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外面兵荒马乱的,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人会安下心来种地!我只是想说,你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那就由你们让他们安下心来,”卡莲平静地看着他,“让他们相信你们手中的剑不是奴役他们的工具,而是捍卫他们的武器。”
这句话让整个帐篷都安静了下来。
那千夫长的喉咙就像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倒是站在一旁的托马斯眼睛微微发亮,就仿佛看到了什么美妙的东西,虽然他贫瘠的语言也描述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
圣西斯在上,这听起来实在是太美妙了!
领主的剑不该是奴役子民的工具,而应该是捍卫子民的武器!
他从未听哪个牧师或者领主真的讲过这句话,但他希望把这句话写进《圣言书》里!
“……我们还是讨论点实际的东西吧。”
一直沉默着的另一名千夫长缓缓开口,将目光投向了那位仿佛在发光的圣女。
“我承认您的想法固然很好,但执行起来太困难了。别说那些饥民,和我手下的那帮兄弟,就连我自己都是最近才知道自己名字怎么写的,而那些村庄的名字就更不用说了,有些偏远的村子甚至根本不叫地图上那个名。”
“这确实是个问题,”卡莲轻轻点头,目光投向周围的众人,“而我今天想与你们讨论的,也正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众人交换着视线,都是一筹莫展的表情。
而就在这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托马斯忽然清了清嗓子,主动站了出来。
“鄙人……是罗德王国的商人,按理来说我不应该介入你们的事务,但鄙人毕竟是一位虔诚的教徒,我不能放着血脉相连的手足陷入地狱而不管。”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很快进入了正题。
“我的商队里有不少伙计都能识文断字,处理账目是我们的本行。我可以协助各位长官完成登记工作,包括登记工作需要的纸笔……我们来想办法。”
反正那些士兵们也把他的纸笔拿去用了,他就算不献出来也是吃下了这个闷亏。
倒不如现在在这里讲出来,反而可以作为一个顺水的人情,等到仗打完了再酌情讨回。
如果暮色行省能恢复秩序,这里当然是个值得经营的好地方。
卡莲向他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谢谢,暮色行省的人们会记得您为他们付出的努力。”
说完,她看向了那位务实的千夫长,继续说道。“托马斯先生可以帮助你们,不止如此,他的人还可以教你们简单的拼写。我知道这很困难,但为了我们以后的日子好起来,我希望你们能虚心的向他的人学习。”
务实的千夫长沉默地看向了布伦南,见后者没有反对,重新看向卡莲沉声说道。
“我没有意见……”
卡莲点了点头,随后又将目光投向了站在帐篷角落的“户籍部门主管”斯洛克。
直到昨天为止,这位斯洛克先生只是个大头兵而已,显然也没想到自己有机会站在这座帐篷里。
“除了托马斯的商队之外,我相信我们的饥民中间一定也有识字的人。他们也许曾经是经营旅馆的店主,或者冒险者,又或者是为领主贩卖木材的商人,亦或者教堂的修士……”
“他们出于恐惧,不敢暴露身份,担心自己拥有的知识会招来杀身之祸,而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消除他们的恐惧,让他们相信我们并非秩序的毁灭者,而是新秩序的建立者。”
“如此一来,他们自然会陆续加入到我们的队伍里,就像协助斯洛克军士完成登记的那位先生。以后我们便不必依赖别人,靠自己的力量就能让我们亲手毁掉的秩序重新回来。”
这句话深深的触动了布伦南,以至于他陷入了沉思,和昨天那场军事会议一样,直到最后也没有问攻城的事情。
再等等吧……
或许真如这位圣女殿下所言,他们能够兵不血刃地拿下这座城堡呢?
而且,他现在的思绪已经不在那座城堡上了,而是飘到了更远的地方。
他曾坚定不移地相信凯兰口中的正义,只要推倒了城堡和教堂一切都会好起来,但这一路上他看到的好像都是血腥和死亡。
反倒是现在,他从人们的眼中看到了之前没有见过的色彩。
那好像是希望……
……
看见希望的不只是布伦南和饥民们,站在城墙上的士兵们也是一样。
围城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严酷的寒冬并没有饿死外面的叛军,反而让那些叛军比他们更先等来了圣西斯的光芒。
那是流传在军队中的谣言。
据说一位圣女诞生在了叛军之中,用“真理”感化了那群杀人如麻的暴徒,让他们摘掉了那该死的绿头巾,又重新相信圣西斯了。
这本身倒没什么奇怪的,莱恩王国的农民本就是一种狡猾且灵活的生物,谁给他们粮食谁就是圣女,反过来就是女巫。
城墙上的士兵们并不意外这件事情,却对圣西斯为何选择了一群杀人如麻的暴徒而耿耿于怀。
在他们看来自己当然是正义的一方,毕竟他们再怎么也只是从村庄里拿走了本就属于领主的粮食,可没有去掀那些农民的锅盖,更没有去抠了他们糊在墙上的麦糠。
主要是他们也找不到农民们藏在家里的粮食,但那些本来就是农民的绿头巾可清楚的很,邻居家的好东西都藏在哪儿。
压抑的气氛笼罩在每一个被围困的士兵头顶。
即使城堡里的牧师告诉他们,那所谓的圣女不过是叛军自封的村姑,但即便是牧师也解释不了,那些叛军手中的粮食又是从哪儿来的。
总不能是恶魔给的吧?
