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抽签的结果出来了。
“河阳军守后半夜到辰时,河中、义武、昭义三军守辰时到申时,河东军守申时到丑时。”
王重荣展示给众人观看,眼见众人无异议,当即又开始具体布置起了三军驻守的城墙方位。
义武军和昭义军驻守西城墙和南城墙,而北城墙和东城墙则是交给河中军驻守。
这是因为平高县位于陇东梁峁之间的平原,东侧有小河,北侧有梁峁。
虽说北城距离梁峁有一段距离,但叛军不会强攻三面,正常都会围三缺一,所以河阳军才敢声称防守两面城墙。
布置结束后,王重荣便与诸将各自率兵驻扎各处,防备叛军进攻。
与此同时,城外的刘继隆在指挥大军扎营的同时,也不忘观望平高县情况。
“看样子,他们是准备死守平高县,这应该是王式对朝廷的提议。”
“这提议不错,确实有利于他们,不过……”
刘继隆面色凝重,顿了顿后才道:“就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这个决心死守了。”
“噼里啪啦……”
篝火被点燃,营盘也得以搭建起来。
十万军民驻扎营盘之中,外围放哨的塘骑与塘兵足有数千之数。
大战在即,所有人都心情沉重,不少人甚至睡不着觉。
在这其中,王建坐在自己的帐篷里,身后则是躺在折迭木床上的王郅。
王郅已然呼呼大睡,王建则是还在为保养自己的兵器。
他不得不承认,汉军确实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他参军后跟随刘继隆东征西讨,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便已经凭借个人勇武和指挥兵马杀敌的功绩,擢升为了队正,王郅也擢升为了队副。
尽管仍旧不如他当初在忠武军中的官职,但以眼下的速度来看,若能击败陇山东线的官军,他起码能擢升为旅帅,乃至校尉。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关键的在于,汉军之中有扫盲班,而他这个大字不识的家伙,也通过扫盲班的教学,到现在能熟练书写自己名字,且能背诵几句古诗词了。
想到这里,王建将自己的兵器归鞘,摆放好后,安心着甲而眠。
类似他这样的中基层武将并不少,大家都想着明日好好征战,为自己谋个好的前程。
在他们这么想的同时,天色渐渐由暗转亮。
卯时,民夫率先起床为大军做饭,待到军粮煮熟后,三军将士已经陆陆续续起床,来到昨日所挖土井旁取水洗漱。
这个时代的陇东梁峁,地下水资源相当丰富,只需要向下挖掘两丈,便能见到慢慢渗出的地下水。
汉军在营盘内掘井五十处,保障了十万军民的用水。
“汉王,饭食来了。”
安破胡端着木盘走入牙帐,眼见刘继隆正在观摩沙盘,他将饭食摆在了桌上。
刘继隆见状,回身走到桌案后坐下,看着木盘内摆着的掺杂煮熟肉干的军粮粥,他皱着眉将军粮粥喝了个干净。
看似很大碗的军粮粥,实际上只有些许苦涩的盐味和醋味。
饶是如此,却也是行军路上不错的口粮了。
郑畋将泾原坚壁清野,使得三军无法通过乡村获取肉食和蔬菜,所以即便是他这般身份的人,也只能以军粮充饥。
不过刘继隆不在意,于他而言,能吃饱就行了。
“你吃了吗?”
