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福建时,经过与江西交界处,换了船走水路,往西面广东方向而去。
船家汉子手中的船桨搅动着江水,水波一圈圈荡漾着,摇落了鄞江岸边的青黄秋叶,唤来了又一年的白露节气。
王锡琛站在船头,遥望西面方向,眼底几分伤怀感触,过了这条江,再往前便是嘉应州了,那是父亲生前的治所。
贞仪站在父亲身侧,橘子趴在贞仪脚边,两只毛茸茸的雪白前爪随意交叉迭放,猫咪抖着胡须,乘着凉爽秋风,行于白茫茫的江面之上,惬意地赏看着两岸秋景,不乏自得地想着,行万里路的古人很少见,行万里路的猫应当更少见吧?
不料,更少见的事却发生在上岸之后——
往偏远之地远行的路不可能每一步都风平浪静,这一路也偶有波折,但迎面遇到举刀奔来的凶狠贼寇,却是实打实的头一遭。
那足足数十名贼寇持刀急奔而来,凶神恶煞地叫喝着,即便不全能听懂他们的口音,却也不妨碍理解他们的威胁之意。
他们要骡车,要财物,用刀押着两名抱头而跪的车夫,将女眷也从车内拖拽下来,王锡琛见到母亲和女儿受到威胁,惊恐愤怒地冲上前去,却被两名贼寇压倒在地,踩住脊背,并拿刀分押于左右。
“……不要伤我父亲!不要伤他!”贞仪一只手颤颤地拦在祖母身前,双腿紧绷发麻仿佛失去了知觉,匆匆抬起另只手摘下发间并不贵重的两支玉簪,当即递了出去:“都给你们就是!”
这种敌我悬殊的情形下,莫说硬碰硬了,便是连智取的可能都没有,能保下性命便是天大侥幸。
贞仪裙角边,橘子躬腰炸毛,压低了耳朵和脑袋,做好了随时冲出去保护贞仪的准备。
贞仪怕极了,另只手却也悄然握紧了袖中藏着的一把刻刀,护着病了数日的祖母。
人和猫都绷紧了神经屏住了呼吸,等着那些贼寇们的反应。
贞仪虽惧,却隐隐觉得或可以赌赢保命,她留意到这些贼人中有人身上带血,还有人带着包袱,倒不像是专拦在此处打劫的……
而王家人并不曾贸然行路,每一条路都是再三打听过的,每每宁可信其有,也要绕路避开传言有匪贼出没处,也并不敢走太荒僻的小径……想到此处,贞仪更笃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些人应当是逃经此地。
既是逃,后方多半有追兵,取了财物驾车快速离开才是上策,若果真举刀杀人必招来拼死反抗,如此必会耗费逃命的时间,动静太大亦还会加快暴露行踪,在双方无冤无仇的前提下,这显然并不合算。
一名贼人一把抓过了贞仪递来的首饰。
那手指粗粝,指甲钝厚,划过贞仪手心时,如一把刀,割开她本能里最深的恐惧。
为首者急躁地下达着命令,令人匆匆敛起财物,占下两辆骡车。
后方是两条岔路,那些人调转车头驶上没有车辙的那条路,余下几人用刀将王家人匆匆逼上另一条路,威胁喝道:“想活命就快滚!”
说着,将人推了出去。
车夫和王家人立时相互搀扶奔逃而去。
那几名贼匪见状,收刀转身快步追上同伴。
跑出百步余,至道路拐角处,得以被草木掩去身形之际,贞仪突然扶着祖母停了下来,余惊未了之下,目光里却是请示:“大母……”
“二小姐,咱们快走!当心他们要再追来的!”卓妈妈六神无主地催促。
王锡琛也看向女儿:“贞儿!”
“父亲!那些人在逃命,有人在追他们!”贞仪快声道:“他们走了另一条路,将咱们从此一条路恐吓驱赶离开,就是怕咱们留在后头暴露指认他们的行踪!再这样跑下去,跑得躲得远远的,正如了他们的意!”
王锡琛惊异地看着女儿,却隐隐听得又有动静传来,他立时犹如惊弓之鸟,只觉那些人再次追来了,亦或果真是另一拨人,只怕也同样是穷凶极恶之徒!这样的凶险纷争,不是他们能够卷入的!
王锡琛正要再说,却听母亲笃定地道:“不,是官兵!”
“是马蹄声!”
嘉应州并未出现造反作乱之事,又逢帝王出京巡视,各处兵事戒备……能有这样庞大又密集的马蹄声,只能是官兵了!
董老太太当机立断,忙让奇生和桃儿去报信,橘子放心不下,抢在前头跑去探路,若情况不对也好拦下奇生桃儿。
来者的确是官兵。
得了奇生指路,那些兵马迅速追去,他们队伍整齐,马匹健硕如飞,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便将那一群贼寇悉数押回,王家人被劫去的财物自然也被一并带了回来。
王家人之所以选择调头报信,为得便是想要追回财物。
但在这样的地方,在财帛面前,官兵未必比贼匪好打交道多少,年少的贞仪所想不到的险恶,董老太太却早有思量。
老太太带着家人向那些官兵行礼,却不是诚惶诚恐,而是抬手行得平礼,并半道明身份来意:“……我等自江宁府来此地,前往嘉应州拜寻赵同知赵大人,遇得恶匪劫路,幸得诸位兵官大人解困……”
老太太说得是官话,气度也沉稳,那为首的官兵不着痕迹地将施礼的王锡琛也打量了一遍,问:“你们姓甚么?是赵同知什么人?”
这些官兵说得也是京话,且身上乃是镶黄旗的兵服。
王锡琛心中也已有了计较,不卑不亢地答:“某姓王,赵同知原是家父生前的下僚好友。”
这话倒全是实话,只是未提王者辅被流配的经历,这外来的官兵官职显然不高,只是个打下手的,而王者辅被罢官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对方不可能对嘉应州历任官员情况倒背如流。
果然,对方听到这里,抬手还了个礼,便叫下属将财物骡车归还,并派了两人护送王家人去赵同知府上。
董老太太从容地道了谢,那人见状,更信了几分,便也打消了多余的心思。
老太太也不怕话中隐瞒之处被“拆穿”,一则那赵同知见了她,至多当众喊一声“嫂夫人”,而总不可能公然称她为“我那获罪流配的前任上峰家的老妻”——
退万万步来说,纵是发了癫症真这样喊了,她人都到跟前了,那两名官兵还能将财物骡车公然抢回不成?这财物倒还没有丰厚到叫人这样奋不顾身的地步。
贞仪也是这样想的,因此很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那两名官兵的护送,反倒是王锡琛心中发虚,有些不大自在,不过刚经过这样一场生死危机,他有什么反应都很正常,并不会显出异样。
转危为安的车内,方才英勇无双的橘子在贞仪怀中终于应激干呕起来,橘子一边呕,一边想,这回贞仪必要添上一篇惊心动魄的手账了。
三日后,总算安下神来的贞仪果然写起了“手账”,配图便是一只张嘴干呕的大肥猫。
深夜出现(大家夜里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