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下一站就会从泰山西面直接先去曲阜。在那里,他还要去一下孔庙。谁都知道皇帝这并不是要尊孔,他的学问已经不将孔子看做至圣。
皇帝只不过对孔子治学的态度、为人的道德要求表示肯定,顺便嘛……后人不肖,孔氏出了这么多事,皇帝只是对天下表示他尊敬的是孔子这个先贤本人,是学问本身,而非儒门。
“只称先师?”
朱常洛似笑非笑,孔尚贤跪在地上高举奏疏:“臣等阖族共情,还望陛下恩准。今日受教陛下学问大道,如聆仙音,臣更加惭愧。先祖在天有灵,见后世子孙以先祖大成至圣先师名号洋洋自得,恐怕也惭愧难当。”
朱常洛漫不经心地说道,“夫子所处之世确实是旧制已然礼崩乐坏,其学问于当时自然是一时大成。”
“当时有成,如今却恐怕有误后世学子精益求精,那却失了先祖盼天下人知书达礼之本意。”孔尚贤仍旧叩请。
“你们以为呢?”朱常洛问了问方从哲等人。
方从哲斟酌着说道:“衍圣公精研格物致知论,学问之精进,天下无人不知。今孔氏族人共请,臣以为可以议一议。”
“议一议?”朱常洛笑着看他。
“正是。”方从哲点头道,“陛下出巡授业天下学子,恐怕仍有不少愚顽之辈不能领悟精义。夫子封号,京里议起来,朝野自然都会议起来。”
谢廷赞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是个非常懂上意的人,能成为八相之一,并非无因啊。
“说得也有道理。”朱常洛肯定了这个意见,随后看向孔尚贤,“搞出阖族共请的事,未免着相了。家大业大了,哪一族不会出些卑劣子弟?夫子一脉树大招风,你们如此惊惧,倒叫有些人议论朕和朝廷逼迫过甚了。”
孔尚贤满背冷汗,跪在地上说道:“臣与族人确实是诚心醒悟,这既是臣等治学之谦慎,也是臣等治家之严明。为子孙计深远,正该戒骄戒躁。”
“那确实难为你了。”
朱常洛顿了顿之后,让他先起了身。
“若要治家严明,那正该敞开了、深入了讲一讲。”他看着的是众人,“许多事该与不该,是非有公论。尊先师为至圣,以祖制为不可违,是因为对,还是因为好用?”
“……”众人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是取巧法子。”朱常洛淡淡地说道,“人无完人,夫子是至圣,后人若学问不精、私德有缺,无非多了个借口,毕竟世间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可称圣?天下读书人皆尊夫子为圣,旧道理就是至理,以之相辩,便是不败之地。天子也有圣明昏庸之别,以之相谏,再众论成城,也可以约束天子。取巧,好用。”
孔尚贤的身躯肉眼可见地抖了抖。
“所以难为你了。毕竟嘛,天下儒门子弟,都把夫子抬得高高的,俨然一教。夫子后人,一时为天子所用,一时为天下官绅所用。”
朱常洛把这个问题点破了,正如他说的敞开了、深入地讲一讲。
“不过取巧法子虽然好用,却解决不了真正问题。”朱常洛叹了一口气,“君臣相争、误国误民倒是小事,但治学不求推陈出新、为官不敢担当任事、做人以为肚子里有些墨水就高人一等,只知道照本宣科反而自认正确,从来如此便一定对,这才是大事。”
朱常洛指了指孔尚贤:“治家严明,要从这个深度去好好想一想。前人就算栽了再大一棵树,也要后人好好养护,不是一味躲在树下遮风挡雨,乘凉歇荫。天有不测风云,若偶有天灾人祸,大树倾倒那就悔之晚矣。”
孔尚贤又跪下连连磕头:“陛下所言,臣一定谨记于心,一定明告族人。”
“你难,朕也难。”朱常洛再次让他起身,笑着摇了摇头,“朕何尝不是在太祖种下的大树下乘凉?只是国内国外一直在变,先帝数征之后,财计又越来越艰难。西洋人,鞑靼人,女真人,哪个不是虎视眈眈?朕若只是安享尊贵,朕大约还能安逸过一生,朕的儿子可就不一定了。”
这话说得众人心里一阵恍惚。
这里没有几个毛头小子,大多是万历朝过来的。
十年以前,大明是个什么状况,他们心里也都有自己的判断。
青史昭昭,像大明这样开国已经两百余年的,着实隐患重重。有洞见的,像当时的赵志皋那样断定大明已经亡国有日的又不是没有。
这亡国有日不是说很快,而是一种大势。
如果没有巨大的改变,它必定是不可避免地走向那个结局,无非方式和过程无法清晰预见罢了。
但如今,大明确实像是生生止住了这种势头,以至于已经有不少人高喊中兴盛世。
实际上皇帝今天在这里说的这些话,则证明他并不认可这种判断,反而在准备触及更根本的问题。
那就是官绅在新政、新学之下如何自处。
孔家只是天下不知多少大族、大户里的典型代表。有人家是前人种下了大树、开辟了基业,有些是这一代人成为了大树,正在开辟基业。
开辟基业当然不是坏事,这是人之常情。
但皇帝要求的是“不甩锅”。是非自有公论,有违国法、偷逃赋税当然就是不对的,欺压百姓、侵田夺产也是不对的,这些不对,难道要一直依靠官官相护、齐心压制新政保持现状掩盖下去?
皇帝说,解决不了真正问题。
那要怎么解决真正问题?
答案似乎是那句话:别觉得肚子里有了些墨水就高人一等。
如今,这种高人一等是通过什么来体现的?
士绅优免,士子在官府面前的特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