“末将吃过了。”
安破胡老老实实回答,随后说道:“汉王,今日让末将率军先登吧。”
“不急。”刘继隆摇摇头:“让民夫把投石机搭建起来,先打它半个月再说。”
“是。”安破胡有些失望,但还是恭敬照办了刘继隆所下军令。
不多时,五万多吃过早饭的民夫,很快便开始搭建投石机及三弓床弩的阵地,同时在北部的梁峁地区开始挖掘可供抛射的投石。
两万多辆挽马车来回运送投石,很快平高城西里许外就搭建起了一百台投石机,五十台三弓床弩及一堆投石。
数百民夫在这里用凿子打凿投石,使其变得圆滑,避免割伤投石机的革带。
与此同时,城内的王重盈也在城头准备好了四十台绞车弩,以及数量充足的凿子箭。
城内上万口百姓都被他强征为民夫,妇女埋锅做饭,孩童送饭,男丁则是专门负责为绞车弩上弦。
城内专门开辟了一个仓库堆放柴火,为此王重荣将数座梁峁上的树木尽数砍伐殆尽。
相比较他们,陇右军则是从秦州走木盘关运送煤炭来到前线。
高进达组织秦州六万男丁,不断转运粮草和煤炭前往前线。
有了陇山四关,代表刘继隆从北向南一路攻打,但凡距离陇山不超过二百里距离,补给就不会出现问题。
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没有砍伐附近梁峁那好不容易生长起来的树木,而是直接用煤炭烧火做饭。
如果刘继隆不着急,他完全可以包围平高县几个月。
哪怕平高县有足够的粮食吃,但他们的燃料始终是个问题。
围到最后,他们只能拆屋做饭,甚至拆下城门口和县衙,留下一地废墟和粮食。
若是用冷水泡饭吃,吃个几日就会生病腹泻,更别提打仗了。
不过高骈在南边大练兵,虎视眈眈的准备收复三川腹地,刘继隆自然不可能费几个月时间来包围一座小小的平高县。
思绪间,随着制成的投石不断变多,阵地上的投石机也开始了发作。
“放!”
“嘭嘭嘭——”
呼吸间,一百台绞盘式的配重投石机将二三十斤重的投石抛出。
投石机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最后稀稀拉拉的砸在了城墙上和城里,除了留下几个白点外,便只是砸毁了几间屋舍。
“投石机前移五十步,等待军令发作!”
眼见唐军没有投石反击,负责指挥的酒居延也沉稳下令大军推进。
很快,五千多民夫开始重新拆卸投石机,前进五十步后继续搭建投石机,随后继续投石进攻平高城。
这座数百年的关中西北重镇,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先后接受了二十轮投石,城头的女墙被砸倒一片又一片。
好在有王重荣的指点,西门的义武军在汉军投石攻城后,便已经兵马撤下马道,背靠城墙,眼睁睁看着无数投石将临近城墙的屋舍破坏损毁。
“平高城内百姓不多,他们用的投石机和床弩都是我军曾经所用的配重式,所需人力不少,所以他们应该无法布置投石机和绞车弩。”
刘继隆不知何时走出了营盘,来到酒居延身旁观察了片刻的平高县后,当即说道:“让投石机再次前进五十步,投石更换为四十斤投石,配重箱不用降低重量。”
“是!”酒居延果断应下,随后按照刘继隆指挥来前移阵地。
在投石机阵地不断前移的情况下,平高城遭受的投石威力也在不断加大,但王重荣仍旧没有动用绞车弩。
他的做法,令刘广、张璠等未曾与汉军交手过的将领不解。
他们纷纷找到了王重荣,忍不住质问道:“为何不动用绞车弩?”
“他们已然走入三百步的距离,绞车弩必然能打到!”
面对二人的气势汹汹,坐在县衙主位的王重荣沉着道:“叛军的投石机虽然犀利,却无法短期内攻破平高城的城墙。”
“眼下需要防备的,是他们所用方术的手段,绞车弩就是留到那个时候用的。”
“二位不曾见识过叛军方术,眼下才会催促于某,待到二位见识到叛军方术手段,便知道某为何不动用绞车弩了。”
张璠与刘广确实没有见过叛军的手段,眼见王重荣稳如泰山,二人只能憋着脾气返回了自己的防区。
眼见他们离去,王重益忍不住说道:“四郎,这群人果真跋扈,沾染了不少三镇的臭脾气!”
