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陈迹、屋外的云羊,一同敛起笑容。
……
……冬日的天色暗得格外早,行人低着头,神色匆匆归家。
金猪骂骂咧咧领着陈迹进了一家面档,他坐在八仙桌旁搓着冰冷的双手:“白龙到底靠不靠谱啊,这么冷、这么多人搜了一整天,连云妃的影子都没见到,分明是个假线索。”
陈迹抽出筷子找店家要来热水冲洗:“大人稍安勿躁,如今寻找云妃已是头等大事,即便是假线索也得一一印证。”
待到店家端来热腾腾的牛肉面,金猪将牛肉都夹进陈迹碗中:“赶紧吃吧,吃完回家歇息,明日那白龙还不知道要闹什么幺蛾子。”
陈迹嗯了一声。
这时,金猪吃面的动作一停,抬头扫他一眼,突兀提醒道:“千万不要动歪心思,记住我说过的话,该忘的都忘了吧,这就是命。”
“命?”
金猪笑了笑:“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陈迹看着面前碗里的牛肉:“金猪大人,若能重活一次,你选择当一个好人还是恶人?”
金猪想了想:“恶人。”
陈迹疑惑:“为什么?”
金猪洒然笑道:“我最想做的那件事,好人可做不成,快吃吧。”
陈迹嗯了一声,他低头几口将牛肉面吃完:“大人,我回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啊?吃这么快!”金猪愕然抬头,正看到陈迹已经起身独自走入黑夜。
……
……
门外,寒风一吹,陈迹只觉得连呼出的白气都仿佛会立刻凝结成冰。
肚子有些撑,先前吞下的那页纸在胃中无法消化,他紧了紧领子,低头顶着寒风向远处走去。
不知多久,他来到一处黑暗巷子前,轻声道:“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下一刻,乌云在巷子里的阴影中喵了一声,示意他跟上。
陈迹站在巷子口,似有犹豫,似有纠结,最终还是跟上,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停下。
他抬起手,用指节轻轻叩门:“夫人,开一下门。”
木门被人豁然拉开,云妃一副邻家妇人的朴素打扮,眼中俱是寒意:“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为何阴魂不散?!你军情司既然如此神通广大,为何还会被阉党剿灭?”
陈迹抬头直视着云妃:“夫人,如今这洛城里没有我找不到的人了,您躲也没用。我今夜来,是有很多问题想问您……还是进去说吧。”
云妃默默侧开身子,又将门关紧。
陈迹站在小小的院里,背对着云妃慢慢开口说道:“夫人恨王爷吗?”
云妃面色平静:“恨他什么?”
陈迹想了想说道:“恨他多年如一日冷落您……您在悯忠巷留的那封告密信,我偷偷藏下了。”
云妃面色一变:“你藏下了?此事与你有何干系,为何要多管闲事?”
陈迹轻声道:“您可知道,您那封信若被密谍司找到,靖王、世子、郡主必死无疑。其实王爷知道郡主不是他亲生女儿的,那一天他见到韩童时的神情,应是知道这一切的您大可不必因此害他性命。”
云妃沉默许久,冷笑起来:“他知道,他当然知道!因为他娶我进王府之后便一次也没碰过我!”
陈迹怔住,他本是诈云妃,却怎么也没想到诈出的真相会是这样。
云妃走进屋中端坐下,她冷冷凝视着陈迹:“我生下白鲤本是要气他的,却没想到他半点也没生气,反而将白鲤视若己出。这世上最可怕的目光不是轻视你,而是他从来都不肯看你。”
陈迹默然无语。
云妃冰冷道:“这些年,百姓都说靖王是个好王爷,他们岂知他们嘴里的好王爷,不过是宁帝的忠心打手罢了。当年他娶我便是为了我背后的罗天宗,如今他要死了,却想将刘家、罗天宗一同带进坟墓里,凭什么?”
陈迹轻声问道:“王爷要死了吗?”
云妃掩嘴笑了起来:“看来你也只是知道一些皮毛。三年前冯大伴从京城带来生羽丹,便是黄山道庭赠予宁帝的那一枚,如今三年之期已到,他马上就要死了。”
陈迹恍然,难怪靖王看都没有看静妃带回的那枚生羽丹,只因为对方已经吃下一枚,再吃一枚也无用。
原来靖王真的要死了……可世子与白鲤怎么办?
云妃慢条斯理道:“这么多年来,我只有一个心愿便是生下个男孩。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为他调度罗天宗,为他筹集粮草,为他筹措军费,可他即便要死了也不愿给我这个机会。”
陈迹问道:“所以您故意没有将红衣巷金坊有埋伏的事情告知世子、郡主,骗他们去送死,绝了靖王子嗣?”
云妃诧异打量他:“难怪朱云溪与白鲤安然无恙,原来是你在从中作梗。”
陈迹不解:“可白鲤是您的女儿啊。”
云妃轻笑起来:“王爷眼中只有白鲤,如今连韩童眼中也只有白鲤,但他们的报应来了,王爷信了宁帝会放过他的子嗣,但他没想到,宁帝从一开始便要斩草除根。”
“白鲤何错之有?”
云妃站起身来,歇斯底里道:“我又何错之有?”
陈迹看向云妃轻声道:“夫人,我一直在犹豫着自己要做一个怎样的人,我问我师父,我师父说心可以热,但血要冷;我去问王先生,先生说要凭良心做事,不然心里就会缺掉一块。”
陈迹说道:“今天我一直在想他们说过的话,两位老师说的都有道理。但金猪大人说得更有道理,他要做的事情,好人办不到,只能当恶人。我也一样。”
他继续说道:“靖王不是一个好人,为了他们的谋划牺牲这么多人。可郡主不该为你们陪葬,她今天将门合上的那一刻,我就在想,一定要让她活下去。”
云妃皱起眉头:“你想杀我?我已将你景朝贼子身份写下,若你杀我,自然会有人将那页纸送去密谍司。”
“怕是送不了。”
说话间,乌云叼着一页纸跳到陈迹肩膀上,它一松口,那页纸便落在陈迹手中。
陈迹走到屋里,当着云妃的面,将那页纸搁在烛火上:“夫人说的是这一页?”
云妃看着那页纸一点点燃烧起来,火光将她的脸庞点亮,而后又渐渐暗淡。
她豁然抬头看向陈迹:“我是白鲤生母,你若杀我,往后如何面对她?就算她不知道,之后的每一天里你只要看到她的脸,就会想起是你亲手杀了她的母亲!”
陈迹松开手,任由那页纸烧成飞灰飘散,眼里的火光也一点点熄灭:“我知道,她能活着就行。”
说罢,他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刀:“抱歉了,夫人。”
片刻后,陈迹推门而出,一步步走出昏暗的小巷。
乌云跳进他怀里,仰着脑袋看他:“你没事吧?”
陈迹往安西街方向走去,他站定回头,看向身后。
原本应该灯火通明的东市,此时黑乎乎一片。长长的青砖长街延伸至世界尽头,像是一条不归路延伸进了深渊。
“乌云。”
“嗯?”
“我应该做不成一个好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