。
光照透过树林阴翳洒落下来,三人沐浴着日光,在山中踱步,显得恬淡静谧。
不知行了多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皇帝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虬龙冢。”
徐阶与张居正闻言,双双一怔,而后不约而同顺着皇帝所指的方向望去。
果不其然,在一处不起眼角落,看见了一处到脚踝的土包,其上竖着一块两个巴掌大的墓碑,上书“虬龙冢”三字。
徐阶情不自禁走上前去,蹲在墓碑前。
他伸手抚摸着墓上的刻字,语气复杂道:“陛下不说,老臣还未反应过来,确是世庙的题字。”
徐阶眼中是满溢而出的感怀。
嘉靖年间,世宗皇帝养了一只叫“霜眉”的卷毛狮猫。
因为毛发呈微青色,双眉洁白,长得十分讨喜,明世宗几乎随时都带在身边,出行时,便以其充当前导,入眠时,则同床共枕。
如此喜爱,死的时候自然不得了。
世宗大张旗鼓命朝臣写祭文,彼时的徐阶和张居正都写过,还因为不擅非人之物的祭文,被世宗皇帝数落了一番。
后来被礼侍学士袁炜,以“化狮成龙”四字,拔得头筹,这也是“虬龙冢”的由来。
朱翊钧缓步走到碑前,轻轻摇了摇头:“但朕以为,袁炜的祭文写的不好,虬龙冢这个名字,也是名不副实。”
张居正跟在皇帝身后:“用词过大?”
话一出口,他便隐约猜到皇帝想说什么了。
朱翊钧轻轻嗯了一声:“正是,用词过大,难称真龙。”
“真龙者,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吞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他转头看向张居正,认真道:“此猫蜗居紫禁城八年之久,焉称真龙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