王重荣没有生气,而是冷笑道:“他们倒也有这个本钱跋扈,只是希望他们与叛军交锋后,还能保持如今的跋扈。”
他话音落下后,不等王重益再开口,他便主动说道:
“你派快马前往制胜关,将叛军兵马数量说为十万,令郑相加快那城、百泉和平凉等处城池筑城速度。”
“是!”王重益没有询问缘由,而是果断应下,随后派出了快马。
快马往平高后方八十里的制胜关赶去,一路南下间,右侧高耸的陇山山脉,带给了他们极大的压力。
尤其是陇山四条山道都被叛军所掌握,叛军随时可以通过山道进攻制胜关后,他们心头更为压抑。
好在一路平安无事,快马赶在夜半抵达了制胜关,被人用吊篮吊起,护送来到了制胜关内牙门中。
郑畋坐在主位,杨公庆和王式分别坐在左首和右首位置。
见到快马,郑畋率先询问道:“刘继隆往萧关进攻平高,兵马有多少?”
快马闻言作揖道:“阵上所见不下十万,其中半数为民夫,兵马应该在五万左右。”
“某率队出城时,叛军并未出兵阻拦,想来是刻意为之。”
话音落下后,快马又解释了如今平高县的情况。
“平高城内粮草充足,然薪柴最多支撑三个月,还请郑相三个月后如约接应我军。”
“这是自然。”郑畋不假思索回答,随后对护送快马而来的兵卒交代道:“带他下去休整,明日返回平高县。”
“是!”两名兵卒应下,随后带领快马退出牙门。
在他们走后,郑畋看向杨公庆与王式:“这刘继隆果然是准备将泾原、邠宁等镇尽数吃下,不然他没有必要进攻平高,大可直接进攻制胜关或安戎关,然后攻入关中即可。”
郑畋话音落下,王式也颔首道:“他对自己倒是自信,不过他也有自信的能力。”
“眼下我军虽有九万大军,可除了王重荣麾下那河东、河北诸镇集结而来的二万兵马外,便只有凤翔和忠武、宣武等镇兵马可用。”
“余下兵马虽说操训大半年,但相比较叛军来说,依旧势弱。”
“眼下只能坚壁清野,以坚城利兵固守,给叛军带来较大死伤,迫使其即便拿下泾原等镇,也无法迅速出击陇州,进取长安。”
“届时,南边的高千里也能趁势出兵,即便无法夺回三川全部失地,也能看情况夺回成都。”
“只要夺回成都,刘继隆只能抽身南下,关中安危就此保住。”
说到此处,王式又顿了顿,随后才道:“可这些终究是纸上谈兵,具体能否重创叛军,还得看看王重荣能带给叛军多少死伤。”
“嗯!”郑畋眉头凝重的颔首应下,而杨公庆却适时开口道:
“依二位所见,至尊是否需要北巡太原?”
“不可!”二人异口同声回应,相互对视间,王式先开口道:
“朝廷威信已然经过三川丢失后严重扫地,湖南等处诸镇更是阳奉阴违,擅自削减起运钱粮的数额。”
“倘若至尊前往北都,那不要说湖南,便是江南西道和江南东道的钱粮,都有可能因此受挫。”
“哪怕要北巡,也应该在讨平黄贼之后再前往。”
郑畋颔首,对王式的说法十分认同,并继续说道:“哪怕长安不可为,也能以关中粮价骤增为由,前往东都就食,而不可前往北都。”
“前往东都,还能依旧控制漕运,让河淮江南等处不敢作乱。”
“只要有江南的钱粮,朝廷不是没有击败叛军的机会。”
“但若是前往北都,那就真的没有任何机会了。”
郑畋与王式的话音落下,杨公庆便颔首道:“某明白了,请二位放心,某知道该如何与至尊说此事了。”
郑畋与王式闻言松了口气,而杨公庆也适时起身作揖:“某先退下了。”
“杨公慢走。”二人起身送离杨公庆,杨公庆的身影也不多时便消失在了夜幕下。
待他走后,郑畋与王式对视一眼,纷纷长叹起来。
与此同时,杨公庆也写下了奏表,并派出快马前往了长安。
在快马前往长安的同时,汉军仍旧在攻打平高县,而长安的李漼得到消息时,已经是六月初一了。
咸宁宫里,李漼看着杨公庆送来的奏表,心中略微安定几分,随即对身旁的田允说道:
“朕决意派你先一步前往东都,征召民夫工匠,修葺东都宫室。”
“臣领旨。”田允作揖应下,但又抬头补充道:
“大家,如今距离雨季不过半个多月,雨季期间无法动工,是否等雨季结束再去?”