那也太亵.渎了。
值得一提的是,城堡里的人虽然和城外的人隔着一条护城河,但彼此之间的信息却并非是完全闭塞的,光靠军官的命令根本约束不了。
起初叛军刚包围城堡的时候,双方都是严阵以待的对峙,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城堡久攻不下,叛军也采取了围城的战术,这份约束就没那么严格了。
一些士兵会偷偷地往外面扔纸条包着的石头,会偷偷地把省下来的口粮接济给没能躲进城堡的家人、邻居、甚至是老相好。
然而,最近的情况似乎反了过来。
外面的饥民们不再饿肚子了,反倒是城堡上的士兵们只能啃着又冷又硬的干面包,看着外面的人生火煮粥,羡慕的流口水。
城堡里的柴火不多,不可能浪费在生火做饭上,那都是过冬的物资储备。
姑且不论粥和面包哪个更有营养,那当然是别人吃饭的样子看起来更香……
“亲爱的卡米尔,最近救世军的‘牧师’开始教我们写字了。这封信是牧师帮我写的,但落款的名字却是我自己写的,是不是很好看?
另外,请不要为我担心,我们最近已经不再饿肚子了。那些你们称之为叛军的士兵为我们登记了姓名,决定分批将我们遣送回原来的家乡,让我们重新开始耕作那儿的土地。
他们还说,以后那些土地就属于我们了,我们不必再为领主劳作。至于种子的事情,他们会想办法,我们只需要专注于自己的生活。
真希望战争早点结束,我无比的想念以前的日子。那时候我们一起躺在大草垛上晒太阳,喝着妈妈做的南瓜粥,还有奶白色的鱼汤,还记得我说要做给你吃吗?我从来没忘。
——等你回家的朱蒂。”
坐在城头上,一位名叫詹姆的士兵正看着手中皱巴巴的信,脸上满是复杂的表情。
他不叫卡米尔,也不认识什么朱蒂,只是因为家里世代为领主效力而恰巧懂得拼写。
至于这封信,是他在巡逻的时候捡来的,包在一块硬面包的外面,里面还塞了一枚贿赂的铜币……似乎是想贿赂捡到信的人。
他当然不可能被区区一枚铜币收买,并冒着天大的风险去找那个叫卡米尔的情种,但他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困惑……
“牧师?那群叛军怎么会有牧师?”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将手中那封不算长的信读了又读,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说服自己,还是在缅怀那逝去的美好时光。
混沌的大军逼近黄铜关之前,他们的日子一直是很不错的。
没有人饿肚子。
也没有人因为另一个人的野心而死去。
那时候的他从未想过,自己在与地狱的恶魔和混沌的魔鬼干仗之前,有朝一日会和家乡的人们先干一仗。
“你在做什么?”
威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将沉浸在信中的詹姆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的想将信藏起来,却对上了骑士长严厉的目光。
没有半分迟疑,他立刻笔直地立正站好,忠诚地报告道。
“长官,我捡到了一封信!”
“把它给我!”
“是!”
詹姆战战兢兢地递出了手中的信,同时心中默默的为那个叫卡米尔的士兵祈祷。
骑士长黑着脸看完了手中的信,将信中的文字看了又看,却出乎詹姆意料地没有发作,只是默不作声的将信收起了。
“你从哪里捡到它的?”
詹姆咽了口唾沫,指了指旁边的城垛。那城垛正对着一片崎岖的土坡,土坡上又长着树和灌木丛,倒是不容易被哨塔看到。
“就在这附近……可能是弹弓打上来的。”
骑士长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道。
“继续巡逻,不要放过任何动静。如果再捡到什么,第一时间交给我。”
詹姆斯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恭敬说道。
“是!”
……
另一边,卡米尔的信几经辗转,到了指挥官雷登骑士的手中。
看到这封信,这位忠诚的骑士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来到了领主大厅,将它交给了正在红地毯上来回踱步的塞隆·加德伯爵。
将手中的信读完,塞隆气得嘴唇发白,肩膀发抖。
终于,他狠狠地将手中的信揉作一团砸在地上,暴跳如雷道。
“传我令下去!把这个卡米尔给我找出来!”
“大人,万万不可!”雷登闻言一惊,连忙低头恳切说道,“这个叫卡米尔的士兵没有犯任何错,我们不能因为有人给他写信就惩罚他,他甚至没有捡到这封信!如今城堡中的士气本就低迷,若是我们自己乱了阵脚,只会给外面的叛军可乘之机!”
塞隆伯爵虽然不是个善于经营的领主,到底是个听劝的人。
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迁怒于一个无足轻重的士兵根本毫无意义。
甚至于,这可能本就是叛军的伎俩,这个卡米尔是否存在都未必。
起伏的胸口渐渐平息,他挥了下手,示意那些准备行动的卫兵们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
然而,聚集在他胸口的怒意却并未散去。
他死活都想不明白,外面那群饥民是如何吃饱的,而外面到底有几方势力在赞助这场愚蠢且毫无意义的起义,又是给粮食,又是给武器。
“……没想到这些叛军竟然如此狠毒,想到了分土地这一招。”
无论他们最后是否兑现诺言,这个承诺都足以让追随他们的泥腿子们疯狂了。
“我担心的正是这件事,您手中的这封信很可能只是我们发现的冰山一角。而在我们没有发现的地方,恐怕谣言早就传开了。”
雷登神色凝重地看着面色僵硬的伯爵,语气严肃地继续说道。
“如果任由局势继续发展下去,别说是城堡外面的人,就连城堡里面的人恐怕都要坐不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