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辅分有一座单独的小院,屋后便是农田,附近居住的多是军户家眷。
流放之罪也分轻重,若非身负十恶不赦的谋逆重罪或被人刻意针对,官府对待被流放北方的文士通常比较宽松,当地官员也轻易不愿得罪这些说不定哪日便会被起复重用的大人们,有些被流配来此的高官甚至是一下囚车,便会被请入备好的宅邸中,奴仆也一应俱全。
有些文士会被官府委以教书的差事,还会一起结诗社,也算促进了边疆的文化进步。
王者辅偶尔也会教授附近一带军户们的孩子读书认字,因此很得周围人敬重,日子虽然清苦,却也不算十分艰难,至少不似橘子想象中的那般——脚上缚着铁链,肩上扛着石头,嘴里咬着发辫,日日做着苦力,走得稍慢些,便会被官差们鞭子伺候。
因此,橘子在看到等在小院前,身上长衫虽打着补丁却也干净整洁的王者辅时,很觉松了口气。
而后,橘子便一脸欣慰地看着背着小包袱的贞仪跑向了老王头:“——大父!”
“欸!”王者辅弯腰去扶住飞快跑来的孙女,笑得满脸褶子:“这是哪家的闺秀?生得这样俊朗灵秀?我竟认不得咯!”
说着,看向跟过来的橘子:“了不得了,猫也来了!叫什么来着?——枣子?——辣子?”
橘子:“……”老王头果然没变。
不,还是变了些的,发辫更白更稀疏了,人比从前黑了瘦了,看起来苍老许多,想必戍边还是辛苦的,幸而精神头不错,仍是笑成一朵菊花模样。
“来,快随我拜见陈大人!”王者辅一手牵起孙女,一边抬手笑着催促走来的老妻和儿子。
王锡琛忙向等候在此的陈涂行礼。
陈涂一脸惭愧,虚扶住要行礼的董老太太:“……我这张嘴动上两下,却是累得嫂夫人奔行数千里!”
说着连连赧然叹气,向董老太太揖手赔罪。
橘子在旁看着,不免想替这位汗颜的陈大人赋诗一首——唉唉要死了,速来收尸吧;哈哈又好了,真是惭愧啊!
话是这样说,王家人却不可能不分好歹地去怪罪陈涂,想必王者辅先前的病情的确是凶险的,而陈家必然没少费心。
王锡琛这厢与陈涂再三道谢,贞仪也很感激这位陈大人,若不是陈大人好心让人送信,她断是没机会来看望大父的。
大人们说着话,贞仪拉着祖父的粗布衣衫,看向远处高山。
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全无金陵城的热闹繁华,但此刻站在祖父身侧,贞仪放眼四下,只觉山水可亲。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心中开阔又安宁。
陈涂邀请王家人去家中用午食,董老太太笑着婉拒,只道今日一身匆匆风尘多有失礼不便,改日定当正式登门拜谢。
陈涂便也笑着说:“嫂夫人与贤侄舟车劳顿,是该先行歇息安置下来……等过两日,某再行备下粗茶淡饭为嫂夫人洗尘,到时还望嫂夫人务必赏光!”
陈家父子就此离去,王锡琛再三相送道谢。
附近的人家听到动静都出来看,还有几家妇人送了吃食过来,下等军户家中多粗食,胜在一片心意十分淳朴,董老太太让卓妈妈都收下,并亲自向这些邻居们道谢。
看着这位从南京来的老夫人有礼又和蔼,气度却很是不一样,那些妇人们都有些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又有人去打量老夫人身边的小姑娘,只见那小姑娘干净俊秀仪态大方,便更是暗暗称奇,回去的路上都说:“南京城来的,的确不一样的……”
南京城来的猫也很不一样。
因此处来了生人,一群狗围到小院前狂叫,橘子听得烦了,冲上去挑了叫得最欢的一条哐哐一顿揍,那黄狗全然没想到会有这样凶悍的猫,竟直接跳上来就打它的脸,黄狗被吓得夹着尾巴嗷嗷哭嚎着跑回家去,其他的狗子也退远了些。
橘子就蹲在门口守着,来一个打一个,看谁还敢嘴欠。
陈家父子很细致,送来了不少日常所需之物。董老太太带着下人收拾住处,归整行李,王锡琛也从旁打下手,王者辅则悠闲地领着孙女,去看屋后的田地。
此一带的遣犯多由官府拨下田地,每人需耕种约十二亩,年纳粮六石以上。
王者辅也分到了十亩地,贞仪看着眼前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大片田地,不禁惊叹出声:“这些都是大父所种吗?”
“若全交由我来种,免不了也是一片草盛豆苗稀的盛景……”王者辅捋须笑着,朝着田中招了招手,贞仪这才看到,田中有一个弯腰劳作的人。
那人从田里出来,是个穿着粗布短打的赤脚男人,瘦小黢黑,驼背弓腰,发辫缠在脖子上,两边嘴角有着长长的狰狞疤痕,乍一看像是在笑,十分诡异可怖。
贞仪有些害怕,半藏在大父身后。
王者辅笑着告诉孙女:“这是季五,与我住在一处,平日里全是他帮我打理田地。”
季五朝着贞仪弓腰点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烂牙,透着粗笨憨实。
贞仪虽还是怕,也向他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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