“雨季?”李漼脸色不自然:“朕能等雨季,可叛军能等吗?”
“这……”田允沉吟片刻,接着道:“叛军以马军为主,雨季若是强行征战,马蹄子都会被泡烂。”
“叛军能将马军运用如此,不可能不清楚此理。”
“臣以为,叛军最快也要在八月前后才动兵,而非如今。”
田允这话说的倒是没有问题,毕竟去年雨季时,刘继隆也没有大规模用兵,而是与朝廷对峙了一个多月,待雨季过去后才发动的进攻。
不过那次进攻,可以说是摧枯拉朽,不到半个月就横扫了秦州八万大军。
如今刘继隆兵马更多,朝廷却只有九万兵马,李漼可不想把性命赌在刘继隆会不会攻入关中上。
“朕不管汝如何作想,总之西境未能取胜前,朕随时会带百官前往东都就食。”
“若是宫室无法满足于朕,汝便自己请罪吧!”
“臣领旨。”田允闻言,连忙低头应下,随后转身走出了咸宁宫。
在他离开咸宁宫后不久,一阵香气却从门口传来。
李漼抬头看去,本想发怒,却见来人是李梅灵,顿时收起脾气,露出和善笑脸:“是囡囡来了?”
“阿耶……”李梅灵已经没有了曾经的灵动,此刻的她,脸上写满了担忧。
她走入偏殿之中,对李漼行礼后才道:“听闻叛军已经攻打到原州了,那距离长安岂不是只有六七百里路程了?”
“七百余里,七百余里。”李漼眼见李梅灵如此,心疼的安抚着她。
“虽说是七百里,但其中梁峁山峡不断,又有城池关隘阻碍,还有朝廷九万大军拱卫,长安不会有事的。”
“阿耶……”李梅灵轻轻摇摇头,忍不住看向李漼道:“难道就无法议和吗?”
“这几日长安的粮价骤涨至每斗五百钱,每日都有百姓饿死街道上,与战前景象天上地下。”
“儿臣听闻牺牲的将士得不到抚恤,就连欠饷也无法发下,许多百姓私下纷纷支持刘牧之,而世家豪强却仍旧买低卖高,使得关中粮价不断增长,儿臣觉得……”
李漼闻言瞳孔紧缩,忍不住打断道:“谁与你说的这些?!”
“都是儿臣亲眼所见。”李梅灵恭敬回答,李漼闻言顿时没了脾气,露出几分颓然。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不该打陇右,只是陇右不断做大,自己不打,那就是将其留给儿孙,祸害子孙。
换做任何一个皇帝,都不可能准许刘继隆这样的势力存在于周边,他只不过做了他认为该做的事情罢了。
只是将士不奋勇杀敌,官员不敢舍身报国,这才让朝廷连战连败。
想到这里,李漼自己心底也生出几分脾气,忍不住拂袖道:
“这些百姓,根本不知道朕日夜操劳,只为讨平陇右,还太平与关中。”
“若是能讨平刘继隆,陇右及江南的粮食便可源源不断运入关中,使得关中粮价平稳,而天下藩镇也将因此而恭顺朝廷,我大唐还能延续数十年国祚。”
“若非他们不理解朕,朝廷也不至于连战连败……”
李漼只字不提自己的问题,李梅灵试图开口,却被李漼打断道:
“好了,朕也乏了,囡囡你不用操心,好好在宫中玩乐便是,天下的担子有朕挑着,出不了事情。”
不等李梅灵开口,李漼便拂袖道:“退下吧。”
李梅灵面色犹豫,但看着李漼背对自己,她只能叹气道:“儿臣告退……”
香风消失,李漼知道李梅灵走了,而他也收起了此刻强装出来的情绪。
“嘭——”
他抬腿踹翻了自己的桌案,案上的文册奏表等物散落一地,偏殿外的宦官纷纷将头埋进胸里。
李漼没有关注他们,而是死死盯着偏殿内的那份舆图,目不转睛的看向原州方位,咬牙切齿:
“刘继隆!!”
(本章完)